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剛塞進去的一大片肥牛還沒來得及咽下，混合著芝麻醬的咸香和我眼淚的苦澀，堵在喉嚨口。巨大的酸楚和委屈終于沖垮了最后一絲強撐的體面，我再也控制不住，像個走丟的孩子一樣，對著半鍋紅油和對面那個沉默的陌生人，毫無形象地“哇”一聲哭了出來。
哭得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積壓了一整天的、一年的委屈和心碎，在這一刻決堤。
對面的男生，似乎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又一張干凈的紙巾，被推到了我手邊。
火鍋的熱氣混著眼淚鼻涕的咸濕，糊了我一臉?？薜阶詈?，嗓子眼兒都啞了，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像個破風箱。胃里塞滿了滾燙的辣油和肉，撐得快要爆炸，可心口那個大洞，呼呼地灌著冷風，比胃還難受。
對面的帥哥——哦，現(xiàn)在知道是同校法學院的，但名字？管他呢——全程安靜得像幅畫。除了適時推過來的紙巾，他基本就是專注地涮他的菜，吃他的飯，仿佛我對著一鍋紅油嚎啕大哭是再正常不過的背景音樂。
等我終于哭得只剩打嗝兒的力氣，他才慢悠悠放下筷子，抽了張紙擦了擦嘴，動作干凈利落。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隔著漸漸散去的霧氣看向我，聲音還是那副清凌凌的調(diào)調(diào)，聽不出什么情緒：
“飽了？”
我打了個哭嗝，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胃是飽了，心還餓得慌，餓得發(fā)慌。
“那，結賬？”他揚了揚下巴，示意服務員的方向，“腐竹的錢，別忘了。”
這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吸溜著鼻子，悶聲悶氣：“知道！AA！一分不少你的！”
掃碼付錢的時候，看著賬單上那個“腐竹（損毀）”的條目，我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走出火鍋店，夏夜的涼風一吹，酒勁兒混著剛吃下去的辣，一起往腦門兒上沖。我腳下像踩著棉花，深一腳淺一腳，晃得厲害。
“喂?！鄙砗髠鱽砟莻€清冷的聲音。
我回頭，看他抄著衛(wèi)衣口袋，站在店門口暖黃的燈光下，影子被拉得老長?！澳阕∧臈?？”
“??？”我腦子懵懵的。
“看你這樣，”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站都站不穩(wěn)的德行，“走回去？怕不是要栽進哪個花壇里睡一夜。順路的話，捎你一段?！闭Z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但話里的意思倒是明白——怕我醉死街頭。
我心里那點剛被火鍋暖起來的勁兒，又被這句帶著點嫌棄的關心戳了一下，酸酸脹脹的。陌生人尚且如此，那個口口聲聲說喜歡我一年的人呢？
“不用……”我下意識想拒絕，逞強的話還沒說完，腳下一個趔趄，差點直接表演個平地摔。
一只溫熱有力的手及時抓住了我的胳膊，穩(wěn)住了我。是剛才在火鍋店救了我一命的那只手。
“逞能？”他挑眉，語氣里那點嫌棄更明顯了，“幾棟？”
“……梅園，3棟?！蔽倚沽藲?，報出宿舍樓號。確實，就我現(xiàn)在這德性，能安全爬回宿舍都是奇跡。
“嗯，順路。”他松開了手，但沒走開，保持著半步的距離，示意我跟著。“走吧?！?/p>
深夜的校園安靜下來，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我低著頭，看著自己歪歪扭扭的影子，腦子里亂七八糟。許之蕾和喬傾夢十指緊扣的畫面，包廂里那刺耳的“嫂子”起哄聲，還有那句冰冷的“妹妹”……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晃。胃里一陣翻攪，不知道是撐的，還是惡心的。
“嘔……”我猛地捂住嘴，沖到路邊一棵大樹下干嘔起來。眼淚又不受控制地往外冒，辣的，酒的，還有心碎的，混在一起。
一瓶擰開了瓶蓋的礦泉水遞到我面前。
我抬頭，模糊的視線里是他沒什么表情的臉。
“漱漱口?！毖院喴赓W。
我接過來，冰冷的礦泉水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稍微舒服了點。把瓶子還給他，我啞著嗓子說了句：“謝謝……還有，對不起?！?/p>
“對不起什么？”
“就……火鍋店，挺丟人的?！蔽夷税涯槪猿暗匦α诵?，“又哭又鬧，還摔了你一盤腐竹。”
他沉默了一下，把礦泉水瓶蓋擰緊，揣回口袋?！斑€行?！彼D了頓，補充了一句，“比在別人生日宴上砸場子強。”
我猛地抬頭看他！路燈的光線落在他側臉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那雙黑眸里沒什么波瀾，但這話……他什么意思？他看到了？他知道？
“你……你在那個酒店？”我聲音有點抖。
“路過?！彼院喴赓W，邁開步子繼續(xù)往前走，“法學院模擬法庭排練晚了，去那邊便利店買水，出來正好看見你……像個游魂一樣飄出來，然后一頭扎進火鍋店?！?/p>
原來……他都看見了?？匆娏宋沂Щ曷淦堑貜脑S之蕾的“幸福殿堂”里逃出來，看見了我所有的狼狽不堪。一股強烈的羞恥感瞬間席卷了我，比剛才當眾哭崩還要難堪百倍。
“所以……你都看見了？”我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看見什么？”他反問，語氣平淡無波，“看見一個女生心情不好，一個人去吃火鍋？這犯法嗎？”
他這話……是在給我留面子？我心里那點難堪，奇異地被這句話沖淡了一點點。至少，他沒有用那種同情或者看笑話的眼神看我。
一路沉默地走到梅園3棟樓下。宿舍樓門禁的燈光亮著，樓下還有幾對小情侶在依依惜別。
“到了?！彼Ｏ履_步。
“嗯……謝謝?！蔽业吐暤乐x，聲音還帶著點哭過的沙啞。抬頭看他，路燈的光暈在他頭頂，給他順毛的黑發(fā)鍍了層柔和的暖邊。那雙眼睛在夜色里顯得更深邃了。
