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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水裹著初春的冷冽,渾濁地卷過平嘉縣那個無名村落邊的亂石灘。風里帶著水腥氣和若有若無的豬糞味兒,鉆進林晚家那扇關不嚴實的破木門縫。
“賠錢貨!睜眼看看你干的好事!”
炸雷似的吼叫撕裂了屋里沉悶的濕氣。林晚一個激靈,小小的身體在冰冷的竹席上蜷縮得更緊,薄薄的舊棉被根本擋不住那股透骨的寒意和恐懼。
五歲的她,還沒那張吱呀作響的破竹床高。身下一片冰涼的濡濕蔓延開來,帶著一股刺鼻的臊氣——她又尿床了。
竹簾子被粗暴地掀開,撞在門框上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
父親林國棟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遮住了天井里那點可憐的天光。他剛從外面回來,一身劣質白酒的氣味混著汗酸味撲面而來,熏得林晚胃里一陣翻攪。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床鋪,瞬間燃起暴怒的火苗。
“老子的錢!全他媽讓你這喪門星糟蹋了!剛換的席子!” 他幾步沖過來,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狠狠揪住林晚細瘦的胳膊,像拎小雞仔一樣把她從濕冷的被窩里拖拽出來,重重摜在冰冷堅硬的三合土地面上。
骨頭撞在地上,疼得林晚眼前發(fā)黑,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卻死死咬著下唇不敢哭出聲。
“哭?!老子讓你哭!” 林國棟的咆哮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往下掉。他轉身沖進昏暗的灶披間,一陣翻箱倒柜的亂響后,手里多了一把用細麻繩捆扎得結結實實的竹枝。翠綠的,柔韌的,抽在人身上卻能撕開皮肉。
破空聲尖銳地響起。
“啪!”
第一下抽在林晚單薄的脊背上,薄薄的舊單衣瞬間裂開一道口子?;鹄崩钡膭⊥聪褚粭l毒蛇猛地鉆進皮肉里,噬咬她的骨頭。
“啪!啪!啪!”
竹枝帶著哨音,密集地落下,抽打在她細瘦的胳膊、腿上、背上。每一記都留下一條迅速腫脹起來的、滲著細小血珠的紅痕。林晚再也忍不住,蜷縮在地上發(fā)出凄厲的哀嚎,身體篩糠似的抖成一團,徒勞地用小手護著頭臉。
“國棟!算了算了!孩子還小,不懂事!” 母親陳金花終于從里屋跑了出來,懷里還抱著剛滿一歲、正哇哇大哭的弟弟林陽。她臉上帶著驚惶,卻不敢上前阻攔,只是遠遠地站著,聲音發(fā)顫地勸。
“?。啃【湍茉闾|西?都是你慣出來的賠錢貨!” 林國棟打得興起,額頭上青筋暴跳,一腳踹在陳金花旁邊的破木桌上,上面幾個豁了口的粗瓷碗“咣當”跳起來,又滾落在地,摔得粉碎。陳金花嚇得往后一縮,抱緊了懷里的兒子,再不敢吭聲。
林晚小小的身體蜷在冰冷的地上,承受著狂風暴雨般的抽打。
視線模糊,耳朵嗡嗡作響,只有那尖銳的破空聲和父親粗重的喘息,還有母親懷里弟弟那遙遠的、與她無關的哭聲,交織成一張讓她窒息的網。
不知過了多久,暴怒的抽打終于停了。林國棟喘著粗氣,把抽斷了半截的竹枝隨手扔在地上。他走到墻角那個掉了漆的五斗櫥旁,摸索著拿出一瓶深綠色的東西——刺鼻的花露水氣味立刻彌漫開來。
林晚驚恐地睜大了眼睛,身體本能地向后縮。
林國棟一把抓住她細瘦的腳踝,像拖一袋垃圾似的把她拖到自己腳邊。他擰開瓶蓋,一股濃烈到嗆人的酒精和香精混合氣味沖進林晚的鼻腔。他毫不留情地,把冰涼的、帶著強烈刺激性的綠色液體,一股腦倒在了林晚背上那些縱橫交錯、滲著血珠的傷痕上。
“啊——!??!”
