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鐵筆尖劃過灑金宣紙,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極了前世礦坑深處,碎石滾落的聲音,細微卻刺耳,直往人骨頭縫里鉆。徐墨淵三個字,力透紙背,最后一筆如斷刃,帶著斬斷前世今生的決絕。
“墨淵,莫要無理取鬧。”長公主宇文昭陽慵懶的嗓音從鋪著雪白虎皮的軟榻那邊傳來,帶著浸透權(quán)勢的漫不經(jīng)心。她甚至沒有抬眼,皓白手腕懸著,指尖拈起一顆西域進貢、飽滿得近乎妖異的紫玉葡萄,溫柔地遞到依偎在她身側(cè)的林清羽唇邊。林清羽就著她的手含住葡萄,唇瓣若有似無地擦過她的指尖,留下一點晶亮的水漬。他狹長的鳳眼微微瞇起,像只饜足的貓,目光卻越過宇文昭陽的肩頭,精準地投向書案前的徐墨淵,帶著一絲隱秘的得意和挑釁。
那抹晶亮的水漬,刺得徐墨淵眼角一跳?;秀遍g,那水漬化作了前世礦坑石壁上滲出的、渾濁冰冷的泥水,滴落在他血肉模糊、指甲翻裂的手指上。耳邊,是獄卒沾著酒氣的狂笑和鐵鎬砸在碎石上刺耳的碰撞聲。
“清羽身子骨弱,禁不得煩擾,你是駙馬,胸襟開闊些,讓讓他又何妨?”宇文昭陽終于瞥過來一眼,美目流盼,卻只有一層浮于表面的、敷衍的安撫。她抽回手,用一方素白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指尖,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潔之物,而林清羽則適時地發(fā)出一聲低弱輕咳,更顯楚楚可憐。
讓讓他……又是這句!前世,就是在這句“讓讓他”之后,林清羽監(jiān)造的北境軍械出了天大的紕漏,前線將士死傷慘重。當如山鐵證指向林清羽時,宇文昭陽是如何做的?她那張芙蓉面上凝著冰霜,在御書房,對著震怒的老皇帝,朱唇輕啟,字字如淬毒的冰凌:“啟稟父皇,駙馬徐墨淵,掌軍械督造之權(quán),卻利欲熏心,以次充好,中飽私囊,以致釀成巨禍!兒臣……兒臣亦被其蒙蔽,痛心疾首!”她眼底沒有半分夫妻情誼,只有棄車保帥的冷酷算計。
于是,他徐墨淵,堂堂新科狀元,帝師門生,一夜之間成了人人唾罵的國之蠹蟲。金殿之上,被當庭剝?nèi)ュ\袍玉帶,褫奪功名。沉重的鐐銬鎖住手腳,押赴北境三千里苦寒流放之地。那一路的風雪鞭笞,抵達礦場時只剩半條命。監(jiān)工的皮鞭,沉重的鐵鎬,暗無天日的礦洞,還有那些因他“罪責”而枉死將士的親屬混在囚徒中,對他無休止的毆打辱罵……最后那日,是礦洞毫無預(yù)兆的塌方,巨大的石塊砸下,他清晰地聽見自己十指骨骼寸寸碎裂的脆響,劇痛淹沒意識前,是監(jiān)工頭子灌著劣酒、含混不清的嗤笑:“呸!什么狗屁狀元駙馬!長公主殿下金尊玉貴,早說了你這等廢物,就該爛在這不見天日的礦坑泥里!”
