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這個字，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但我沒有感覺到冷，反而有一種，終于解脫了的，快意。
這個所謂的“家”，對我而言，早已不是港灣，而是一座用親情和血緣打造的、華麗的囚籠。我渴望逃離，已經(jīng)太久太久了。
我爸林建國大概以為，用“斷絕關(guān)系”和“趕出家門”這種終極懲罰，能夠讓我害怕，讓我屈服，讓我聲淚俱下地跪地求饒，重新變回那個他們可以隨意拿捏的孝順女兒。
他錯了。
當(dāng)一個人連心都死了，她還會在乎，所謂的“根”在哪里嗎？
我看著他那張因?yàn)闃O致憤怒而扭曲的臉，平靜地回了兩個字：“好的。”
我的平靜，顯然再次激怒了他。他像一頭被挑釁的公牛，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我的手都在哆嗦，卻一個字也罵不出來。他所有的威嚴(yán)和掌控力，在我的無動于衷面前，都成了一個笑話。
“林先生！”張老師站了起來，擋在我身前，她的聲音里帶著警告的意味，“請你冷靜一點(diǎn)！林默現(xiàn)在還是未成年人，你們作為她的法定監(jiān)護(hù)人，有撫養(yǎng)她的義務(wù)！你們這樣把她趕出家門，是遺棄行為，是違法的！”
“違法？哈哈哈哈！”林建國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他狂笑起來，笑聲里充滿了悲涼和自暴自棄，“我兒子都要去坐牢了，我還在乎什么違法？我告訴你們，這個家，今天，她必須滾！我不想再看到這張，讓我惡心的臉！”
“你！”張老師氣得臉色發(fā)白。
“張老師，沒關(guān)系的?！蔽依死囊陆?，示意她不必再為我爭論。
我轉(zhuǎn)過身，面向我的“親人”們。
我先看向我媽劉淑芬。她癱坐在沙發(fā)上，眼神空洞，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的精氣神。她沒有看我，也沒有為我說一句話。我知道，在她心里，當(dāng)我在拯救自己和拯救她兒子之間，選擇了前者時，我就已經(jīng)，不再是她的女兒了。
我又看向我哥林凱。他依然縮在角落里，像一只受了驚的鵪鶉。在看到我目光掃過來時，他立刻低下頭，不敢與我對視。這個在家里橫行霸道了十八年的小霸王，在真正的風(fēng)暴來臨時，卻懦弱得，像一只蟲子。他所有的勇氣，都只建立在父母無條件的偏愛和我的無限度忍讓之上。
最后，我的目光，回到了我爸林建國的身上。
“爸，”我開口了，這是我，最后一次，這樣叫他，“你說得對。這個家，我確實(shí)，不該再待下去了?！?/p>
“十八年了。我一直以為，只要我足夠努力，足夠懂事，足夠優(yōu)秀，總有一天，你們會看到我，會像愛哥哥一樣，愛我。”
“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錯了。大錯特錯。”
“在你們眼里，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為了，讓我更有資格，去為他的失敗，做墊腳石。”
“我所有的優(yōu)秀，都只是為了，讓我的人生，更有價值，去為他的人生，做獻(xiàn)祭?！?/p>
“對不起，這塊墊腳石，太硬了，硌腳?！?/p>
“對不起，這個祭品，她，不想死了?！?/p>
我的聲音，很輕，很平靜。沒有指責(zé)，沒有怨恨，只是一種，陳述。
陳述一個，我用了十八年的青春和血淚，才終于看清的，殘酷的事實(shí)。
我說完，沒有再看他們?nèi)魏我粋€人。
我轉(zhuǎn)身，走回我的房間。
我的房間很小，東西也很少。一個書包，就能裝下我所有的，珍貴物品——幾本我最喜歡的書，一個存著我所有學(xué)習(xí)資料的U盤，還有那部，救了我一命的，老舊的按鍵手機(jī)。
我沒有帶任何一件，他們給我買的衣服。
我把屬于“林默”這個女兒的一切，都留在了這里。
我背著書包，走出房間，像一個，即將遠(yuǎn)行的，旅人。
當(dāng)我走到門口，準(zhǔn)備換鞋的時候。
一直沉默著的劉淑芬，忽然，開口了。
她的聲音，嘶啞而陰冷，像來自地窟的寒風(fēng)。
“林默，你今天，要是踏出這個家門?！?/p>
“你以后，就算死在外面，也別想，讓我們，給你收尸?！?/p>
我換鞋的動作，頓了一下。
心口，還是，傳來了一陣，尖銳的，刺痛。
那是，血緣的紐帶，被強(qiáng)行斬斷時，最后的，掙扎。
我沒有回頭。
我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好?！?/p>
然后，我拉開門，走了出去。
沒有一絲，留戀。
門外，張老師正在等著我。
她看著我，眼中充滿了擔(dān)憂和不忍。
“林默，你……”
“張老師，”我對著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您。”
“謝謝您，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黑暗，原來，還有光?！?/p>
她嘆了口氣，走過來，輕輕地抱了抱我。
“傻孩子，”她說，“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蔽覔u了搖頭，看著眼前這個，對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先找個地方，活下去吧。”
“我?guī)湍?。”她說，“走，老師先帶你去吃飯。然后，我們再慢慢想辦法?！?/p>
我跟著張老師，走下樓梯。
當(dāng)我走出那棟，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居民樓，呼吸到外面新鮮的，帶著塵土氣息的空氣時。
我感覺，我，重生了。
雖然，一無所有。
但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