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好餓…” 柔軟的大床上,林晚裹著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張略顯蒼白卻依舊明艷的小臉,孕期的不適讓她眉尖微微蹙著,眼神卻亮晶晶地看著我,帶著點撒嬌的意味,“突然好想吃腸粉,要加兩個蛋,好多肉,還要…多多的辣椒醬!越辣越好!”
那時我剛結束一個跨國視頻會議,西裝都沒來得及脫,臉上還帶著商場上拼殺后的疲憊。聽到她這要求,我忍不住失笑,走過去揉了揉她蓬松的發(fā)頂:“我的林總監(jiān),你肚子里那個小祖宗受得了這刺激嗎?醫(yī)生說了要清淡?!?/p>
“我不管嘛!”她難得地任性,抓住我的手輕輕搖晃,指尖微涼,“就想吃那個味兒,辣辣的,熱乎乎的…特別特別想!感覺吃了這個,整個人就活過來了!”她皺皺鼻子,眼神像只討食的小貓。
看著她難得流露出的脆弱和依賴,心尖那點疲憊瞬間被一股暖流沖散。我俯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帶著無奈和縱容:“好,女王陛下。加蛋加肉加辣,遵命。等著。”
那晚,我開著車幾乎跑遍了半個城市,才在一條深巷里找到一家深夜還開著的老字號腸粉店。穿著高級定制的襯衫,站在油膩膩的檔口前等待,老板看我那身行頭,眼神都透著古怪。拎著那份沉甸甸、裹著濃重醬料和辣油香氣的腸粉回到公寓,打開門,看到她蜷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睡得像個孩子。我輕手輕腳地把腸粉放在保溫盒里溫著,坐在旁邊看了她很久。
后來…那成了她孕期里最偏愛的深夜加餐。我漸漸也熟門熟路,甚至能跟那家店的老板聊上幾句。
加蛋加肉加辣。這配方,像一道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帶著煙火氣與隱秘溫情的密碼。
如今,這道密碼,被她用如此平靜的語氣,在這個彌漫著廉價油煙味的街角,重新激活了。
回憶的碎片帶著滾燙的溫度灼燒著神經,我握著刮板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刮過鐵板的邊緣,發(fā)出“刺啦”一聲難聽的銳響,差點把剛攤好的粉皮刮破。
“呃……好、好的。稍等?!焙韲迪袷潜淮植诘纳凹埬ミ^,發(fā)出的聲音干澀得厲害。我猛地低下頭,幾乎要把臉埋進那蒸騰的白汽里,不敢再看車窗里那張過分清晰的臉。心臟在胸腔里橫沖直撞,擂鼓般的聲音幾乎要蓋過鐵板上米漿沸騰的細微咕嘟聲。
我像個初次上陣的學徒,動作僵硬而生疏。舀米漿時,手腕笨拙地一沉,分量明顯多了,倒在鐵板上厚厚一層。刮板推過去時,力道沒控制好,本該均勻鋪開的米漿邊緣被刮得有些毛糙。打蛋時,蛋殼的碎片差點掉進去。夾肉片的手更是抖得厲害,幾片薄薄的肉片歪歪扭扭地疊在一起,毫無美感可言。
狼狽。前所未有的狼狽。
三年刻意壘砌的心防,在她吐出那六個字的瞬間,土崩瓦解。那些被刻意遺忘的、帶著甜膩香氣的夜晚,那些只屬于她的、帶著依賴的撒嬌眼神,此刻都化作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我的神經。鐵板的灼熱透過薄薄的圍裙燙著皮膚,鼻尖縈繞的米香肉香,混合著她車里飄散出來的、那縷若有若無的熟悉冷香——她一直偏愛的那種清冽木質調香水——形成一種怪誕而令人窒息的氛圍。
“陳默!城管來了!快收!”
老張嘶啞的吼聲像一道炸雷,猛地劈開了我混亂的思緒。聲音里透著老江湖的急切。
抬眼望去,街口方向,那輛噴著藍白漆、車頂還閃著紅藍警示燈的熟悉皮卡,正慢悠悠地拐進來。幾個穿著深藍色制服的城管隊員已經跳下車,動作麻利地開始驅趕路口那幾個賣水果和煎餅的流動攤販,催促聲和攤販們爭辯、收拾東西的嘈雜聲瞬間響成一片。
這條老街是城管重點“照顧”對象,尤其是早高峰。被抓到,輕則罰款,重則沒收家伙事。我那點微薄的家當,可經不起折騰!
