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月華如練，靜靜流淌在聽竹小筑的院落里，將翠竹勾勒成一片片濃淡相宜的墨影，投在地上，隨風(fēng)搖曳，變幻莫測，如同蟄伏于夜色深淵中的巨大水藻。溪水潺湲，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聲響，細(xì)碎而執(zhí)著，卻更襯得周遭靜得令人心頭發(fā)慌，仿佛連空氣都凝固成了粘稠的寒露。
主舍內(nèi)，燈火早已熄滅。沈星遙躺在冰冷的竹床上，薄被下的身體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了無睡意。白日里蘇硯離去前那番關(guān)于“餌已入水，魚也驚了”的低語，以及地底深處那若有似無、砭人骨髓的污穢脈動，如同兩片巨大的陰云沉沉壓在她的心頭，帶來揮之不去的冰冷悸動。每一次心跳，都似乎在與那遙遠(yuǎn)地下的邪惡搏動隱隱共鳴，引得她眉心的黑暗印記也微微發(fā)燙。外間，小荷和小蓮的呼吸聲平穩(wěn)均勻，似乎早已沉入夢鄉(xiāng)。但這平靜，在沈星遙聽來，卻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充滿了未知的兇險。
時間在黑暗中無聲流逝，每一刻都顯得格外漫長。沈星遙強(qiáng)迫自己放緩呼吸，凝神靜聽。蟲鳴早已絕跡，唯有風(fēng)過竹梢的沙沙聲，以及自己血液奔流的微弱回響。
就在這時——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幾不可聞的摩擦聲，如同枯葉碎裂般響起，打破了這脆弱的寧靜。是竹舍老舊門軸轉(zhuǎn)動的聲音！若非沈星遙精神高度緊繃，五感提升到極限，幾乎無法察覺。
她的心臟猛地一縮，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僵硬得如同巖石，連呼吸都本能地屏住。她立刻緊閉雙眼，只留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縫隙，眼瞼下的眼珠卻如同受驚的小鹿，在黑暗中快速轉(zhuǎn)動，捕捉著門邊的動靜。
一道纖細(xì)的身影，如同融入月光的影子，又似一縷沒有重量的幽魂，悄無聲息地從門縫中滑了進(jìn)來，反手輕輕掩上門扉，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煙火氣，仿佛演練過千百遍。
是小蓮！
借著窗外透入的朦朧月光，沈星遙看清了來人。白日里那張清秀乖巧、帶著幾分伶俐的臉龐，此刻卻像戴上了一層冰冷的面具。所有的表情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漠然。那雙曾盛滿“關(guān)切”的眼睛，此刻銳利如刀，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冷的光，警惕而貪婪地掃視著屋內(nèi)，最終，如同精準(zhǔn)的探針，牢牢鎖定在床榻之上。
小蓮落地?zé)o聲，沒有絲毫猶豫，徑直朝著沈星遙的床邊走來。她的腳步輕靈得可怕，踩在竹地板上，竟連一絲微塵都未曾驚起。月光透過窗欞的格子，斜斜地映在她半邊臉上，更顯得那冷漠的神情如同石刻。
沈星遙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兩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針，緩慢而仔細(xì)地掃過她的臉龐、脖頸、最終，在她裸露在薄被外的手臂上停駐。那里，猙獰扭曲的暗紅色血咒紋路，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暗紫色澤。
那目光中，帶著一種審視獵物的貪婪，仿佛在估價一件稀世珍寶，但更深處，沈星遙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和驚疑。小蓮似乎在確認(rèn)什么，又似乎被這血咒本身所蘊(yùn)含的某種氣息所懾。
短暫的停頓后，小蓮似乎下定了決心。她緩緩抬起右手，纖細(xì)的食指伸出，指尖之上，一縷極其細(xì)微、卻散發(fā)著砭人骨髓陰寒的黑色氣息悄然凝聚。那氣息如同活物，伸縮不定，像一條蓄勢待發(fā)的毒蛇信子，帶著濃烈的死寂與腐蝕之意。它無聲無息地，朝著沈星遙手臂上那暗紅的血咒紋路探去！速度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圖——她要觸碰，要試探這“鑰匙”的本源！
