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校園，帶著北方特有的干燥和塵土氣。林晚像一株被連根拔起、移植到貧瘠鹽堿地的植物，沉默、孤僻，拼命汲取著書本里那點(diǎn)可憐的養(yǎng)分。她申請了最高額度的助學(xué)貸款，同時打著好幾份工：清晨在食堂幫忙打粥，中午在圖書館整理書籍，晚上去校外的小餐館洗堆積如山的油膩碗碟。
她的手很快變得粗糙紅腫，骨節(jié)粗大，指甲縫里永遠(yuǎn)有洗不掉的油污。她吃得很少，食堂里最便宜的素菜和饅頭是主食，偶爾奢侈地加一個雞蛋，都能讓她咀嚼很久。
生活依舊困頓艱辛，但至少，沒有了隨時會落下的竹枝和煙灰缸。沒有了那句冰冷的“賠錢貨”。夜晚，躺在宿舍狹窄但干凈的上鋪，聽著室友們均勻的呼吸聲，后背那道疤偶爾還會在陰雨天隱隱作痛，提醒著她過去的噩夢。但更多的時候，是一種近乎奢侈的平靜。這種平靜，讓她得以喘息，也讓她心底那點(diǎn)微弱的、對未來的模糊渴望，像石縫里的小草，艱難地探出了頭。
大三那年，一個叫周正的男人，像一道溫和的光，偶然照進(jìn)了她灰暗的生命。他是學(xué)校后勤處新來的維修工，沉默寡言，有一雙干凈而有力的手。一次林晚打工的小餐館水管爆裂，淹了后廚，正是他帶著工具匆匆趕來。
林晚當(dāng)時正狼狽地蹲在積水里，徒勞地試圖用抹布堵住噴涌的水柱，冷水浸透了她的褲腿和鞋子。他二話不說，脫下自己的外套墊在地上，示意她站上去，然后利落地關(guān)掉了總閥，挽起袖子開始修理。他專注工作的側(cè)臉，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沉靜可靠。
后來，他常常會“順路”經(jīng)過林晚打工的地方，有時遞給她一個還溫?zé)岬闹箅u蛋，有時是一瓶廉價的礦泉水，總是沉默地放下就走。
林晚起初像受驚的兔子，充滿戒備和疏離。但他從未有過任何逾矩的言語或舉動，只是在她需要幫助時——搬沉重的貨物箱子，或是深夜下班時——默默地出現(xiàn)，推著那輛破舊的二八自行車，陪她走完那段路燈昏暗的小路。
他的沉默和分寸感，奇異地安撫了林晚那顆千瘡百孔、充滿戒備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地，像冰川緩慢融化。
畢業(yè)后，林晚留在了這座城市，在一所小學(xué)當(dāng)了一名代課老師。周正用他微薄的積蓄和借來的錢，在城中村租下了一個小小的單間，向她笨拙地、結(jié)結(jié)巴巴地求了婚。沒有戒指，沒有儀式，只有他漲紅的臉和一句磕磕巴巴的承諾：“我…我會對你好。不…不讓你再受委屈?！?/p>
林晚看著他眼中真誠的忐忑和暖意，長久冰封的心湖，第一次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微弱的漣漪。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是出于熾熱的愛戀，更像是在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里，抓住了一根能讓她暫時靠岸、喘息的浮木。至少，他看起來是安全的。
婚禮的籌備簡陋而倉促。他們租不起像樣的酒店，只打算在周正一個遠(yuǎn)房表叔開的小飯館里擺幾桌，請些相熟的同事和朋友。
婚期定在臘月里，一個寒冷的周末。林晚懷了孕，剛滿三個月，小腹還看不出什么起伏，但強(qiáng)烈的妊娠反應(yīng)讓她時常感到疲憊和虛弱。
婚禮前一周的那個晚上，小飯館里燈火通明，彌漫著油膩的飯菜氣味和人聲的嘈雜。周正的表叔、表嬸，林晚學(xué)校的兩個關(guān)系稍好的同事，還有周正工地上幾個相熟的工友，擠擠挨挨地坐了兩桌。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婚禮的細(xì)節(jié)：菜單、座位、簡單的流程。
林晚穿著厚厚的舊棉襖，臉色有些蒼白，安靜地坐在周正旁邊，小口喝著熱水。周正小心地護(hù)著她，低聲詢問她是否難受。這細(xì)微的關(guān)懷，在喧鬧的飯館里顯得格格不入。
林國棟和陳金花也來了，帶著已經(jīng)長成大小伙子的林陽。林國棟穿著一身不合體的、皺巴巴的西裝，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煩躁，以及一種被“請”來參加女兒婚禮的、說不出的別扭和怨氣。
從進(jìn)門起，他就陰沉著臉，坐在主位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桌上的劣質(zhì)白酒。陳金花則顯得局促不安，眼神躲閃，偶爾附和著別人干笑兩聲。林陽則自顧自地埋頭大吃，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guān)心。
飯館老板，周正的表叔，正熱情地拿著菜單，大聲征詢林國棟的意見：“親家，您看這菜單還成不？都是實(shí)在菜！這紅燒肉、這魚……”
林國棟噴著酒氣，不耐煩地?fù)]揮手：“隨便！搞那么麻煩干啥？能吃飽就行！又不是啥金枝玉葉出嫁！” 語氣里的輕蔑毫不掩飾。
飯桌上的氣氛瞬間有些凝滯。周正皺了皺眉，握緊了林晚放在桌下的、冰涼的手。
另一個工友試圖活躍氣氛，笑著對林國棟說：“叔，您這閨女有福氣啊，找了我們周正，踏實(shí)能干！以后日子肯定越過越好！”
這本是一句尋常的恭維。誰知林國棟聽了，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一抬，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直直地瞪向一直沉默的林晚，那眼神里充滿了積壓已久的怨毒和一種被冒犯的狂怒。