身體比腦子更快一步做出反應。所有的窘迫、所有的回憶帶來的刺痛,瞬間被求生的本能壓了下去。我猛地將剛攤了一半、蛋液還沒完全凝固的腸粉胡亂鏟起,也顧不上成型不成型了,往旁邊的一次性飯盒里一扣。另一只手同時閃電般地去拔攤車電源插頭,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對不住!腸粉還沒好!不收錢!”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顧不上看林晚的反應,也顧不上解釋。雙手死死抓住油膩的攤車扶手,腰背猛地發(fā)力,腳下一蹬——
沉重的攤車轱轆發(fā)出“嘎吱”一聲刺耳的呻吟,被我硬生生拖著向后急退!攤車上的瓶瓶罐罐一陣劇烈搖晃,醬油瓶、辣椒罐叮當作響,幾根一次性筷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我根本無暇顧及,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跑!
車輪碾過路面的坑洼,顛簸得厲害。我弓著腰,像一頭負重的老牛,使出全身力氣推著車,朝著與城管相反方向的小巷口猛沖。汗水瞬間從額頭、鬢角涌出來,混合著剛才蒸騰的熱氣,糊住了眼睛,又咸又澀。
“讓讓!麻煩讓讓!”我嘶喊著,聲音因為用力而變形,在狹窄擁擠、堆滿雜物的巷子里左沖右突。耳邊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攤車不堪重負的嘎吱聲,還有身后隱約傳來的城管隊員嚴厲的呵斥聲。
就在我快要沖進那條能通往更深處居民區(qū)的狹窄岔巷時,一陣急促而清脆的“噠、噠、噠”聲,以一種極其不協(xié)調的節(jié)奏,緊緊咬在了我身后。
那聲音穿透了我粗重的喘息和攤車的噪音,異常清晰。
高跟鞋!
我下意識地、極其倉促地回頭瞥了一眼。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林晚!
她竟然下了車!就追在后面!
那身昂貴的、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淺杏色香奈兒套裙,此刻在雜亂破舊的巷子里顯得如此突兀和格格不入。她跑得有些踉蹌,顯然那雙精致的尖頭細高跟鞋完全不適應這坑洼不平、甚至還有污水和垃圾的地面。她白皙的臉上因為奔跑而泛起一層薄紅,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精心打理的發(fā)髻也散落了幾縷發(fā)絲,貼在頰邊??伤请p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我推車狂奔的背影,里面翻涌著我完全看不懂的復雜情緒——有驚愕,有急切,甚至還有一絲……不顧一切的執(zhí)拗?
她不是在車里平靜地點單嗎?她不是應該坐在那舒適的瑪莎拉蒂里,帶著上等人看戲般的疏離,欣賞我的狼狽逃竄嗎?她追什么?!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巨大的震驚和荒謬感讓我腳下猛地一絆,沉重的攤車一個趔趄,差點失控撞向旁邊的磚墻。我死死穩(wěn)住車把,顧不上思考她反常的舉動,求生的本能壓倒一切,更加拼命地往前沖。
“站?。∏懊嫱栖嚨模∽屇阃O侣犚姏]!” 城管隊員的聲音更近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岔巷就在眼前!那是我唯一的機會!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將攤車拐進僅容一車通過的狹窄岔巷。巷子幽深,光線昏暗,堆滿了居民廢棄的破家具和雜物,像一條蜿蜒曲折的迷宮腸道。
“呼…呼…” 肺像破舊的風箱劇烈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汗水流進眼睛,辣得生疼。我靠著墻,大口喘息,聽著巷子口傳來的城管隊員的腳步聲和喊話聲。他們沒有立刻追進來,似乎在猶豫或者查看情況。
暫時…安全了?