重活一世,回到命運轉(zhuǎn)折的三個月前。徐墨淵像個最耐心的獵人,冷眼看著宇文昭陽對林清羽毫無底線的縱容。
林清羽一句“畏寒”,庫房里僅有的三張火狐裘,宇文昭陽眼皮不眨地全賞給了他。而徐墨淵冬日里咳疾復(fù)發(fā),咳得夜不能寐,太醫(yī)署的人卻被長公主一句“清羽受了驚嚇,心神不寧”全拘在了林清羽的聽雨軒。
林清羽看中前朝大儒的一方孤品歙硯,價值萬金。宇文昭陽直接挪用了徐墨淵嘔心瀝血籌措來、用于加固北境邊防的???。而當徐墨淵力陳邊防緊要,懇請追回款項時,得到的只是她不耐的蹙眉:“墨淵,你何時變得如此錙銖必較?一方硯臺而已,清羽喜歡,能博他展顏,便是值得。邊防軍務(wù),自有兵部操心,你未免太過危言聳聽?!?/p>
每一次,徐墨淵都只是垂眸靜立,沉默以對。那曾經(jīng)為宇文昭陽燃燒了所有熾熱與赤誠的心,早已在前世的礦坑深處,連同血肉一起,被冰冷的巨石碾成了齏粉。
“簽好了?!毙炷珳Y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瑣事。他將那頁簽好名字、墨跡淋漓的和離書,輕輕推過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紙張摩擦的聲音細微,卻像一把鈍刀,在彌漫著暖香與葡萄甜膩氣息的暖閣里,劃開一道冰冷的裂痕。
宇文昭陽喂葡萄的動作終于頓住。她像是沒聽清,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慵懶地抬眼:“嗯?”目光觸及到那張刺眼的文書,以及文書下方徐墨淵那熟悉又透著一股陌生疏離的簽名時,她臉上那漫不經(jīng)心的愜意瞬間凝固,如同名貴的白瓷裂開了一道細紋。
“和離書?!毙炷珳Y站起身,紫檀木椅腿與金磚地面摩擦,發(fā)出短促刺耳的銳響。他不再看軟榻方向一眼,徑直走向暖閣門口那個早已收拾妥當?shù)?、孤零零的青布包袱。包袱皮洗得有些發(fā)白,與這滿室金玉堆砌的富貴格格不入。
“徐墨淵!”宇文昭陽猛地坐直身體,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尖銳。手中盛著葡萄的琉璃盞“哐當”一聲跌落在地毯上,晶瑩的紫玉葡萄滾落一地。她幾步?jīng)_過來,云錦宮鞋踏在金磚上發(fā)出急促的噠噠聲,像驟雨敲打琉璃瓦。她一把抓住徐墨淵的手臂,精心保養(yǎng)的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里,聲音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被冒犯的慌亂:“你干什么?你要去哪?你瘋了嗎?就因為我給清羽吃了一顆葡萄?”她指著地上狼藉的葡萄,仿佛那是天大的委屈。
林清羽也慌忙起身,臉上那副溫順無害的表情被錯愕取代,眼底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沉。他快步跟來,語氣帶著慣常的、自以為是的調(diào)解,伸手想去拉徐墨淵另一邊的衣袖:“駙馬爺息怒!都是清羽不好,惹得駙馬不快。殿下只是憐惜清羽病弱,并無他意,您何必小題大做傷了與殿下的情分……”
徐墨淵猛地一甩手臂,力道之大讓宇文昭陽猝不及防地踉蹌了一下。他側(cè)過頭,冰冷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箭矢,精準地釘在林清羽那張故作惶恐的臉上。那眼神里的戾氣與深沉的厭惡毫不掩飾,瞬間刺得林清羽心頭發(fā)寒,伸到一半的手觸電般縮了回去,臉色微微發(fā)白。
“小題大做?”徐墨淵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盤上,“宇文昭陽,我們之間,到此為止?!?/p>
他不再停留,俯身拎起那個青布包袱。粗糲的麻布觸感傳來,反而帶來一絲奇異的踏實。他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地走向那扇通往殿外的、描金繪彩的朱漆大門,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靜。
“徐墨淵!你給本宮站??!”宇文昭陽的聲音徹底變了調(diào),帶著一種被忤逆的震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尖利地撕破了暖閣的寧靜。她追上來,精心梳理的飛鳳髻因動作而散落幾縷金釵珠翠,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沖上眼眶,沖花了眼角精心描繪的飛霞妝。“墨淵!夫君!我錯了!我不該忽略你!你別走!我們不和離!本宮命令你回來!聽見沒有!”她幾乎是撲上來,試圖從背后抱住他的腰,聲音破碎,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失控。直到此刻,看著那個決絕走向大門的背影,她才恍惚意識到,這個一直站在原地、仿佛是她理所當然附屬品的男人,是真的要離開了。一種巨大的、從未體驗過的失控感攫住了她。
徐墨淵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他仿佛背后生了眼睛,在她撲到的瞬間,身形微側(cè),以一個干脆利落的步法,輕易避開了她的環(huán)抱。她身上那曾經(jīng)令他迷戀的清冷梅香,此刻只讓他感到窒息般的厭煩。
“放手?!彼穆曇魶]有一絲波瀾,只有凍徹骨髓的寒意,仿佛在驅(qū)趕一只惱人的蚊蠅。
宇文昭陽被他避開的力量帶得重心不穩(wěn),腳下一滑,華麗的宮裝裙擺絆住了腳踝,她“啊呀”一聲,狼狽地跌坐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價值連城的金絲累鳳步摔出去老遠,珠翠散落。她仰起頭,淚眼婆娑地望著那個決絕的背影,看著他毫不猶豫地拉開那扇沉重的、象征著無上權(quán)勢與富貴牢籠的朱漆大門。
“徐墨淵——!”一聲凄厲絕望到變調(diào)的尖叫從她喉嚨里迸發(fā)出來,如同被逼入絕境的鳳凰,發(fā)出泣血的哀鳴。昂貴的金磚被她的淚水洇濕了一小片深色。
門外,初秋微涼的風帶著自由的氣息,猛地灌入暖意熏人的宮殿,吹散了徐墨淵身上最后一絲屬于這里的、令人作嘔的甜膩暖香。
他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