就在那縷充滿惡意的黑氣即將觸及沈星遙皮膚的剎那——
嗡！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混沌而宏大的力量，毫無征兆地在沈星遙眉心爆發(fā)！那不是蘇硯精純浩瀚的星力，而是更古老、更冰冷、帶著絕對位階壓制的排斥力！如同沉睡的巨獸被螻蟻驚擾，僅僅是無意識的一縷氣息泄露，便已形成恐怖的威壓！
“呃！”
小蓮如遭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胸口！她悶哼一聲，凝聚在指尖的黑氣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瞬間潰散、湮滅！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順著她的手臂狠狠貫入體內(nèi)，震得她氣血翻騰，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她整個人被這股力量推得踉蹌著向后急退，“砰”地一聲撞在身后的竹桌上，桌上的茶具發(fā)出一陣清脆的碰撞輕響。
小蓮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驚駭與難以置信！她死死地盯著床上依舊“沉睡”的沈星遙，仿佛在看一個從九幽深淵爬出來的怪物！剛才那股力量……絕非人力！那感覺……那感覺簡直像是直接觸碰到了……歸墟本身那冰冷、死寂、吞噬萬物的本源氣息！她的幽冥鬼氣在這股力量面前，卑微得如同塵埃！
“誰？！”外間傳來小荷被驚醒、帶著濃重睡意卻瞬間轉(zhuǎn)為警惕的喝問聲，伴隨著衣物摩擦的窸窣聲。
小蓮眼中的厲色如毒火般一閃而過，沒有絲毫猶豫！她身形如同鬼魅般一晃，快得在原地留下一道殘影，直撲向側(cè)面的窗戶！她的手指在窗欞上一個極其隱蔽的凹槽處用力一按，機(jī)括輕響，一扇窗戶竟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她身影如煙，沒有絲毫停頓，瞬間便融入了窗外那片濃密得化不開的竹影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沈姑娘？怎么了？！”小荷披著外衣，舉著一盞豆大的小油燈，急匆匆地推門進(jìn)來?；椟S的燈光勉強(qiáng)驅(qū)散一小片黑暗，照亮了屋內(nèi)。她一眼就看到沈星遙“受驚”地坐起身，長發(fā)披散，臉色蒼白如紙，一雙美眸里盛滿了“驚惶”和“茫然”。視線再轉(zhuǎn)，便看到那張被撞歪的竹桌，以及桌面上還在微微晃動的茶具。
小荷的臉色瞬間變了：“有賊人？！”
“我…我好像聽到有動靜…”沈星遙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和心有余悸，她伸出微顫的手指，指向那扇敞開的窗戶，“好像…好像有人從窗戶跑了…我…我好怕…”
小荷立刻快步?jīng)_到窗邊，探出半個身子，警惕地向外張望。月光下，只有搖曳的竹影在風(fēng)中婆娑起舞，潺潺溪水反射著清冷的光，哪里還有半個人影？
“可惡！定是那些覬覦姑娘身上秘密的宵小之輩！”小荷憤憤地跺了跺腳，連忙將窗戶關(guān)緊，仔細(xì)插上插銷。她又迅速檢查了房門，確認(rèn)鎖好，這才轉(zhuǎn)回身，臉上帶著安撫的神情，“姑娘莫怕，我這就去稟告洛師兄，讓他立刻加派人手守衛(wèi)聽竹小筑！看哪個賊子還敢來犯！”她說著，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沈星遙連忙叫住她，聲音帶著一絲虛弱的哭腔，臉上是驚魂未定后的深深疲憊，“小荷姐姐…我…我一個人害怕…外面黑漆漆的，萬一…萬一那賊人還在附近…你能…你能先陪陪我嗎？等天快亮了，再…再去稟告也不遲…”她抬起水汽氤氳的眼睛，滿是祈求地看著小荷。
小荷看著沈星遙那張毫無血色、寫滿恐懼的年輕臉龐，還有那雙仿佛受驚小鹿般無助的眼眸，心下一軟。畢竟只是個身負(fù)厄難、無依無靠的可憐姑娘。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語氣緩和下來：“好，姑娘別怕，我在這兒守著。諒那些賊子也不敢再來了。”她搬過一個矮小的竹凳，放在沈星遙床邊，將油燈放在腳邊的地上?；椟S的光暈只能勉強(qiáng)照亮兩人周圍一小片地方，更遠(yuǎn)處的黑暗反而顯得更加深邃。