就在這時,那“噠、噠、噠”的高跟鞋聲,竟然也跟著拐進了岔巷!聲音在狹窄的空間里被放大了數(shù)倍,顯得更加急促和…固執(zhí)。
我難以置信地轉頭。
林晚扶著巷口那堵斑駁掉皮的磚墻,胸口劇烈起伏,喘得比我還厲害。她一手扶著墻,另一只手有些狼狽地提著高跟鞋的細帶——顯然剛才劇烈的奔跑讓鞋跟卡在了某處不平的地面縫隙里,她幾乎是硬拔出來的。一只鞋跟似乎有些歪了,昂貴的鞋面上沾上了可疑的污漬。精心盤好的頭發(fā)徹底散亂下來,幾縷濕漉漉地貼在汗?jié)竦念i側。昂貴的套裝裙擺上蹭上了灰撲撲的墻灰,手肘處甚至刮破了一小點絲線。
她此刻的形象,與半小時前那個坐在瑪莎拉蒂里、一絲不茍的精致女強人判若兩人。
我們隔著幾米遠的距離,在昏暗、充斥著霉味和雜物氣息的狹窄巷子里,一個靠著油膩的攤車喘得像破風箱,一個扶著骯臟的墻壁狼狽不堪,都死死地盯著對方。
空氣凝固了。只剩下我們兩人粗重而混亂的喘息聲,在死寂的巷子里交錯、碰撞。
她看著我,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不再是平靜的審視,而是燃燒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兇狠的憤怒和委屈。那目光仿佛有實質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我?guī)缀跻⒓艿募绨蛏稀?/p>
“陳默,” 她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灼人的火星,“你跑什么?!”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跑什么?這還用問嗎?怕罰款,怕沒收攤子,怕……在你面前最后一點遮羞布都被扯得干干凈凈!
“看見城管……當然要跑……” 我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厲害,視線卻不受控制地落在她那只歪了的高跟鞋和蹭臟的裙擺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
“呵,”她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笑,那笑聲在寂靜的巷子里顯得格外刺耳,帶著濃濃的諷刺和……心酸?“城管?”她重復著,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扶著墻壁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陳默,你當年簽那份離婚協(xié)議,跑得比今天還快!頭也不回!怎么那時候不見你怕?!”
離婚協(xié)議!
這四個字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毫無防備的心臟最深處。冰冷的劇痛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連指尖都麻木了。一直被我死死壓抑在心底某個角落、刻意用三年市井油煙去覆蓋的舊傷疤,被她帶著血淚的質問,硬生生撕開!
眼前一陣發(fā)黑,巷子兩邊斑駁的墻壁仿佛扭曲旋轉起來。那些刻意遺忘的、帶著消毒水味道的絕望記憶,洪水般倒灌進腦海。
“阿默……媽……媽快不行了……”父親帶著哭腔的電話,像一道催命符,在凌晨三點撕裂了我和林晚的睡夢。
ICU病房外,刺眼的白光下,母親躺在慘白的病床上,渾身插滿管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口的起伏。主治醫(yī)生摘下口罩,表情凝重得像塊寒鐵:“陳先生,你母親的情況非常危險,急性肝衰竭合并多器官功能損傷。唯一的希望是盡快進行肝移植,否則……拖不過一周。手術費用,加上后續(xù)抗排異治療,保守估計……先準備一百五十萬吧?!?/p>
一百五十萬!一個足以瞬間壓垮普通家庭的天文數(shù)字,像一柄巨錘砸在我頭上。當時我正遭遇職業(yè)生涯的滑鐵盧,幾個關鍵項目接連受挫,公司高層施壓,我的資金鏈也繃緊到極限,幾乎都在幾個高風險的投資里套著,短期內根本無法抽身。手頭能動用的現(xiàn)金,杯水車薪。
巨大的恐慌和無助瞬間攫住了我。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崩塌。錢!去哪里找這一百五十萬?!
