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瘋了似的砸在玻璃上,模糊了急診室里慘白的燈光。我抱著懷里瑟瑟發(fā)抖的陳阿婆沖進醫(yī)院大門,濕透的頭發(fā)黏在額角,視線糊成一片。老舊的中央空調轟隆作響,鼻腔里是消毒水和濕衣服悶出的潮氣,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清苦藥味——像誰打翻了煮著甘草的砂鍋。
“聾啞人!她有心臟??!急診說馬上來!”我的聲音在嘈雜的大廳里幾乎被淹沒,雨衣不斷往地上淌水,洇開深色的水漬。
就在這時,后背毫無預兆地撞上了一個硬邦邦的實體。
“唔!”
手里的包啪嗒掉在地上,里面的資料散落一地。我下意識護著懷里的阿婆踉蹌一步,一只帶著冷意的手卻精準地托住了我的手肘,力道很穩(wěn)。頭頂傳來一個沒什么起伏的男聲,清冽得像冰片刮過。
“別后退。小心她摔倒。”
雨水順著我的劉海往眼睛里滴,我倉促抬頭。撞進視線的是深灰色的挺括襯衣領口,再往上,是微微滾動的喉結,下頜線繃著,透著點不易察覺的緊繃。他個子很高,白大褂一絲不茍地扣到領口最上方一顆,像個冰冷的符號。視線對上時,他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得像手術刀,短暫地在我臉上掃過,又迅速落在我懷里的阿婆身上。
程述白。我心里跳出這個名字。這家醫(yī)院最年輕的耳科副主任,以冷面手術快準狠聞名,也是我線上咨詢過的那位“Dr.Cheng”——為我的右耳低頻聽力缺損。
一絲尷尬還沒升騰,我就瞥見他白大褂靠近左胸的位置,被我的濕雨衣蹭開的口袋里,掉出了一本巴掌大小、靛藍色封皮的書。
《寂靜的回聲:手語詩集》。我的譯作。
心臟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攥了一下。
“蘇棠?”程述白也看到了那本書。他的聲音很淡,沒什么情緒,但精準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是?!蔽叶硕ㄉ?,顧不上撿書,懷里阿婆急促的喘息更重要?!俺提t(yī)生,麻煩您!陳阿婆情況不太好!”
“把她放平?!彼⒖潭紫律?,動作干脆利落,手指搭上阿婆的腕脈,同時向趕來的護士報出一串醫(yī)囑?;靵y中,他一腳踩上那本掉落的詩集,印著清晰鞋印的封面翻開了第一頁。
那頁上,印著開篇詩的第一句:「寂靜不是無聲的終結,而是心弦震顫的前奏。」
而就在那句詩下面,兩道不同顏色的波浪線,不約而同地劃過。
一道是鋼筆的深藍,墨跡端凝,筆鋒極銳,像他這個人。另一道……是我自己慣用的櫻粉色熒光筆,明媚跳躍。
兩道線精準地重疊在一起,像一個無聲的驚嘆號,砸在急診室喧囂的背景音里。
程述白也看到了。他拾起書的動作似乎頓了一下,微不可查。鏡片后的目光在那兩行線上停留了一瞬,像精密儀器在讀取數據。隨即,他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把書塞回白大褂口袋——那個深藍色的口袋襯里露出來一點點,邊緣蹭上了我的濕雨衣留下的水痕。
他站起身?!案胰ピ\室?!边@句是對我說的,語氣不容置疑。
“阿婆她……”
“血壓暫時穩(wěn)住了,但她是你們社區(qū)那位陳奶奶?”他邊走邊問,步伐很大,我必須小跑著才能跟上。他剛才搭過脈的手收在白大褂口袋里,指節(jié)似乎無意識地摩擦了一下袖口。濕冷的雨氣和他身上清冽的藥味混在一起,奇異地鉆入我的鼻腔。
診室里燈光亮得刺眼。儀器發(fā)出的低頻電流聲嗡嗡作響,我的右耳像蒙了一層膜,微微有些發(fā)悶。
阿婆躺在診床上,手指焦灼地顫抖著。我立刻湊過去握住她的手,熟練地用標準手語比劃:「別怕,醫(yī)生在?!?/p>
她的嘴唇哆嗦著,眼睛驚恐地睜大,急切的雙手在空中劃動,那些手勢快速而零散,帶著濃重的本地方言特點。
「耳朵!嗡嗡響!像很多蜜蜂在撞!天旋地轉!」
她不斷指向自己的耳朵,畫出狂亂的螺旋。這不是她平時表達頭暈的方式。
我的心懸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