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蘇念，為了尋找一個人，我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一個十年前不辭而突然人間蒸發(fā)的人。我曾與他有過一段美好的校園戀愛經(jīng)歷，也是一段讓我難以忘懷的經(jīng)歷。用現(xiàn)在很流行的話來說：他既是照亮我心間的白月光，又是銘刻在我的心頭的朱砂痣。我與他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有見過面，通過信。時間并沒有治愈我心中缺失的那塊傷口，反而加重了我的“病情”。
在尋找了他第十個年頭的今天，我收到朋友林深的加密信息：【目標疑似出現(xiàn)……特征吻合度87%……】我馬不停蹄地飛奔至此。
雨，不知疲倦地砸落。整座陌生的城市浸泡在無邊無際的灰暗水幕里，霓虹燈招牌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扭曲成光怪陸離的色塊，又被車輪碾過，濺起冰冷的水花。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箱，站在街角臨時支起的狹窄雨棚下，寒意透過薄薄的風衣料子，蛇一樣鉆進骨頭縫里。
我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指尖冰涼。出差考察文化地標？一個完美無缺的借口罷了。只有我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顆心正被焦灼的炭火反復炙烤——林深那條加密信息的內(nèi)容，此刻正滾燙地烙在我的意識里：【目標疑似出現(xiàn)，城西出租車行業(yè)，特征吻合度87%，高度關注?！?/p>
“87%……”我無聲地咀嚼著這個數(shù)字，像在咀嚼一枚苦澀的果核。十年了，我早已不再是那個天真到以為愛情能戰(zhàn)勝一切的大學生。十年間，我從崩潰的深淵一寸寸爬起，帶著一身無形的傷痕，把自己錘煉成旁人眼中冷靜干練的文化策劃師?？芍挥形易约好靼?，那個巨大的、名為“陸沉舟”的空洞，從未被真正填滿。這趟孤注一擲的行程，是我親手點燃的、照亮漫長黑暗的唯一微光。
一輛出租車碾過積水，緩緩停在面前，昏黃的車頂燈在雨簾中暈開一小團朦朧的光暈。我深吸一口帶著鐵銹和潮濕塵埃味道的空氣，拉開車門，先將行李箱推了進去。
下一秒，駕駛座的門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迅速鉆出，撐開一把寬大的黑傘，幾步便跨到我面前。傘沿抬起，遮住了瓢潑的雨勢。
“行李給我。”聲音有些低啞，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經(jīng)過磨損的溫和。我下意識地抬眼——時間，在那一刻被無形的手狠狠摁下了暫停鍵。
傘下的空間驟然變得極其狹窄、極其窒息。冰冷的雨水似乎瞬間蒸發(fā)，只剩下滾燙的血液瘋狂地沖撞著耳膜。那張臉，無數(shù)次在午夜夢回的淚眼婆娑中模糊，又在清醒的殘酷思念中無比清晰的臉，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毫無遮擋地撞進了我的視野！是陸沉舟！縱然眉眼間刻滿了風霜的痕跡，皮膚粗糙了些，下頜線條也比記憶中更加冷硬，甚至穿著最普通的、洗得發(fā)白的深藍色司機工裝……可那雙眼睛！那雙曾盛滿少年星辰與璀璨愛意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驚駭?shù)?、難以置信地鎖定著她！
他的瞳孔在剎那間擴張到極致，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臉上職業(yè)性的溫和笑容瞬間僵死，凝固成一個極其怪異而扭曲的表情。他幾乎是本能地、倉皇地想要移開視線，仿佛眼前的我是灼傷他視網(wǎng)膜的強光。然而，就在他試圖低頭掩飾的瞬間，我的目光，卻像被磁石牽引，精準無比地落在了他那雙伸向自己行李箱的手上。那雙手，骨節(jié)分明依舊，卻比記憶中粗糙了許多。此刻，它們正死死地攥著行李箱冰冷的金屬提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瀕死掙扎的藤蔓。
更無法掩飾的是，那雙手，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無法抑制的頻率，劇烈地顫抖著！像是寒風中最后一片枯葉，泄露著主人內(nèi)心山崩海嘯般的驚惶與痛苦。是他！真的是他！十年人間蒸發(fā)，十年杳無音訊，仿佛從未在我生命中出現(xiàn)過的陸沉舟！一股滾燙的酸澀猛地沖上我的鼻腔，直抵眼眶。視野瞬間被一片洶涌的水霧模糊。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名字和洶涌的淚水狠狠壓了回去。尖銳的疼痛從唇瓣蔓延開，反而帶來一絲病態(tài)的清醒。