“阿默,別慌!”林晚用力抓住我冰冷顫抖的手,她的聲音異常鎮(zhèn)定,眼神銳利得像要穿透眼前的困境,“我那里有!去年項目分紅我剛拿到,加上一些理財贖回,湊一百五十萬沒問題!我馬上去辦!”她甚至沒問一句,就要轉身去取。
“不行!”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猛地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嚇了她一跳。我看著她錯愕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純粹的擔憂和想要傾盡一切幫我的急切。一股混雜著強烈自尊、對自身無能的痛恨、以及更深層恐懼的復雜情緒,如同巖漿般在我胸中翻涌、炸裂。
我那時是什么狀態(tài)?一個隨時可能被公司掃地出門、背負巨大投資風險的失敗者!而林晚,她的事業(yè)正如日中天,她的未來光明璀璨。用她的錢?那跟吃軟飯有什么區(qū)別?男人的尊嚴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勒得我喘不過氣。更可怕的是,母親病危的陰影像一只巨大的黑手攫住我的心臟,恐懼讓我失去了理智的判斷。我害怕,害怕自己這個無底洞會拖垮她,害怕她為了我放棄自己的前程,害怕……最后連累她一起墜入深淵!
就在我陷入絕境的漩渦,被恐懼和自尊撕扯得快要窒息時,母親病房的門被推開了。林晚的母親,我的前岳母,一個我向來敬重、卻始終帶著點疏離感的優(yōu)雅婦人,走了出來。她眼圈微紅,顯然是剛哭過。她走到我面前,沒有看林晚,只是用一種疲憊而沉重到了極點的眼神看著我,然后,從她那價值不菲的手袋里,緩緩抽出了一張紙。
那張紙像有千鈞重。
潔白的紙張,頂端印著觸目驚心的紅字——病危通知書。下方,是醫(yī)生龍飛鳳舞卻冰冷刺骨的簽名和診斷結論。
岳母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心力交瘁的沙啞,卻像冰錐一樣扎進我的耳朵里:“阿默,你看看這個。晚晚她爸……身體也一直不好,我們……我們真的經不起折騰了。阿姨知道這話很自私,很殘忍……”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艱難地吐出后面的話,“阿姨求你……放過晚晚吧。她還年輕,她不該……不該被拖進這種看不到頭的深淵里。你簽了字,那筆錢……我們林家,出。”
她的目光轉向林晚,帶著深深的痛楚和哀求:“晚晚……媽求你……體諒體諒爸媽……也……體諒體諒他吧!他這個樣子……他撐不住的!你們分開……對誰都好!”
“媽!你說什么胡話!”林晚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和尖銳,“陳默是我丈夫!現(xiàn)在是他最難的時候!我怎么可能……”
“晚晚!”岳母的聲音也陡然嚴厲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你看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你看看他!他拿什么給你未來?拿什么撐起這個家?難道要你一輩子跟著他還債、伺候病人嗎?愛情不能當飯吃!媽是過來人,不想看你跳火坑!”
“那不是火坑!那是……”
“夠了!”
我的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輪磨過,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絕望和空洞。那場發(fā)生在ICU門外的、關于我命運和尊嚴的激烈爭執(zhí),在我耳邊嗡嗡作響,像無數(shù)只毒蜂在蜇刺。母親病危通知書的慘白,岳母那哀求和決絕混雜的眼神,林晚憤怒又無助的嘶喊……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畫面,最終都匯聚成一股毀滅性的洪流,沖垮了我最后一絲理智的堤壩。
放過她吧。
這三個字,帶著血淋淋的鉤子,反復撕扯著我的神經。
是啊,放過她。我這樣一個廢物,一個連自己母親救命錢都湊不齊、事業(yè)搖搖欲墜的失敗者,有什么資格把她拖進這看不到盡頭的泥潭?我的自尊像一件破爛的鎧甲,在現(xiàn)實的重錘下早已粉碎,卻還妄圖用它去遮掩深不見底的自卑和對拖累她的巨大恐懼。岳母的話,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我僅存的、搖搖欲墜的堅持。
“我簽。”
這兩個字輕飄飄地從我嘴里吐出來,卻仿佛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我不敢看林晚瞬間慘白的臉,不敢看她眼中那可能出現(xiàn)的任何情緒——震驚、失望、還是……解脫?我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從岳母顫抖的手中接過那張早已準備好的離婚協(xié)議,還有一支冰冷的筆。
協(xié)議書上,林晚的名字已經工整地簽好。旁邊空著的位置,像一張等待吞噬的巨口。
我握著筆,指尖冰涼僵硬。視線落在簽名處,林晚那熟悉的、帶著點灑脫的簽名,像烙鐵一樣燙著我的眼睛。我知道,只要簽下去,我和她之間的一切,那些甜蜜的、爭吵的、共同構筑的夢想……就全完了。
手抖得厲害,筆尖在紙上戳出一個難看的墨點。
岳母在一旁低聲啜泣,聲音壓抑而絕望。
母親躺在里面,生命垂危。
林晚……她應該有更好的未來,不該被我毀掉。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自我厭棄和毀滅沖動的悲愴猛地沖上頭頂。我閉上眼,狠狠心,幾乎是帶著一種自殘般的決絕,在那空白處,用力地、歪歪扭扭地劃下了自己的名字——陳默。
最后一筆落下,像一道沉重的閘門,轟然關閉。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
我把筆塞回岳母手里,轉身就走。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我不敢回頭,不敢去看林晚的表情。我怕看到她眼中的淚水,更怕……看到里面什么都沒有。
身后,似乎傳來林晚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呼喊:“陳默——!”
