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冷冽氣息混雜著曬干橙皮遲滯的甜膩,狠狠灌進林晝鼻腔。那甜膩里裹著鐵銹般的苦,直戳喉嚨深處!
眼前米白的病房墻壁驟在地時,臉頰蹭到碎木的尖利感!冰冷,“別亂動……”渾濁的氣息噴在耳蝸,毒蛇信子般冰涼黏膩……
胃里猛地翻絞,酸水直沖喉頭!她死死咬住舌尖,直到嘗到一絲新鮮的血腥。指甲狠狠摳進左手掌心那道舊疤凸起!帶著鐵銹味的銳痛像一枚錨,將她猛地拽回病房刺目的白。
一下,兩下。消毒水的冰涼和殘留的橙皮苦澀,粗暴地將她的意識拉回現(xiàn)實。
每一次心跳都帶著悶響,像生銹的鐵錘砸在太陽穴上。深藍色電子手表的金屬表盤緊貼著手腕內(nèi)側(cè)的皮膚。
冰涼的倒計時數(shù)字跳動:9天23小時47分。每一次跳動,都像冰冷的秒針扎進腕骨。
窗外梧桐葉的影子在墻上晃動,攪得人眼暈。葉子搖擺的沙沙聲,和心電監(jiān)護儀單調(diào)的“滴滴”聲擰著勁,像絞索勒在她的神經(jīng)上。
病房門外,林陽子徒勞地撫弄著熨帖西裝袖口的一點淺黃色粥漬——那是凌晨三點爬起來熬的小米粥,女兒從前愛喝的。
指甲刮擦著昂貴的面料,發(fā)出細微的刺啦輕響。那點污漬在他充血的眼球里扭曲變形,幻化成診斷書上刺目的鉛字,又幻化成記憶深處——從女兒房門緊閉的衣柜門縫滲出、帶著絕望霉味的水漬!
手臂肌肉繃緊、顫抖,袖口下的手背青筋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將這布料連皮帶肉撕下來!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頜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哆嗦著手,他從內(nèi)側(cè)口袋摸出那張被汗水浸軟又揉搓變形的紙片。指尖黏膩冰涼,幾乎無法將其展開。
“...好疼...柜子鎖壞了...”幾個被血漬洇得模糊不清的字眼,猝然撞入眼簾!
一股混雜著滔天憤怒和滅頂羞恥的洪流,瞬間將他沖垮!
眼前猛地發(fā)黑,耳邊嗡鳴如潮。
昨夜失控燙穿掌心留下的傷口,在紗布下突突狂跳,灼痛尖銳得如同燒紅的錐子,狠狠扎進心臟最深處——它在嘲笑!
嘲笑這個連女兒的破衣柜鎖都砸不開的父親!滾燙的砂石塞滿喉嚨,他猛地弓下腰,發(fā)出一串壓抑到扭曲的嗆咳,佝僂的身影像一座崩塌的山。
門“吱呀”一聲從里面推開一線。
“請進?!遍T內(nèi)的聲音輕得像一片落在水面的梧桐葉。
推開門,橙花的暖香彌漫開來。李晝夢坐在沙發(fā)邊剝橘子,纖細的手指靈巧地分開橘瓣。
剝到第七瓣時,指尖卻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突然失控般收緊!
“啪嗒!”飽滿的橘瓣在她指間爆開,黏稠冰涼的汁液飛濺開,暈染在淺色針織衫的前襟,洇開一片刺目的橙黃。
那微小的爆裂聲在她耳中像燒紅的鋼針扎入鼓膜!眼前米白的絨地毯、窗外溫煦的陽光瞬間扭曲褪色——
濺開的橙黃果汁在地板上蜿蜒流淌,混合著十二歲女兒生日被猛地推倒時、碎了一地的玻璃杯那刺眼的反光,和她那雙盛滿驚恐、瞬間碎裂的瞳孔!
喉嚨被無形的鐵鉗死死扼?。 ?!’無聲的嘶吼在顱內(nèi)炸開。她猛地閉上眼,指甲狠狠掐進掌心那道熟悉的舊疤凸起處,用那熟悉的銳痛強迫自己吸氣——一下,兩下——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粗暴地將她拽回病房刺目的白。
衣襟上那片橘汁污漬,在她收縮的瞳孔里,幻化成女兒當(dāng)年驚惶眼神里徹底碎裂的光!