比竹枝抽打更尖銳、更鉆心的劇痛瞬間炸開!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同時扎進皮肉深處,又像是被潑了滾油。林晚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叫,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砸回冰冷的地面,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起來?;馃鹆堑膭⊥囱刂恳坏纻谙蛉砺?,幾乎要將她小小的靈魂撕裂。
“嚎什么嚎!給你消消毒!不長記性的東西!” 林國棟把空了大半的瓶子隨手一扔,發(fā)出“哐啷”一聲。他厭惡地踢了踢在地上痛苦翻滾的林晚,“再尿!老子拿開水燙你!”
他罵罵咧咧地轉身,趿拉著破拖鞋,掀開竹簾子走了出去,大概是去村頭小店繼續(xù)喝他那永遠也喝不夠的酒。
冰冷的泥地吸走了林晚身上最后一點熱氣。背上那火燒火燎、又痛又麻的感覺還在持續(xù)不斷地啃噬著她。
眼淚無聲地淌進耳朵里,又冷又癢。她努力地蜷縮著,像一只被踩爛的蟲子。
陳金花這才敢抱著兒子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她看著地上蜷成一團的女兒,眼神復雜,有憐憫,更多的是一種認命的麻木。
她嘆了口氣,聲音疲憊而空洞:“晚啊,忍忍吧。你爸……他也是為你好。不打你,你怎么能長記性?女孩子家,規(guī)矩要從小立……”
林晚把臉死死埋在冰冷的泥地里,聞著泥土和花露水混合的怪異氣味。母親的聲音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只有背上那無休止的、尖銳的痛感是真實的。為你好?她不懂。尿床……是這么大的錯嗎?
弟弟林陽在母親懷里發(fā)出不耐煩的哼唧。陳金花立刻顛了顛他,溫聲哄著:“哦哦,陽陽乖,不哭不哭,媽媽在呢?!?那聲音里的溫度,是林晚從未得到過的。
她看著母親抱著弟弟轉身走向里屋溫暖的燈光,把自己獨自留在冰冷、黑暗、充滿刺鼻氣味的地上。
黑暗像濃稠的墨汁,徹底吞沒了破敗的堂屋。老鼠在天花板的夾層里窸窸窣窣地跑動。
背上傷口被花露水刺激后的灼痛感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像無數只螞蟻在噬咬,一陣陣鉆心地疼,讓她無法昏睡過去。
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和疼痛不停地顫抖。林晚側躺在冰冷堅硬的地上,蜷縮著,像一只瀕死的蝦米。
她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窗外那方被屋檐切割得只剩一小塊的、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沒有星星,只有沉重的黑暗。
“為你好……” 母親那疲憊又帶著點理所當然的聲音,像冰冷的針,反復刺進她混沌的意識里。
尿床……就該被打得皮開肉綻嗎?就該被澆上那像火一樣燒的花露水嗎?弟弟拉了尿了,媽媽只會笑著說“小壞蛋”,用溫水輕輕擦洗,換上干凈的尿布。為什么?
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問號沉甸甸地壓在她稚嫩的心上,比背上的傷口更讓她喘不過氣??謶窒裉俾粯永p繞上來,勒緊她的喉嚨。
她害怕黑暗里突然響起的腳步聲,害怕那扇破門再次被粗暴地掀開,害怕下一輪的竹枝和那深綠色的、帶來地獄般痛楚的液體。
她甚至開始害怕睡覺。睡著了,就會尿床。尿床了,就會挨打。
這個念頭一起,就像毒草一樣瘋長。林晚猛地打了個寒顫,小小的牙齒咯咯作響。她不要睡覺!不要尿床!不要挨打!
可是,眼皮越來越沉,身體因為寒冷和劇痛后的虛脫而極度疲憊。
意識像斷線的風箏,一點點飄遠,又被背上的刺痛猛地拽回來。就在這種半昏半醒的痛苦煎熬中,一個模糊又尖銳的念頭,像黑暗里猝然劃過的磷火,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在她混亂的腦海里——
死了……是不是就不疼了?是不是就不用害怕了?
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隨即是更深的恐懼。死是什么?
她不知道。她只見過鄰居家死掉的小雞,硬邦邦的,被扔在垃圾堆里。她不想那樣。
可是……活著,好痛啊。真的好痛。
眼淚又涌了出來,無聲地流進嘴角,又咸又澀。她死死咬住嘴唇,嘗到了血腥味。她不能哭出聲,不能。
哭聲會引來什么?她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