那聲音像一把燒紅的刀子捅進我的后背。我沒有停,反而走得更快,幾乎是跑了起來,沖進醫(yī)院冰冷的樓梯間,把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絕望,都甩在了身后。只想逃離那個地方,逃離那個簽下名字就徹底失去她的瞬間。
“跑?”林晚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壓抑不住的哽咽,將我從那窒息般的回憶中狠狠拽回現(xiàn)實?;璋档南镒永?,她扶著墻,身體因為激動和奔跑后的脫力而微微顫抖,那雙漂亮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里面翻涌著三年積壓的委屈、憤怒和痛楚,像即將潰堤的洪水?!瓣惸斈昴銒屇弥∥Mㄖ獣颇愫炿x婚協(xié)議的時候,你跑得比今天還快!頭也不回!簽完字就跑,像后面有鬼在追你!連……連看我一眼都不敢嗎?!”
她的話語像帶著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從未愈合的傷口上。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我死死咬住牙關才沒咳出來。視線模糊了,不知道是汗水還是別的什么。
“我……” 喉嚨像是被砂石堵住,艱難地發(fā)出一點氣音,想解釋,想告訴她我當時的絕望和恐懼,想告訴她我簽完字后躲在醫(yī)院樓梯間角落里像條喪家之犬一樣蜷縮著發(fā)抖,想告訴她我多少次在深夜悔恨得想撞墻……
可所有的話語都蒼白無力。那份簽了字的協(xié)議是鐵證。我的“逃跑”是事實。三年的杳無音信,更是無可辯駁的懦弱。
“你什么你?”林晚往前踉蹌了一步,似乎想靠近,卻被腳下坑洼的地面絆了一下,那只歪了的高跟鞋讓她身形不穩(wěn)。她干脆賭氣似的,用力甩掉了腳上那兩只價值不菲卻沾滿污垢的鞋子,赤腳踩在了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細白的腳踝沾上了泥灰,她卻渾然不顧,只是揚起下巴,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小獸,淚水終于在她通紅的眼眶里決堤,洶涌地滾落下來,在她沾著墻灰的臉頰上沖出兩道狼狽的痕跡。
她抬起右手,顫抖著,伸到我眼前。
無名指上,那枚在昏暗巷子里依舊折射著微光的鉆戒,刺得我眼睛生疼。
“你看清楚!”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破碎卻執(zhí)拗地砸過來,“陳默!你看清楚!我等你學會做腸粉,等了整整一千零九十五天!”
一千零九十五天。
三年。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都是無聲的質問。
每一個數(shù)字都像沉重的鉛塊,砸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我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淚水洶涌而下,看著她赤腳踩在污穢的地上,看著她手上那枚固執(zhí)的戒指。
巷口,傳來城管隊員不耐煩的喊話:“里面的人!收攤的趕緊出來!別躲了!再不出來我們進去了!”