“福氣？她有個屁的福氣！” 林國棟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盤碗碟嘩啦作響，湯汁都濺了出來。他指著林晚，唾沫星子橫飛，聲音因?yàn)榫凭捅┡で冋{(diào)，“一個賠錢貨！讀個破書花了老子多少錢！養(yǎng)這么大，屁用沒有！現(xiàn)在挺著個肚子嫁人，還得老子貼路費(fèi)過來！晦氣！”
不堪入耳的辱罵像淬毒的冰雹，劈頭蓋臉砸向林晚。飯館里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林晚的臉?biāo)查g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慘白如紙。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胃里翻江倒海。那些被刻意塵封的恐懼、屈辱、冰冷，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瞬間從記憶深處蘇醒，纏緊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她放在腿上的手死死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周正“騰”地站了起來，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叔！你喝多了！不能這么說晚晚！” 他的聲音因?yàn)閼嵟⑽l(fā)抖。
“老子說她怎么了？！” 林國棟像被徹底點(diǎn)燃的火藥桶，酒精和暴戾徹底沖垮了理智。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帶著駭人的壓迫感，繞過桌子，一步就跨到了林晚面前。
在所有人驚駭?shù)哪抗庵校侵徊紳M老繭、骨節(jié)粗大的手，帶著一股腥臭的酒風(fēng)，如同鐵鉗般猛地伸出，一把狠狠揪住了林晚腦后的頭發(fā)！
“??！” 頭皮傳來撕裂般的劇痛，林晚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痛呼。懷孕后本就虛弱無力的身體，被他巨大的力量拽得完全失去了平衡，整個人被粗暴地從椅子上拖拽起來，像一片破敗的落葉，被他狠狠地、用盡全力地按向旁邊那堵油膩骯臟的墻壁！
“砰！”
一聲悶響。林晚的側(cè)臉和額頭重重地撞在冰冷堅(jiān)硬的墻面上，眼前瞬間金星亂冒，一片漆黑。巨大的撞擊力震得她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小腹傳來一陣尖銳的抽痛！
這還沒完！
林國棟揪著她的頭發(fā)，把她的頭從墻上拽離幾寸，然后那只蒲扇般的、帶著濃重?zé)熅茪獾拇笫?，高高揚(yáng)起，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林晚蒼白的臉頰，狠狠扇了下去！
“啪！??！”
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像一記炸雷，在死寂的飯館里回蕩！
時間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被這野蠻、血腥的一幕徹底震懵了，僵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
林晚的頭被打得狠狠偏向一邊，臉頰上瞬間浮現(xiàn)出一個清晰的、紅腫的五指印?；鹄崩钡膭⊥窗殡S著強(qiáng)烈的耳鳴，讓她頭暈?zāi)垦?。頭發(fā)還被死死揪著，頭皮疼得像是要被整個撕扯下來。她甚至能嘗到嘴里蔓延開的血腥味。更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小腹的抽痛！孩子！
就在林國棟猙獰著臉，揪著林晚的頭發(fā)還想再打時——
“操你媽！?。 ?/p>
一聲暴怒到極致的嘶吼炸開！是周正！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雙眼赤紅，猛地?fù)淞诉^來！
他用盡全力撞開了林國棟揪著林晚頭發(fā)的手，巨大的沖力讓醉醺醺的林國棟踉蹌著后退了幾步。
周正看都沒看那個暴怒的醉漢，他一把將搖搖欲墜、滿臉是淚、臉頰紅腫、眼神渙散的林晚緊緊抱在懷里。
他能感覺到她在懷里劇烈地顫抖，像一片秋風(fēng)中的枯葉，冰冷得嚇人。那清晰的巴掌印刺紅了他的眼。
“晚晚！晚晚！看著我！別怕！我在！” 周正的聲音嘶啞，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心痛。他一手緊緊摟住林晚的腰，支撐著她幾乎癱軟的身體，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護(hù)住她的小腹，然后猛地抬起頭，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一臉兇相、還想撲上來的林國棟，那眼神里的兇狠和暴戾，竟讓林國棟一時也被震懾住，腳步頓了一下。
“滾！??！” 周正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決絕和冰冷。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會身后陳金花驚恐的哭喊和林國棟暴跳如雷的咒罵，不再理會滿屋子震驚的目光，他打橫抱起輕飄飄、意識已經(jīng)有些模糊的林晚，用自己的外套將她緊緊裹住，撞開擋路的人，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這間充滿噩夢的飯館！
