那年大雪封山，我把自己賣了四兩銀子換糧。
將軍府管家嗤笑：“死契值這個價？邊境苦寒，不出三月就得埋亂葬崗?！?/p>
我被扔進(jìn)秦釗的別院時，正發(fā)著高燒。
他捏著我下巴冷笑：“又一個攀高枝的?！?/p>
后來敵軍破城那夜，他渾身是血踹開柴房門。
我正把最后半塊凍梨塞進(jìn)懷里，準(zhǔn)備等死。
他眼眶猩紅地抓起我：“你他媽不會跑嗎？”
我低頭從破襖掏出發(fā)霉的凍梨：“你…你最愛吃的……”
將軍怔住了，那是去年他隨手賞我的東西。
柴房角落，又潮又冷的草鋪?zhàn)由?，我縮成緊緊的一團(tuán)，像只凍僵的耗子，連牙齒打架的力氣都快沒了。
屋里靜得可怕，只有外面風(fēng)刮著屋頂枯草的嘶嘶聲，還有火塘里最后一點(diǎn)柴草燒盡時，那斷斷續(xù)續(xù)、微弱得像垂死呼吸的噼啪聲?；鹈缪傺僖幌?，舔出來的那點(diǎn)微光只能勉強(qiáng)描出我身上那件硬邦邦、油光發(fā)亮的破棉襖的輪廓，根本驅(qū)不散纏在骨頭縫里的寒氣。
我死死盯著房梁角落掛著的那一小串黑乎乎的東西。那是家里往年曬的干紅薯藤蔓，枯瘦得和餓死鬼的指頭差不多，上面光禿禿的，早就沒有一片葉子的形狀了。那是去年冬天剩下的，本來掛在灶房當(dāng)引火的柴，后來斷糧斷得厲害，實(shí)在沒東西下鍋，爹娘才撕下一點(diǎn)，磨碎了摻在粗糲得割喉嚨的高粱殼子里，煮出幾碗又黑又苦的糊糊，一家人分著喝。那味兒，在嘴里滾了一圈就帶著一股陳年的土腥氣，直往下墜，可沒辦法，那時候這點(diǎn)東西也是救命的寶貝。
可現(xiàn)在？我絕望地閉上眼睛，只覺得胃里空空如也，連那股土腥氣似乎都成了遙遠(yuǎn)的記憶。前些天爹娘小叔們把房梁上那些能吃的藤蔓，甚至連墻上糊墻的帶著稻殼的舊泥巴都一點(diǎn)點(diǎn)摳下來吃過一遍了。再往后……我只知道那破布縫的門簾子，外頭雪光比里頭還亮些。
外頭終于有了點(diǎn)兒活氣兒的聲響。沉重的木門軸發(fā)出干澀刺耳的摩擦聲，“嘎吱——”一聲，被推開一條縫。一股裹著雪粒兒的寒風(fēng)，跟鉆地刀似的，“嗚”地一下就撲滿了整間柴房，撞得火塘里可憐巴巴的火星猛地晃了幾晃，瞬間就滅了。房里最后一絲兒暖和氣兒、一絲兒微光也跟著消失得干干凈凈。我本來就縮得像個凍柿子，這下感覺那寒氣直接鉆到了心窩子里。
是我娘，她瘦得像個紙片人，側(cè)著身從門縫里擠了進(jìn)來，動作又輕又快，活像做賊，趕緊反手把門掩緊?！澳輧骸彼ぷ永锵袷呛话汛稚沉?，聲音干澀低啞，聽得我心里也跟著發(fā)堵。
她快步走到我身邊，一把凍蔫了的柴草似的枯手伸到我后脖頸上摸了摸，那手上全是裂開的口子和厚厚的硬繭。娘身上的寒氣比我還重，她一碰我，我忍不住劇烈地哆嗦了一下，眼皮抬了抬。
“燒……”娘的聲音抖得厲害，帶著哭腔，“滾燙的！”
“沒……沒事，”喉嚨又干又痛，像塞了一團(tuán)火炭，連多說一個字都費(fèi)勁，我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娘，我……我撐得住?！笨晒穷^縫里透出來的那種鈍鈍的酸和刺骨的冷，一陣緊過一陣，根本壓不住。
我娘沒接我的話。她又急又快地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慌亂地往我冰冷的、有些僵硬的手里塞。冰涼堅(jiān)硬的觸感，卻帶著她身體殘留的最后一絲暖熱——一個不大的黑芋頭，硬邦邦的，帶著土疙瘩和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