刺耳的喊聲像一盆冰水,澆滅了我胸中翻騰的驚濤駭浪,也瞬間驚醒了沉浸在巨大沖擊中的林晚。她眼中的憤怒和委屈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被外人撞破狼狽的窘迫和下意識的閃躲。她飛快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但那通紅的眼眶和臉上未干的淚痕卻無法立刻掩藏。
“走…走這邊!”我猛地回過神,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顧不上解釋,也顧不上她此刻的狼狽和震驚,我一把抓住她冰涼的手腕——那纖細的手腕在我粗糙的掌心下微微顫抖——另一只手猛地用力,再次推動沉重的攤車。
這一次,不再是亡命奔逃的倉皇,更像是在混亂中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的本能。我拖著她,推著車,朝著巷子更深處、一個堆滿廢棄建材的隱蔽拐角沖去。車輪碾過地上的污水和碎石,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林晚被我拽得一個趔趄,赤腳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痛得她低低地抽了口氣,卻沒有掙扎,任由我拉著,跌跌撞撞地跟上。
我們像兩個慌不擇路的竊賊,一頭扎進那個散發(fā)著霉味和塵土氣息的角落。巨大的廢棄木板和破舊的沙發(fā)擋住了大部分視線。我將攤車死死抵在角落,自己則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胸膛劇烈起伏,耳朵卻豎得老高,聽著巷子里的動靜。
林晚緊貼著我站著,身體因為剛才的奔跑和情緒的劇烈波動而微微發(fā)抖。她的呼吸同樣急促,帶著濕熱的溫度拂過我的頸側。狹窄的空間里,我們挨得極近,近到我能聞到她身上那縷清冽的冷香,混雜著巷子里的霉味、塵土味和我攤車上濃重的油煙味,形成一種無比怪誕又無比真實的氣息。
巷子里,城管隊員的腳步聲和喊話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我們藏身的這個岔口外面。
“剛才是不是有人跑進去了?”一個年輕隊員的聲音。
“好像是,推著個車,還有個女的追……穿得挺光鮮的,怪事?!绷硪粋€略顯老成的聲音回答,帶著點疑惑。
“進去看看?”
“算了算了,這么深,堆得跟垃圾場似的,別踩一腳屎。估計早從別的口跑了。收隊收隊,路口那幾個搞定就行?!?/p>
腳步聲和說話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巷子口的方向。
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驟然松弛,巨大的疲憊感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瞬間席卷全身。我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身體順著冰冷的墻壁往下滑了一點,這才感覺到后背的襯衫已經完全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直到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么——我竟然抓著林晚的手腕,把她拖進了這個骯臟的角落!
我觸電般猛地松開手,像是被燙到一樣。掌心似乎還殘留著她手腕肌膚微涼的細膩觸感,以及那細微的脈搏跳動。巨大的尷尬和窘迫感后知后覺地涌上來,幾乎要將我淹沒。
“對…對不起!”我慌忙道歉,聲音干澀,視線完全不敢落在她沾滿污跡的赤腳和凌亂的衣裙上,“剛才…情急…我…” 語無倫次,詞不達意。
林晚沒有立刻說話。她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沾滿灰塵泥污的雙腳,小巧的腳趾因為地面的冰冷而微微蜷縮著。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中的情緒,只能看到她緊抿著的、失去血色的唇瓣。巷子深處昏暗的光線勾勒出她側臉的輪廓,帶著一種驚魂未定后的脆弱和沉默的倔強。
狹窄的角落里,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我們兩人尚未平復的、有些混亂的呼吸聲。剛才那場關于過去、關于離婚、關于三年等待的激烈風暴暫時平息,留下滿地狼藉的沉默。她無名指上那枚鉆戒折射的微光,在昏暗的角落里顯得格外刺眼,像一個無聲的、巨大的問號,懸在我們之間。
“你的腳……” 我艱難地開口,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目光落在她沾滿污垢的腳上,心里堵得難受,“這里臟,還有碎玻璃……我去給你找雙鞋……”說著,我下意識地想脫下自己腳上那雙同樣骯臟不堪的塑料拖鞋。
“不用?!彼驍辔遥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她終于抬起頭,眼睛還是紅腫的,但里面的淚水已經收住,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審視。她的目光掠過我身上那件被汗水浸透的舊T恤,落在我腰間那條糊滿米漿油漬的圍裙上,最后,停留在我因為長期勞作和營養(yǎng)不良而顯得格外瘦削、甚至有些凹陷的臉頰上。
“陳默,”她叫我的名字,語氣平靜得可怕,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你這三年……就靠這個?”她微微揚了揚下巴,示意我身后那輛簡陋油膩的攤車。