沈星遙這才“安心”地重新躺下，背對著小荷，面朝里側(cè)。她閉上雙眼，仿佛驚懼過度后終于疲憊地睡去。然而，她的心湖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小蓮！她果然是幽冥閣的人！她深夜?jié)撊?，目?biāo)明確，就是為了探查自己手臂上的血咒！為什么？這血咒除了是開啟歸墟的“鑰匙”，還有什么特殊之處值得他們?nèi)绱嗣半U？更讓她心驚肉跳的是，眉心那沉寂的黑暗印記，竟然會自發(fā)反擊！那股力量……冰冷、宏大、帶著絕對的壓制，與蘇硯前輩那包容萬物、浩瀚如星海的力量截然不同，更像是……混沌本身！這印記，到底是什么？它僅僅是一個標(biāo)記，還是……某種更可怕的存在的一部分？
無數(shù)疑問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思緒。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小荷的存在，對方的氣息雖然平穩(wěn)，但顯然并未完全放松警惕。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過了多久，小荷的呼吸聲才再次漸漸變得均勻綿長，似乎抵擋不住困倦，又一次陷入了淺睡。
就在這萬籟俱寂、連油燈燈芯燃燒的噼啪聲都清晰可聞之時——
“咕…咕咕…咕…”
竹舍外，那片濃密得如同墨色屏障的竹影深處，極其輕微地，傳來三聲間隔規(guī)律的鳥鳴。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在這寂靜的夜里并不顯得突兀，仿佛是夜梟或某種不知名的夜鳥在呼喚同伴。
沈星遙心中猛地一跳！來了！這是信號！
她依舊保持著均勻的呼吸，身體放松，仿佛仍在熟睡。但她的意念，卻在識海深處高度凝聚，化作一縷微弱卻異常堅(jiān)韌的“絲線”——如同蘇硯那玄鐵魚竿延伸出的無形釣絲。這縷意念小心翼翼，帶著十二萬分的警惕，沿著剛才小蓮逃離的方向，悄無聲息地探出了窗外，融入了那片搖曳不定、光影迷離的竹影深處。
她的意念感知范圍極小，如同盲人摸象，只能模糊地捕捉到近處物體的輪廓和氣息的波動。她“聽”到了極其細(xì)微的、衣袂摩擦過竹葉的窸窣聲，就在不遠(yuǎn)處一叢格外茂密高大的鳳尾竹后方。
兩個模糊的氣息糾纏在那里。一個陰冷、銳利，帶著毒蛇般的陰鷙，正是剛剛逃離的小蓮。而另一個氣息，則更加深沉晦澀，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和濃烈的血腥味，遠(yuǎn)比小蓮強(qiáng)大數(shù)倍！
一個刻意壓低、卻難掩其中陰鷙與暴戾的男聲響起，如同毒蛇在枯骨上爬行，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惡意：
“印記自發(fā)護(hù)主？反噬之力竟如此之強(qiáng)？你確定沒看錯？連靠近都做不到？” 是趙莽！那個負(fù)責(zé)情報、看似不起眼的外門執(zhí)事！
“屬下不敢妄言！”小蓮的聲音帶著驚悸未消的顫抖，還有一絲委屈，“那排斥之力…霸道無比！絕非人力所能及！仿佛…仿佛屬下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是歸墟本身那吞噬萬物的本源氣息！屬下根本近不了她的身，連一絲鬼氣都無法探入就被徹底碾碎！屬下…屬下還受了些內(nèi)傷…” 她的話語中充滿了后怕。
“歸墟本身的氣息……”趙莽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充滿了震驚，隨即是難以掩飾的、仿佛餓狼見到肥羊般的貪婪。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消化這驚人的信息，再開口時，語氣變得異常急促而嚴(yán)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此事非同小可！遠(yuǎn)超預(yù)期！沈星遙…她恐怕遠(yuǎn)不止是‘鑰匙’那么簡單！這印記的異動，說明她與歸墟的聯(lián)系，比我們之前推測的要緊密、要本源得多！她很可能…是‘容器’！或者…是某種至關(guān)重要的‘引子’！”
