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墨郡主與鎮(zhèn)北王的婚事，在皇帝金口玉言的賜婚下，以驚人的速度推進。欽天監(jiān)選定的吉日就在一月之后。時間倉促得近乎敷衍，透著一股皇帝急于將蘇令鳶這個“燙手山芋”和謝無晏這個“邊關(guān)煞神”捆綁在一起的意味。
京城對此議論紛紛。有人說蘇令鳶是退婚惹怒皇帝被懲罰，也有人說鎮(zhèn)國公府失了皇子妃之位，皇帝用個郡主和煞神安撫。更有人幸災(zāi)樂禍，等著看這位新晉郡主如何在煞神手中凋零。
蘇令鳶卻異常平靜。她利用這短暫的一個月時間，在影七的協(xié)助下，秘密做了幾件事：一是將前世記憶中幾個關(guān)鍵的未來人才或落魄忠良，以各種方式提前招攬或施恩；二是憑借郡主的身份和前世對商業(yè)的敏銳，暗中開始接觸蘇家產(chǎn)業(yè)的幾個核心掌柜，不動聲色地埋下未來掌控的伏筆；三是利用鳳凰印記帶來的、似乎增強了的體力和感知，開始秘密習練前世疏于練習的蘇家槍法。復(fù)仇之路，武力同樣不可或缺。
轉(zhuǎn)眼便到了大婚之日。
鎮(zhèn)北王府張燈結(jié)彩，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冷肅。賓客不多，大多是軍中的將領(lǐng)，氣氛遠不如皇子大婚那般熱鬧喜慶。謝無晏在朝中根基淺薄，又常年戍邊，與京中勛貴少有往來。
新房內(nèi)，紅燭高燒，映照著滿室刺目的紅。蘇令鳶身著繁復(fù)華麗的鳳冠霞帔，端坐在鋪著大紅鴛鴦錦被的喜床上。蓋頭遮擋了她的視線，卻擋不住她敏銳的聽覺和感知。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戰(zhàn)場特有的節(jié)奏感。門被推開，一股淡淡的、混合著酒氣和凜冽寒意的氣息涌入。賓客的喧鬧聲被隔絕在外，新房內(nèi)只剩下紅燭燃燒的噼啪聲和來人的呼吸聲。
腳步聲停在她面前。
一股強烈的、帶著審視意味的壓迫感籠罩下來。
蘇令鳶的心跳微微加速，不是因為羞澀，而是對未知的警惕和對前世那個為她收尸身影的復(fù)雜情緒。
“唰——！”
冰冷的金屬摩擦聲響起！不是喜秤，而是一截閃爍著幽冷寒光的刀鋒！那刀鋒，精準無比地挑開了她頭上的大紅蓋頭！
燭火的光亮瞬間涌入眼簾。蘇令鳶下意識地微微瞇了下眼，隨即抬起眼眸，毫無畏懼地迎向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謝無晏一身玄色金紋親王婚服，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他手中持著一柄造型古樸、刀身狹長的彎刀，方才挑開蓋頭的正是此刀。他面容冷峻，五官深邃如同雕刻，一雙寒潭般的眼眸正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目光銳利如鷹隼，不帶絲毫新婚的暖意，只有冰冷的探究和審視。
四目相對。一個沉靜如水，一個冷冽如冰。
“聽聞郡主曾言，”謝無晏開口，聲音低沉醇厚，卻如同北疆終年不化的寒冰，帶著刺骨的涼意，“本王‘不堪為配’？” 他的目光緊緊鎖住蘇令鳶的眼睛，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這句話，顯然是他調(diào)查過她的過往。
新房內(nèi)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紅燭的暖光似乎都無法驅(qū)散這驟然降臨的寒意。
蘇令鳶卻忽然笑了。不是強顏歡笑，也不是故作嬌羞，而是一種帶著洞察、了然，甚至一絲……挑釁的莞爾。她緩緩站起身，華麗的嫁衣裙擺曳地。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向前一步，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在謝無晏冰冷而略帶詫異的目光注視下，她伸出了手。纖細白皙的手指，并未觸碰他的身體，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輕輕拂向他握著刀柄的右手手腕。