那平靜的語氣,比剛才的憤怒質問更讓我無地自容。一股強烈的羞恥感猛地竄上來,燒得我臉頰發(fā)燙。我避開她的目光,喉嚨發(fā)緊,只能含糊地“嗯”了一聲。雙手下意識地在油膩的圍裙上擦了擦,這個動作更顯得笨拙而卑微。
“挺好?!彼读顺蹲旖?,像是想笑,卻只勾勒出一個極其苦澀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任何溫度,“至少……餓不死?!?/p>
“餓不死”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像三根冰冷的針,精準地扎進我心里最痛的地方。是啊,餓不死。這就是我跌入谷底后,掙扎求生的全部意義。曾經意氣風發(fā)、揮斥方遒的日子,像上輩子一樣遙遠。
“當年……”我鼓起全身的勇氣,試圖解釋,聲音艱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你媽媽……她拿來的病危通知書……還有那些話……我當時……” 那些混亂的思緒堵在喉嚨口,怎么也無法清晰地組織成語言。我該怎么告訴她,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絕望的時刻?怎么告訴她,簽下名字的那一刻,我恨不得殺了自己?怎么告訴她,那筆用離婚換來的錢,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在我心上?怎么告訴她,母親最終還是沒有等到合適的肝源……
“夠了?!彼俅未驍辔遥曇舳溉话胃吡艘欢?,帶著一種強忍的顫抖,眼中剛剛壓下去的淚意似乎又有了翻涌的跡象。她深吸一口氣,別過臉去,不再看我,只是盯著角落里堆積的廢棄木板,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濃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陳默,過去的事……我現(xiàn)在不想聽。聽夠了?!?/p>
她頓了頓,肩膀微微塌下,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壓垮了,聲音輕得像是在自言自語,卻又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我累了……追不動了……也……等不動了。”
最后幾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萬鈞的重量,狠狠地砸在我心上。等不動了?一千零九十五天之后,她終于要放棄了嗎?
一股滅頂般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比剛才面對城管時更甚。我猛地抬頭看向她,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巷子深處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市井喧囂,提醒著我們外面還有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而她站在這個骯臟的角落,赤著腳,衣裙狼狽,臉上淚痕未干,像一個被遺棄的、走投無路的迷路者,宣告著漫長等待的終結。
我看著她微微顫抖的、沾滿灰塵的赤腳,看著那枚在昏暗中固執(zhí)閃爍的鉆戒,巨大的恐慌和一種近乎窒息的痛楚攥緊了我的心臟。那句“等不動了”,像最后的審判。
“我……”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礫堵死,每一個字都磨得生疼,“我送你……出去。這里……不能久待。”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我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懇求。
林晚沒有回應。她只是緩緩地彎下腰,動作有些僵硬地去撿被她甩掉在幾步之外的那兩只高跟鞋。昂貴的鞋面上沾滿了黑灰色的泥污和可疑的油漬,鞋跟歪斜,早已不復精致。她沉默地拎起它們,沒有試圖穿上,只是拎在手里,像拎著兩件無用的累贅。她赤著腳,踩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一步一步,沉默地朝著巷子口的方向走去。背影單薄而疲憊,帶著一種心灰意冷的決絕。
看著她沉默離開的背影,那決絕的姿態(tài)像一把鈍刀子,反復切割著我早已麻木的神經。那句“等不動了”在腦海里反復回響,震耳欲聾。恐慌像冰冷的藤蔓,從腳底迅速纏繞上來,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我甚至忘了身后那輛賴以為生的攤車,下意識地就想抬腳追上去。
“喂!陳默!你沒事吧?城管走了!”老張洪亮的嗓門像一道驚雷,猛地在我身后炸響。
我渾身一激靈,腳步硬生生釘在原地?;仡^看去,只見老張那顆花白的腦袋正從巷子口探進來,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嚇死老子了!剛才看那架勢,還以為你被抓現(xiàn)行了呢!怎么樣,東西沒磕壞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快步走進來,目光掃過我身后角落里的攤車,又疑惑地落在我失魂落魄的臉上,“咦?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跟撞鬼了似的……剛才追你那女的呢?嚯,穿得那叫一個貴氣!你啥時候認識這種人物了?”