北方的冬夜，寒風(fēng)凜冽，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周正抱著林晚，在空曠寒冷的街道上狂奔。
林晚的臉埋在他帶著汗味和機(jī)油味的胸膛里，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顫抖，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混合著嘴角滲出的血絲，浸濕了他胸前的衣服。臉頰上火辣辣的痛，頭皮被撕扯的痛，小腹一陣陣的抽痛……都比不上心口那片被徹底撕裂、被當(dāng)眾踐踏的冰冷和絕望。
她以為自己逃出來了。以為那道門永遠(yuǎn)關(guān)上了。
原來沒有。
地獄，如影隨形。
“孩子……周正……孩子……” 她在他懷里發(fā)出微弱的、破碎的囈語，手指死死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沒事！晚晚別怕！孩子不會有事！我們馬上去醫(yī)院！馬上！” 周正的聲音帶著哭腔，腳步更快了，幾乎是在寒冷的夜色里飛馳。路燈昏黃的光線拉長了他狂奔的身影，投下倉皇而堅(jiān)定的影子。
急診室慘白的燈光像手術(shù)刀，冰冷地切割著空間。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嗆人。林晚躺在窄小的診床上，身體還在細(xì)微地顫抖，臉頰上的巴掌印腫脹發(fā)紫，清晰地浮現(xiàn)在蒼白的皮膚上，刺目驚心。醫(yī)生皺著眉，動作利落地給她做著檢查，聽胎心，按壓腹部詢問痛感。
周正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診室門口狹窄的空間里來回踱步，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門，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
每一次聽到里面?zhèn)鱽砹滞韷阂值耐春?，他的身體就劇烈地繃緊一下。林國棟那猙獰的臉，那揪住頭發(fā)往墻上撞的野蠻動作，那記響亮的耳光，像慢鏡頭一樣在他腦海里反復(fù)播放，激起一陣陣毀滅性的狂怒和后怕。
不知煎熬了多久，診室的門終于開了。穿著白大褂的女醫(yī)生走了出來，臉色凝重。
周正一步?jīng)_上去，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醫(yī)生！我老婆怎么樣？孩子…孩子沒事吧？”
醫(yī)生摘下口罩，看了他一眼，目光掃過他臉上未消的怒氣和擔(dān)憂，又瞥了一眼診室里蜷縮著的林晚，嘆了口氣：“大人受了驚嚇，有輕微腦震蕩跡象，軟組織挫傷，臉頰挫傷嚴(yán)重，需要冰敷消腫。萬幸的是，” 她頓了頓，語氣緩和了些，“胎心目前是好的，沒有明顯宮縮和出血。但孕婦情緒極度不穩(wěn)，有先兆流產(chǎn)的風(fēng)險(xiǎn)，必須絕對臥床靜養(yǎng)，不能再受任何刺激！觀察48小時！”
“謝謝！謝謝醫(yī)生！” 周正懸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下一半，巨大的慶幸和后怕讓他聲音都在發(fā)抖。他沖進(jìn)診室，撲到床邊，緊緊握住林晚冰涼的手。她的手心全是冷汗。
“晚晚，聽到了嗎？孩子沒事！沒事了！” 他一遍遍地說，試圖用自己掌心的溫度暖熱她。
林晚緩緩地轉(zhuǎn)過頭，空洞的眼神終于聚焦在他焦急的臉上。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一聲破碎的嗚咽。眼淚再次洶涌而出，不是劫后余生的喜悅，而是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絕望和恐懼。她看著他，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帶著刻骨的寒意和決絕：
“拉黑……拉黑他……周正……永遠(yuǎn)……永遠(yuǎn)別再讓他找到我……”
周正用力地點(diǎn)頭，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堅(jiān)定和冰冷：“好！拉黑！永遠(yuǎn)！有我在，誰也別想再碰你一根手指頭！” 他拿出手機(jī)，當(dāng)著林晚的面，找到那個備注著“父親”的號碼，手指帶著恨意，重重地按下了“加入黑名單”。那個號碼，連同它所代表的一切黑暗、暴虐和恐懼，被徹底拖入了通訊錄的深淵。
林晚看著他操作完，緊繃的身體才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軟軟地癱倒在枕頭上。她閉上眼睛，淚水從眼角無聲滑落。拉黑，像一個脆弱的結(jié)界，將她與那個叫“家”的深淵隔開。但心口那片被撕裂的冰冷，還有小腹深處那隱隱的、揮之不去的抽痛，都在提醒她，有些烙印，深入骨髓，不是拉黑一個號碼就能抹去的。她需要時間，需要更堅(jiān)固的堡壘，來抵御那如影隨形的恐懼。
時間是最堅(jiān)韌的砂紙，在生活的粗糲表面緩慢打磨。
十年光陰，足以沖刷掉許多痕跡，也能沉淀下新的質(zh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