指尖，精準地落在了他手腕內(nèi)側(cè)一道被衣袖遮掩、卻依舊能看出輪廓的、猙獰的陳年舊疤上。
那疤痕，如同一條丑陋的蜈蚣，盤踞在他冷硬的腕骨之上。
“前世眼瞎，不識真英雄?！碧K令鳶的聲音清泠悅耳，如同玉石相擊，在這寂靜的新房內(nèi)清晰響起。她的指尖感受著那道疤痕的粗糙，抬起眼眸，直視著謝無晏驟然收縮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
“今生，想與王爺共謀天下，可愿？”
“共謀天下？”謝無晏重復(fù)著這四個字，寒潭般的眼眸深處，終于掀起了一絲波瀾。他手腕微動，卻并未甩開蘇令鳶的指尖，反而反手一扣，如同鐵鉗般握住了她纖細的手腕！力道之大，足以讓她感到疼痛。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強大的壓迫感幾乎將蘇令鳶籠罩，冷冽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低下頭，深邃的眼眸緊緊攫住她，仿佛要看穿她的靈魂。那目光中充滿了審視、探究，還有一絲被冒犯的凌厲。
“蘇令鳶，”他念著她的名字，聲音低沉得如同暴風雪前的低吼，“你可知你在說什么？‘共謀天下’？憑你？還是憑你蘇家那點搖搖欲墜的根基？或者……憑你那個被廢了婚約、恨你入骨的三皇子舊情人？”
他的話語如同淬了毒的冰刃，毫不留情地刺向她。他在試探，試探她的底牌，試探她的虛實，更在試探她是否瘋了。
手腕的劇痛傳來，蘇令鳶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甚至迎著他的目光，又向前逼近了半分，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深處那抹被深藏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孤寂與警惕。
“憑我蘇令鳶從地獄爬回來的這條命！”她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憑我知曉未來三年朝堂傾軋、邊關(guān)烽火、蕭庭曄奪嫡的每一步陰私！”
“憑我知曉皇帝蕭稷對鎮(zhèn)國公府早已起了殺心，忌憚兵權(quán)，更忌憚王爺你功高震主！”
“憑我知曉，永嘉三十七年冬，鎮(zhèn)國公府滿門抄斬，我父兄頭顱落地，母親撞柱而亡，而我……”她眼中瞬間迸發(fā)出滔天的恨意，聲音卻壓得更低，如同地獄吹來的寒風，“被灌下鴆酒，釘入棺中！而害我蘇家者，正是蕭庭曄與蘇錦瑟，幕后主使，便是那龍椅上的昏君！”
每一個字，都如同驚雷，狠狠劈在謝無晏的心頭！饒是他心志堅如磐石，也被這驚世駭俗的“瘋言瘋語”所震撼！她眼中的恨意如此真實，如此刻骨，絕非作偽！尤其是說到被釘棺時，那瞬間爆發(fā)的絕望與怨毒，讓他握著她的手都不自覺地松了幾分。
“重生？”謝無晏的眉頭緊緊擰起，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濤駭浪。他死死盯著蘇令鳶，試圖找出她撒謊的痕跡。
“王爺手腕這道疤，”蘇令鳶的目光落回他手腕上，“是永嘉三十五年秋，黑水河之戰(zhàn)，為救被圍困的左前鋒營，孤身闖陣，被北狄大將赫連屠的毒箭所傷。箭簇入骨，毒性猛烈，軍醫(yī)束手。是王爺你自己剜肉剔骨，以烈酒燒灼傷口，生生扛了過來，昏迷三日方醒。此事，除王爺心腹近衛(wèi)，無人知曉。”她頓了頓，目光如炬，“前世……我曾聽為王爺收殮遺體的老軍醫(yī)提起過。”
收殮遺體？！
謝無晏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她不僅知道這道幾乎無人知曉的傷疤來歷，更提到了他的……“前世”的死亡？！一股寒意順著他的脊椎竄上！
“還有，”蘇令鳶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繼續(xù)道，“王爺左胸下三寸，有一道更深的舊創(chuàng)，是刀傷，深及肺腑。那是永嘉三十二年，王爺初掌北疆軍，平定雁門關(guān)叛亂時，被叛軍首領(lǐng)臨死反撲所留。每逢陰雨天，便會隱隱作痛?！?/p>
