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風(fēng)帶著點涼颼颼的勁兒，像只冰涼的手，輕易就鉆進了我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都有些松懈的舊T恤里。我縮了縮脖子，把手里那勺雪白的米漿“嘩啦”一聲倒在滾熱的鐵板上。蒸騰的白汽瞬間騰起，模糊了眼前清冷街道的輪廓，也暫時糊住了早起的困倦。
“阿默，兩份！一份加雙蛋雙肉，一份齋腸，打包！”隔壁五金店的張伯，永遠(yuǎn)是我每天開張的第一位熟客，嗓門洪亮得像他店里那臺老式收音機。
“好嘞，張伯！雙蛋雙肉，馬上！”我應(yīng)著，手里的刮板已經(jīng)熟練地在鐵板上推刮起來，米漿迅速凝結(jié)成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腸粉皮。鐵板滾燙，動作必須快，得趁著那點水汽未散，把蛋液和腌制好的瘦肉片均勻地鋪開、裹住。熱氣熏著我的臉，鼻尖很快沁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混著空氣里彌漫的米香、蛋香和肉香。這份煙火氣，是支撐我在這條叫“杏林里”的老街角落站穩(wěn)腳跟的全部家當(dāng)。
三年前，我的戰(zhàn)場還在城市另一端冷氣開得足到讓人關(guān)節(jié)發(fā)僵的摩天大樓里，穿著挺括的西裝，手指在鍵盤上敲擊的數(shù)字，輕易就能買下眼前這一整條街的早點攤。如今，手邊油膩膩的零錢盒里堆疊的，是沾著油漬的一元、五元紙幣和叮當(dāng)作響的硬幣。生活像個技藝高超的魔術(shù)師，手腕一翻，就把我的人生從云端輕飄飄地甩進了這煙火繚繞的市井深處。指尖曾經(jīng)敲擊鍵盤留下的薄繭，如今被粗糙的刮板和蒸籠邊緣磨礪得更加厚實粗糙。挺好，至少踏實，每一分錢都帶著汗水和滾燙鐵板的溫度。
剛把張伯那份沉甸甸的腸粉遞出去，收下幾張帶著體溫的零錢，一陣低沉而強勁的引擎轟鳴聲就由遠(yuǎn)及近，蠻橫地撕破了清晨老街那份固有的、帶著點慵懶的寧靜。聲音太霸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引得周圍幾個攤主和零星的行人都忍不住抬頭張望。
一輛線條流暢、漆面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深藍(lán)色瑪莎拉蒂，像一艘來自異次元的豪華戰(zhàn)艦，正以一種近乎笨拙的姿態(tài)，艱難地試圖擠進這條兩邊停滿了電動車、三輪車、還有各種雜物的狹窄老街。它那過于寬闊的車身和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每一次小心翼翼的挪動都顯得那么局促和……刺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這種車，這條街，簡直是兩個世界的東西。麻煩來了。我低下頭，假裝專注地清理著刮板上的米漿殘渣，只希望這尊貴的“大佛”只是路過，或者找錯了地方，趕緊離開才好。
然而事與愿違。那輛瑪莎拉蒂最終以一個略顯別扭的角度，穩(wěn)穩(wěn)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停在了我的腸粉攤前，車頭幾乎頂?shù)搅宋夷菑堄脕矸裴u料瓶和一次性筷子的簡易折疊桌。深色的車窗玻璃緩緩降下，像舞臺上徐徐拉開的帷幕。
一張臉露了出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暫停鍵。周圍老張的吆喝聲、隔壁油條下鍋的滋滋聲、遠(yuǎn)處公交車的報站聲……所有聲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我胸腔里那顆心臟，擂鼓般沉重而瘋狂地撞擊著肋骨。
是林晚。
三年不見，一千多個日夜的空白，在她臉上找不到一絲風(fēng)霜的痕跡，反而被時光打磨得更加光彩奪目。烏黑的發(fā)絲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精致的妝容恰到好處，眉眼間那份熟悉的、帶著點疏離的明艷，此刻卻像針一樣扎進我的眼里。她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淺杏色香奈兒套裝，坐在那昂貴的真皮座椅里，整個人像一件被精心陳列在玻璃展柜中的藝術(shù)品，干凈、昂貴，纖塵不染。
她的目光，平靜得像一泓深不見底的古井水，越過車窗，越過我那簡陋油膩的攤車，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沒有重逢的激動，沒有刻意的鄙夷，也沒有我想象中任何可能的情緒，只是平靜地、帶著點審視意味地打量著，像在看一件……物品。
我身上這件領(lǐng)口松垮的舊T恤，袖口還沾著幾點昨夜沒洗凈的醬油漬。腳下是一雙沾滿油污的廉價塑料拖鞋。腰間那條洗得發(fā)硬、糊滿米漿和油漬的深藍(lán)色圍裙，此刻感覺像一塊沉重的、寫滿落魄的招牌。一股難以言喻的窘迫感猛地從腳底板竄上來，瞬間燒紅了我的耳根。我下意識地想挺直腰背，卻發(fā)現(xiàn)這動作在巨大的反差面前顯得如此徒勞和可笑。我甚至想立刻扯下圍裙，或者……干脆鉆進攤車底下。
她怎么會在這里？她來做什么？看笑話？還是……某種遲來的清算？
就在我大腦一片空白，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油膩的刮板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的時候，林晚開口了。她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清晨特有的微啞，卻清晰地穿透了剛剛重新響起的市井嘈雜，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
“老板，”她的視線終于從我臉上移開，落在我面前熱氣騰騰的鐵板上，語氣平淡得像在點一杯最普通的咖啡，“一份腸粉。加蛋，加肉，加辣?！?/p>
加蛋，加肉，加辣。
六個字。
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進記憶深處那扇早已落滿灰塵、被我刻意封死的門鎖里。
“咔嚓”一聲輕響，塵封的畫面帶著刺目的光，洶涌地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