氣氛有點微妙的凝滯。
也許是酒精還沒完全退散，也許是今晚積壓的情緒太過洶涌需要一個出口，也許是眼前這個人，在目睹了我最狼狽的時刻后，還給了我一絲不算溫暖的、卻異常清晰的“正常對待”……鬼使神差地，我往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距離。
他身上有股很淡的味道，不是香水，像是洗衣液混合著一點點火鍋店帶出來的煙火氣，還有……一種清冽的書卷氣？法學院的書呆子都這味兒？
我仰著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下頜線，心跳莫名有點快。酒精混合著委屈、憤怒、還有一點點破罐子破摔的叛逆，在我血管里橫沖直撞。
“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鼻音和挑釁，“你剛才……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可憐？”
他垂眸看著我，沒說話。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像深潭，看不清情緒。
“或者……覺得我蠢？”我又逼近了一點點，幾乎能感受到他衛(wèi)衣布料傳遞過來的微暖體溫?！氨凰Ａ艘荒?，像個傻子？”
他依舊沉默，只是看著我，眼神里似乎有探究，又似乎什么都沒有。
酒精徹底沖垮了理智的堤壩。委屈、不甘、被背叛的憤怒、還有對眼前這個人莫名生出的那點微弱依賴感……所有情緒交織在一起，匯成一股不管不顧的沖動。
在他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我踮起腳尖，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和發(fā)泄，猛地吻上了他的唇！
他的唇有點涼，帶著夏夜微風的清爽氣息，觸感比想象中柔軟。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樓下小情侶的低語聲，遠處模糊的車流聲，全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和他唇上那一點微涼的、真實的觸感。
他沒有推開我。
但也沒有回應。
他就那么站著，像一棵沉默的樹，任憑我?guī)е茪夂脱蹨I氣息的、笨拙又莽撞的唇貼著他。
幾秒鐘？還是幾分鐘？我混亂的腦子無法計算。
直到肺里的空氣耗盡，我才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后退一步，拉開了距離。臉上瞬間火燒火燎，羞恥感后知后覺地排山倒海般涌來。我……我干了什么？！我居然強吻了一個剛認識不到兩小時、只知道是同校法學院、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我像個被當場抓包的賊，手足無措，眼神亂飄，根本不敢看他。
頭頂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
那嘆息很輕，卻像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我所有混亂的沖動。
他抬起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為他要擦嘴，或者給我一巴掌？畢竟這行為跟女流氓沒區(qū)別。
但他只是用指腹，很輕、很快地蹭了一下他自己的下唇。動作自然得像拂去一點灰塵。
然后，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重新落在我驚慌失措的臉上。路燈的光落在他眼底，似乎……漾開了一絲極其細微、難以捕捉的漣漪？像是無奈，又像是……別的什么？
“心情不好，”他終于開口，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一點，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鉆進我嗡嗡作響的耳朵里，“不是傷害別人，或者作踐自己的理由?！?/p>
他頓了頓，目光在我哭得紅腫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語氣里聽不出是告誡還是陳述：
“那盤腐竹的錢，別忘了轉我。微信還是支付寶？”
我：“……？？？”
“微信還是支付寶？”
江嶼這句話，像根冰錐子，噗嗤一下把我那點酒精上頭、不管不顧的瘋勁兒給戳了個透心涼?？諝饫锬屈c剛被我強吻出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瞬間凝固、碎裂，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我像個被掐住脖子的雞，臉上火燒火燎，尷尬得恨不得原地蒸發(fā)。剛才那股子破罐子破摔的勇氣，這會兒全變成了想把自己埋進地里的羞恥感。
“微……微信吧……” 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手忙腳亂地去掏手機，指尖冰涼，解鎖都劃拉了好幾次才成功。掃碼，轉賬，看著那筆“腐竹（損毀）”的賬單金額跳過去，感覺像是在給自己丟人的行為付精神損失費。
“轉……轉過去了?！蔽业椭^，根本不敢看他，感覺頭頂都要被他那平靜無波的目光燒出個洞來。
“嗯?！彼麘艘宦?，收了手機，轉身，邁開長腿就走，干脆利落，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好像剛才那個帶著酒氣和眼淚的吻，只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
我僵在原地，看著他黑色衛(wèi)衣的背影融入宿舍樓的陰影里，消失不見。夜風吹過，帶著點涼意，吹在我滾燙的臉上，激得我打了個寒顫。
完了。林梔，你真他媽出息了。失戀買醉，強吻路人，還被人當場索要腐竹賠償金。這人生，還能再跌宕起伏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