謝無晏握著她的手，徹底松開了。他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左胸下的舊傷……這是連他最信任的副將都未必清楚具體位置的隱秘！她……她怎么可能知道？！除非……她真的經(jīng)歷過“前世”？！為他收尸？！
這個認知，如同最猛烈的罡風，瞬間席卷了他冷硬的心防。他看著眼前這個紅衣似火、眼神卻如同燃燒著地獄業(yè)火的女子，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沖擊和……一種命運交織的宿命感。
新房內(nèi)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紅燭燃燒發(fā)出的噼啪聲，以及兩人之間無聲涌動的、驚濤駭浪般的情緒。
良久，謝無晏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你……究竟是誰？”
“我是蘇令鳶。”她回答得斬釘截鐵，“從地獄爬回來，向蕭家皇權(quán)討債的蘇令鳶！”她再次伸出手，這次，掌心向上，帶著一種邀請的姿態(tài)，目光灼灼地看著他：“王爺戍守邊關(guān)，為國為民，卻換來朝廷猜忌，糧餉克扣，甚至……鳥盡弓藏！皇帝早已視你為心腹大患。蕭庭曄若登基，第一個要除掉的，便是你這擁兵自重的‘藩王’！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與我聯(lián)手！”
“共謀天下，非為私欲，只為打敗這腐朽王朝，還天下一個清明！也為……求一個生路！”她的眼神銳利如刀，“王爺，這盤棋，你敢不敢下？”
謝無晏的目光落在她伸出的手上。那是一只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女的手，此刻卻帶著一種掌握乾坤的力量感。他腦海中閃過北疆將士缺衣少食的困苦，閃過朝廷使者頤指氣使的嘴臉，閃過皇帝眼中那深藏的猜忌……最終，定格在蘇令鳶那雙燃燒著復(fù)仇烈焰、卻又無比清醒理智的眼眸上。
她不是瘋子。她是一個帶著前世血仇記憶、孤注一擲的復(fù)仇者。而她所描繪的未來，竟與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隱憂不謀而合！皇帝……確實早已容不下他！
“共謀天下？”謝無晏低低地重復(fù)著，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冷峭、卻帶著一絲奇異興味的弧度。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蘇令鳶伸出的手！他的手掌寬大、粗糙、布滿老繭，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瞬間將蘇令鳶微涼的手包裹其中。
他微微用力，將她猛地拉向自己。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消失，鼻尖幾乎相觸。他低下頭，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的額發(fā)上，深邃的眼眸如同漩渦，牢牢鎖住她，聲音低沉而充滿磁性，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
“蘇令鳶，記住你今天的話?！?/p>
“至于天下……”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在她絕美的容顏上逡巡，最終落在她因緊張而微微抿起的紅唇上，聲音陡然轉(zhuǎn)沉，帶著一種霸道的占有欲，
“本王要的是——你。”
紅燭搖曳，映照著兩人緊密相貼的身影。一場始于政治同盟、摻雜著前世羈絆與今生試探的危險交易，在這洞房花燭夜，以一種驚心動魄的方式，正式達成。冰冷的刀鋒與滾燙的誓言交織，預(yù)示著大晉王朝的風暴，即將由這對各懷心思的新婚夫婦，親手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