老張連珠炮似的發(fā)問,像無數(shù)根針扎進我混亂的思緒里。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覺得喉嚨里堵著一團浸透苦水的棉花。林晚的背影已經消失在巷口明亮的光線里,只留下空蕩蕩的街景和心底一片冰冷的狼藉。
“沒……沒事?!蔽移D難地擠出兩個字,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一個……一個老熟人?!?我垂下眼,避開老張?zhí)骄康哪抗猓瑥澭z查攤車。插頭拔了,爐子還溫熱,剛才倉促鏟進飯盒里的半成品腸粉糊成一團,米漿和蛋液凝固成難看的一坨。這狼狽的殘局,像極了我此刻的人生。
“沒事就好!”老張松了口氣,拍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我一個趔趄,“趕緊收拾收拾,換個地方還能再開一會兒張!這早高峰可不能浪費!”他幫我推起攤車,絮絮叨叨,“剛才那場面可真夠懸的,那開豪車的小姐追你那勁兒……嘖嘖,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欠了她幾百萬跑路呢!”
老張無心的一句調侃,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捅進了我心臟最深處那個從未愈合的傷口。欠她幾百萬?是啊,我欠她的,何止是錢?是情,是債,是整整三年杳無音信的虧欠,是一個女人最珍貴的青春和等待!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我死死咬住牙關,才把那翻涌的苦澀和劇痛壓了下去,眼前陣陣發(fā)黑。
渾渾噩噩地跟著老張把攤車推回他五金店門口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手腳機械地重新插上電,清理刮板,調制米漿……每一個熟悉的動作都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麻木而遲鈍。老張看我狀態(tài)不對,識趣地沒再多問,只是默默地幫我把掉落的調料瓶撿起來放好。
攤子重新支起來,蒸汽再次氤氳。熟悉的香氣飄散開,卻再也無法帶給我一絲一毫的安穩(wěn)。眼前晃動的,始終是林晚離去時那單薄而決絕的背影,是她赤腳踩在污穢地上的刺目畫面,是她那句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等不動了”。
“老板,一份腸粉,加蛋加肉!”
“老板,兩份打包!”
顧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是來自遙遠的水底。我麻木地重復著舀漿、攤皮、加料、刮起的動作。手指好幾次差點碰到滾燙的鐵板邊緣。做好的腸粉遞出去,收了錢,卻完全不知道自己收了多少,找了沒有。腦子里亂哄哄的,像塞滿了燒紅的鐵屑,灼痛著每一根神經。
三年前簽下離婚協(xié)議后逃離醫(yī)院的場景,和林晚剛才在昏暗巷子里流淚質問的畫面,在腦海中瘋狂地交織、重疊、互相撕扯。岳母那哀傷又決絕的臉,母親在病床上蒼白無生氣的模樣,林晚憤怒又無助的眼神……還有,那枚在昏暗角落里依舊固執(zhí)閃爍的鉆戒。
她還在戴著它……她等了1095天……
而我,給了她什么?一場狼狽的街頭追逐?一個骯臟角落里的倉皇躲藏?一句語無倫次的“對不起”?
“等不動了……”
這三個字,像魔咒一樣箍緊了我的頭顱,越收越緊,帶來一陣陣劇烈的抽痛。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又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掏過,灌滿了冰冷的寒風。
天空不知何時陰沉下來,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空氣悶熱而潮濕,醞釀著一場蓄勢待發(fā)的暴雨。街邊的梧桐樹葉紋絲不動,像凝固的標本。
下午的生意比往常清淡許多。也許是我的魂不守舍嚇跑了顧客,也許是這沉悶的天氣讓人提不起食欲。我機械地重復著動作,直到最后一份米漿用完。收攤時,手腳都是軟的,推著車往回走,腳步虛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