不能認！絕不能認！十年尋找，無數(shù)個日夜的煎熬，線索一次次中斷又重燃的絕望與希望……終于在這陌生的雨城，以如此荒誕的方式捕捉到他的蹤跡。
我太了解他了，他那笨拙的掩飾之下，是深入骨髓的恐懼。一旦我流露出絲毫的“認出”，他絕對會像十年前那個夜晚一樣，再次毫不猶豫地切斷一切聯(lián)系，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的驚濤駭浪，都被我強行摁進了深不見底的海溝。我迅速垂下了眼睫，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小片陰影，也遮掩了瞬間翻涌的紅潮。再抬眼時，臉上已只剩下一片長途跋涉后的、恰到好處的疲憊與疏離，完美地扮演著一個被大雨澆透、只想盡快抵達目的地的普通乘客。
“謝謝。”我的聲音出口，帶著一絲被雨水浸泡過的微啞，以及一絲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力壓制卻依舊泄露的顫抖。我報出那個早已在舌尖滾過千百遍的地址，清晰而平靜，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塊石頭：“去‘尋蹤偵探事務所’?！?/p>
話音落下的瞬間，空氣仿佛徹底凝固了。
“尋蹤偵探事務所”……這六個字，像六枚冰冷的鋼釘，狠狠鑿進陸沉舟的耳膜，直抵大腦深處最恐懼的角落！我清晰地看到，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在聽到這個名字的剎那，猛地攥緊！指關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瞬間繃得慘白，皮膚緊緊包裹著骨骼，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而出。那只手背上的青筋，跳得更加狂亂。他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當胸擊中，肩膀幾不可察地向下塌陷了一瞬，連帶著握著方向盤的手臂都僵硬得如同石雕。
偵探所……她不是偶然路過……她是有備而來！這個認知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刺穿了他十年間用麻木和逃避筑起的脆弱堡壘。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幾乎無法呼吸。車內(nèi)昏暗的光線下，他下頜的線條繃緊到了極致，喉結在頸間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甚至不敢再通過后視鏡看她一眼，目光死死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專注，釘在前方被雨刮器不斷掃開又立刻被雨水覆蓋的模糊道路上。引擎發(fā)出一聲沉悶的低吼，車子重新匯入被雨水和車燈交織的光流里。逼仄的車廂內(nèi)，死寂如同實體般沉沉壓下。只有雨點密集敲打車頂和車窗的噼啪聲，單調(diào)、冰冷、永無止境，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這令人窒息的喧囂。
我靠在冰涼的車窗上，側臉映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被雨水扭曲的霓虹光影。我緊緊攥著放在腿上的手機，屏幕是暗的，但我知道，只需輕輕一點，那張林深發(fā)來的、模糊卻足以讓我心跳停止的照片就會亮起——照片上，一個出租車司機微微側身的輪廓，那身形、那姿態(tài)，與此刻駕駛座上的身影，在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里，被我用目光無數(shù)次地描摹、重疊、確認。
冰冷的雨水在車窗玻璃上蜿蜒爬行，像一道道無聲的淚痕。我指尖用力，幾乎要嵌進手機冰冷的金屬外殼里。十年了，陸沉舟。這一次，你還能逃到哪里去？我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車內(nèi)后視鏡。鏡面里，映出男人緊繃的下頜線和死死盯著前方的眼神，那眼神深處翻涌的，是驚濤駭浪般的痛苦與……恐懼。而在他觸手可及的儀表盤上方，一個褪色發(fā)舊、邊緣磨損的紅色平安符，正隨著車身的微微顛簸，在昏暗中輕輕搖晃。那小小的符袋，針腳稚拙，是我當年在城郊香火冷清的小廟里，笨手笨腳求來的。
窗外的雨聲更大了，密集地敲打著車頂，如同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在叩問。車內(nèi)，我的手機屏幕無聲地亮起幽光，一條來自林深的新信息簡潔地懸浮在黑暗之上：【目標確認。穩(wěn)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