容器？引子？ 這兩個詞如同兩柄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沈星遙的心底！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她是什么容器？容納什么？引子？引向何處？是開啟歸墟的祭品，還是喚醒更可怕存在的媒介？幽冥閣的圖謀，比她想象的更加歹毒、更加莫測！
“聽竹小筑已不安全，蘇硯那廝必然警覺。”趙莽的聲音帶著決斷的冷酷，“你立刻動身，去后山寒潭！啟動‘癸水傳訊陣’，用最高密級！將今夜發(fā)生的一切，尤其是印記自發(fā)護(hù)主之事，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傳訊給少主！記住，最高密級！此事關(guān)乎少主大計成??！”
“是！屬下遵命！”小蓮立刻應(yīng)道。
“等等！”趙莽又叫住了她，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森然刺骨的殺意，仿佛寒冰摩擦，“傳訊之后，你便直接去‘陣眼’待命，隱匿好行蹤。三日后，玄心殿若按原定計劃行動，你便伺機(jī)配合…引爆寒潭節(jié)點(diǎn)！ 制造最大混亂！屆時，便是助少主…奪取‘真鑰’的最佳時機(jī)！”
“引爆寒潭？！”小蓮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驚駭，甚至帶上了明顯的恐懼，“那…那附近值守的內(nèi)門弟子…還有可能路過的同門…”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趙莽的聲音冰冷無情，打斷了她，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渣，“些許螻蟻，能為少主的大業(yè)獻(xiàn)身，是他們的榮幸！是他們的造化！快去！耽誤了時辰，后果你承擔(dān)不起！” 最后一句，已是赤裸裸的威脅。
“……是?！毙∩彽穆曇魩е唤z難以抑制的顫抖，充滿了掙扎與恐懼。隨即，是衣袂快速掠過竹枝、腳步聲迅速遠(yuǎn)去的細(xì)微聲響。
趙莽的氣息并未立刻離開。他似乎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如同潛伏的毒蛇，警惕地感應(yīng)著四周，確認(rèn)是否有任何窺探的痕跡。沈星遙心頭一緊，連忙將那一縷意念釣絲小心翼翼地、緩慢地收回，不敢有絲毫異動，連心跳都幾乎停止。直到確認(rèn)趙莽那令人窒息的氣息也無聲無息地消失在竹影深處，她才敢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猓蟊骋驯焕浜菇浮?/p>
容器…引子…引爆寒潭… 這些冰冷的詞匯在她腦海中反復(fù)回蕩，如同喪鐘。幽冥閣的狠毒與瘋狂，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為了所謂“少主的大業(yè)”，他們竟視人命如草芥，不惜引爆門中重地，拉上無數(shù)同門陪葬！而這看似巍峨莊嚴(yán)、正道魁首的太玄門，早已被蛀得千瘡百孔，成了幽冥閣肆意妄為的魔窟！
憤怒、恐懼、還有深深的悲哀，在她心中翻江倒海，冰冷徹骨。
就在這時，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身下略顯粗糙的竹席，指尖忽然觸碰到一小塊冰冷堅(jiān)硬、與竹席格格不入的東西。是剛才小蓮被印記震退撞翻桌子時，從她身上掉落的嗎？
沈星遙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不動聲色，借著翻身調(diào)整睡姿的微小動作，極其自然地將那東西攥入手心。觸感微涼，帶著一種骨質(zhì)特有的堅(jiān)硬和陰寒，借著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她隱約看到那似乎是一枚小小的、約莫拇指指甲蓋大小的骨牌，上面刻滿了扭曲詭異的符文，在黑暗中仿佛有幽光流動。
這枚小小的黑色骨牌，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也像是一個無聲的警告，緊貼著她的掌心，提醒著她所身處的險惡漩渦。黎明前的黑暗，似乎更加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