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時隔三年,再次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時,內(nèi)心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這座城市,還是老樣子。灰蒙蒙的天,擁擠的街道,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工業(yè)與塵土混合的味道。這里的一切,似乎都未曾改變。
改變的,只是我。
我沒有聯(lián)系任何人,只是根據(jù)記憶,打車去了市立醫(yī)院。
在住院部的走廊盡頭,我看到了他們。
我媽劉淑芬,像一尊被抽干了水分的雕塑,形容枯槁地坐在長椅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比同齡人更深刻的苦難印記,她看起來,比三年前,老了至少二十歲。
我哥林凱,就蹲在她的腳邊。他胖了,也禿了,臉上是一種被生活反復捶打后的麻木和頹唐。他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T恤,和腳上那雙開膠的運動鞋,無一不在說明,他這幾年,過得,并不如意。
那個案底,像一個永遠無法洗刷的污點,限制了他所有的可能。他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只能在一些工地和餐館,打著零工,勉強度日。那個曾經(jīng)被父母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最終,還是,淪為了,社會最底層的,失敗者。
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我。
我也沒有上前去打招呼。
我們之間,早已,無話可說。
我只是,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像一個真正的“外人”,冷漠地,觀察著這一切。
我在醫(yī)院的走廊里,站了整整一個下午。
直到傍晚,病房里,傳來了一陣,壓抑的,騷動。
然后,是醫(yī)生,走出來,對我媽和林凱,搖了搖頭。
再然后,是劉淑芬,那一聲,仿佛耗盡了生命最后力氣的,凄厲的,哭喊。
我知道,他走了。
那個,帶給我生命,卻又,親手,想將我推入地獄的,男人。
那個,我稱之為“父親”的,人。
走了。
葬禮,辦得,很冷清。
來吊唁的,只有幾個,沾親帶故的,親戚。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看著那張,放大的,黑白遺照。
照片上的林建國,還很年輕,意氣風發(fā)。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可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他,曾經(jīng),對我,這樣笑過。
葬禮的流程,繁瑣而麻木。
我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跟著人群,鞠躬,默哀。
在瞻仰遺容的環(huán)節(jié),我排在隊伍的最后。
當我走到棺木前,看著那張,因為病痛的折磨,而變得,無比瘦削和陌生的臉時。
我的心里,沒有恨,也沒有悲傷。
只剩下,一片,虛無。
就像看完了,一場,與我無關的,漫長的,悲劇電影。
電影結(jié)束了。
演員,退場了。
而我這個觀眾,也該,離開了。
就在我準備轉(zhuǎn)身的時候。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我。
是林凱。
“你別走。”他的聲音,嘶啞而干澀,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卑微。
他看著我,那雙,曾經(jīng)充滿了,囂張和暴戾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紅紅的血絲,和一種,復雜的,像是悔恨,又像是祈求的,情緒。
“爸他……他給你,留了樣東西?!?/p>
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信封。
信封,已經(jīng),很舊了,邊角,都起了毛。
上面,寫著兩個字:
“默收”。
我的心,顫了一下。
又是,一封信。
我接了過來,沒有當場打開。
葬禮結(jié)束了。
我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我徑直,去了火車站,買了,最早一班,回北京的票。
坐在飛馳的火車上,我看著窗外,不斷倒退的,荒蕪的風景。
我終于,還是,打開了,那封信。
信紙,只有一頁。
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像出自一個,孩童之手。我知道,那是他,在病痛的最后階段,用盡全身力氣,寫下的。
信的內(nèi)容,很短。
【默默:】
【爸對不起你。】
【如果有下輩子,爸,再給你,當牛做馬?!?/p>
【只求你,別再,當我的女兒?!?/p>
【也別再,遇到,像我這樣的,爹?!?/p>
……
信,我看完了。
窗外的天,不知何時,已經(jīng),黑了。
一顆顆,碩大的,雨滴,開始,砸在車窗上,匯聚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像極了,眼淚。
我將那封信,連同那張,寫著“默收”的信封,一起,小心翼翼地,折好。
然后,將它,和奶奶給我的那個銀鐲子,放在了一起。
它們,將成為,我那段,不堪的過去,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遺物。
它們,將永遠地,被我,封存在,記憶的,墓穴里。
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