手指像被電流鞭打,猛地彈開!殘留的橘皮汁液黏膩冰涼。那股甜中帶苦的氣味讓她胃里翻江倒海,幾乎想立刻拔刀削掉沾污的皮膚——仿佛那上面沾著的,是二伯噴在她臉上的唾沫。
她驚恐地盯著那塊污漬,身體不受控制地猛地向后縮去,脊背重重撞上冰冷堅硬的沙發(fā)靠背。
“林林,你看這橘子多新鮮……”聲音戛然而止,喉嚨再次被那幻想的冰冷鐵鉗扼住。精心涂抹的淡妝被無聲滾落的淚水沖刷出難看的溝壑,露出底下同樣脆弱的蒼白。
她對此渾然不覺,只死死盯著女兒側(cè)臉——陽光跳躍的光斑落在女兒臉上,竟像極了她十二歲前,笨拙地跟著媽媽學(xué)織毛線時,那針腳雖歪扭卻充滿笨拙生機的樣子。
那濃密睫毛下的眼瞼,曾有一雙怎樣靈巧的手?。磕馨褘寢屖崧涞拈L發(fā),一根根耐心地纏成暖茸茸的小球,‘媽,我?guī)湍憔庍M發(fā)繩里好不好?’那脆生生的童音此刻像淬了冰的針,細細密密扎進心口最柔軟處。
女兒幼時柔軟發(fā)絲纏繞指尖的溫度,與此刻病房刺骨的冰冷形成殘忍的對比。
發(fā)梢殘留的清香,早已被無孔不入的消毒水徹底淹沒。巨大的失重感攫住了她,將她拋向無底的深淵。
“爸。”林晝輕輕喚了一聲。
這一聲輕喚像燒紅的細針,扎破了林陽子強撐的氣球。他踉蹌著沖到玄關(guān)柜前,手中的舊鐵盒“當(dāng)啷”一聲砸在亮漆臺面上!
刺耳的金屬撞擊聲震得他耳膜嗡鳴,眼前金星亂冒。掌心燙傷處尖銳抽痛。他手忙腳亂想去抓住那翻滾的盒子。
盒蓋彈開,半瓶白色藥片嘩啦啦滾落出來,撞在林晝的輪椅腳邊——強效安眠藥。藥瓶旁邊,是她上一次情緒失控摔碎藥瓶時,在地板上留下的暗紅色藥水干涸后的疤痕,像一只丑陋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
林陽子死死攥緊拳頭,指關(guān)節(jié)捏得死白,喉結(jié)痙攣般上下滾動,硬生生咽下涌到喉嚨口、帶著血腥味的嗚咽。
他眼睜睜看著那些滾落的白色藥片,身體僵直地佇立著。
顫抖的手指痙攣般伸向那個藥瓶,卻在觸到冰涼瓶身的瞬間猛地縮回!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竄頭頂。女兒此刻毫無生氣的眼神,像一把冰錐刺穿了他的身體。
“林林!爸爸…爸爸把你的平板電腦帶回來了!”他捧著平板的手抖得厲害,光滑的屏幕映照出他發(fā)紅的眼尾和眼底的慌亂,“你先忙,一會兒爸爸帶你出去!游樂場?去坐旋轉(zhuǎn)木馬好不好?買最大的棉花糖……”語速快得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帶著虛弱的哀求,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
他試圖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嘴角卻只扯出一個僵硬扭曲的弧度。
旋轉(zhuǎn)木馬?棉花糖?……林晝心底無聲地自嘲。那些屬于童年的鮮艷碎片,早已被撕碎在無盡的黑暗里。
“好了。爸?!绷謺兺蝗婚_口,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冰刃,切斷了房間里所有惶惑不安的聲音流。她的眼神飄向窗外晃動的梧桐葉影,語氣平靜得毫無波瀾:“我累了?!?/p>
喧囂被死寂無聲地吞噬??諝饽坛蓤员?。
一滴溫?zé)岬臏I,“啪嗒”一聲掉在沙發(fā)扶手上那顆被捏碎、汁液淋漓的橘瓣上,混合著那黏膩的橙黃液體,沉重地砸落在腳下的地毯,洇開一小塊深色印記。
林晝望著母親微微顫抖的肩膀,恍惚間,幼時的一個暴雨夜浮現(xiàn)眼前——母親緊緊抱著她反復(fù)說著“不怕不怕”,可抱著她的手卻抖得那么厲害,結(jié)果讓她額頭‘咚’地一聲撞上了冰冷的門框。
那一下悶疼,遠比不上母親懷抱里無法掩飾的、那深入骨髓的恐懼更讓她心慌——原來大人也會害怕,而且……并不總能保護任何人。
她伸出手,冰涼的指尖接住了母親滾燙滴落的淚。那溫差的沖擊讓她指尖微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
“真的沒事了?!彼吐曊f,拇指極其輕微地擦過母親臉上尚未干涸的淚痕,動作克制而疏離,“二伯和保姆是壞人,他們都受到懲罰了。你看我現(xiàn)在……好好的?別哭了,媽。
”那個‘好好的’,語氣輕飄飄的,三個字落在凝滯的空氣里,沒有重量,沒有溫度。
她輕輕擁抱了一下母親,短暫而僵硬。母親衣襟上熟悉的柔順劑氣味一閃而逝,像一道抓不住的幻覺。
她頓了頓,目光掠過蹲在地上、膝蓋沾灰、顯得格外渺小的父親:“對了爸,你剛才放柜子上那個鐵盒子,……是啥?”
尾音放得又輕又軟,帶著一絲兒時才會有的詢問語調(diào)。
話音落下,屋里的空氣瞬間像被抽干!
林陽子擦拭袖口的動作僵在半空,五指深陷進熨燙妥帖的面料里。他盯著地上那個敞開的、散落著致命白點的鐵盒子,瞳孔縮成針尖般大小。剛平息不久的胃部再次劇烈抽搐起來。
深藍色的表盤上,秒針微弱而清晰地跳動著:嘀嗒,嘀嗒。那聲音在死寂中詭異地被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