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腳步頓住了，極其短暫。身后的年輕醫(yī)生差點撞上他后背。他似乎對年輕醫(yī)生低聲交代了一句，年輕醫(yī)生抱著病歷夾匆匆走開。
然后，程述白直直地朝我走過來。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那該死的嗡鳴似乎也配合著加重的鼓點。血液不受控制地往臉上涌，混雜著一種連自己都難以分辨的抗拒——抗拒他的敏銳，抗拒被他看穿這狼狽的“靜音”。
他在我面前一步遠停下。距離近了，他身上那種清冽的、混雜著消毒水和某種我不熟悉的、也許是微苦植物的氣息更加清晰，帶著一種無聲的壓迫感。
“蘇棠?！?/p>
“程醫(yī)生?！蔽页冻鲆粋€盡可能自然的笑容，手指卻攥緊了衣角。
他的視線沒有離開我的臉，確切地說，是停留在我右耳的位置。鏡片后的目光是純粹的、職業(yè)性的審視，冷靜得像在評估一顆出問題的牙齒或一根斷裂的骨頭。這目光讓我裸露在外的右耳廓泛起一陣細密的刺癢。
“低頻缺損在加重？”他問，聲音平鋪直敘，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飾，單刀直入。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準備好的所有關(guān)于陳阿婆的寒暄都被這句精確的診斷噎在了喉嚨里。在他面前，任何矯飾都像一層拙劣的窗紙。我沒說話，只是下意識地想抬起手捂一下那暴露在外的、正遭受審視的耳朵。
“這幾天有高噪音暴露史？”他追問，目光像鑷子，試圖從我臉上夾出病因。“高強度會議？強聲場環(huán)境？”
“沒……沒有?！蔽颐銖婇_口，聲音有些干澀。總不能說是因為你直播間那口該死的蘋果，然后被一聲雷劈回了解放前吧？
他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短暫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開，耳邊只有醫(yī)院里慣常的嘈雜背景音——推車輪子的滾動、遠處呼叫器的嗡鳴、人群的交談聲，以及我那獨門秘制的、永不退場的嗡鳴重奏。我的右耳吃力地過濾著這些混雜的信息，像一臺信號不良的收音機。
“聽覺閾值是會動態(tài)變化的，尤其伴隨前庭神經(jīng)性隱患時?！彼K于再次開口，語氣是陳述事實般的冷靜，“低頻缺損加劇可能伴隨耳鳴，或者……聽覺過敏。”他的目光掃過我的眼睛，“睡眠怎么樣？”
我張了張嘴，想說“還行”，但在他那雙仿佛能透視一切的眼睛注視下，謊言變得無比艱難?！坝悬c……難入睡?！蔽易罱K擠出這幾個字，感覺臉頰的熱度快要灼燒起來。昨晚，我?guī)缀跏窃诖采戏v到凌晨三點，右耳里的低鳴蟲啃噬著我的理智，直到我再次點開那個名為“白夜聽診”的直播間，聽著那重復(fù)又機械的脆蘋果咀嚼聲才勉強睡去。
程述白看著我，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他側(cè)身，示意我跟上?！瓣惏⑵拍沁吺掷m(xù)應(yīng)該快了。跟我來一下?！?/p>
不是詢問，是帶著不容置疑的職業(yè)指令。
我愣在原地，看著他走遠的挺拔背影，猶豫了幾秒。嗡鳴聲似乎在催促我。最終，一咬牙，我跟了上去。他帶我去的不是診室，而是一個很偏僻、堆滿檔案柜的辦公室一角。這里安靜得出奇，只有頭頂老式日光燈管發(fā)出的微弱的電流聲。
“坐?！彼噶酥肝ㄒ坏囊粡埧找巫樱约簞t倚靠著一個高高的檔案柜。陰影落在他身上，柔和了白大褂的冰冷輪廓。
我局促地坐下。他從白大褂口袋里……摸出的不是聽診器，而是一張普通的、醫(yī)院內(nèi)部用的空白處方箋。然后，又摸出一支筆。
他在紙上……折。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修長的手指，帶著一種與他手術(shù)刀般目光截然相反的耐心和輕柔，撫平紙面，對折，壓出筆直的折痕。再對角折，手指靈巧地翻動，推壓……那動作流暢得驚人，完全不像一個新手。很快，一只棱角分明、干凈利落的紙鶴雛形就在他指尖成型。
這太離奇了。手術(shù)臺上掌控生死的手，在檔案室的角落里安靜地折一只紙鶴？
空氣中，只有紙張細微的摩擦聲和他偶爾調(diào)整折痕時近乎無聲的動作。
他專注地折著，仿佛這才是他最重要的工作。額前的碎發(fā)垂下一點點，擋住了部分過于銳利的視線，讓他此刻的面部線條顯得有些模糊。當(dāng)他將最后一點尖角輕輕塞進去，固定好，一只小小的、精致得不可思議的白色紙鶴，靜靜地棲息在了他的掌心。它潔白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像一枚凝固的雪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