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里的氣氛,因為那枚小小的“百花樓”玉牌和沈硯吐露的血海深仇,變得凝重而肅殺。
空氣中仿佛彌漫著無形的硝煙和血腥味。
沈硯坐在角落那張破草席上,背靠著冰冷的土墻。
手里依舊緊緊攥著那枚玉蘭花玉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他閉著眼,眉頭緊鎖,仿佛在極力壓制著體內(nèi)翻騰的恨意與痛楚。
那平日里冰封般的冷漠,此刻裂開了深深的縫隙,露出底下洶涌的巖漿。
我坐在冰冷的木板床邊,懷里抱著那個白玉鼻煙壺,看著沈硯痛苦而壓抑的側(cè)影,心中五味雜陳。
震驚、同情、后怕……
還有一絲同病相憐的悲涼。
原來,我們都失去了家。
他的,是滿門血案,灰飛煙滅;
我的,是親情盡斷,視若仇寇。
我們的敵人,都盤踞在深不可測的黑暗里,都動用了那該死的宮廷秘藥。
百花樓……
這個名字,此刻在我心中不再是單純的煙花之地,而是一個散發(fā)著血腥與陰謀氣息的恐怖巢穴。
它是害我清白的毒蛇出洞之處,更是吞噬沈家滿門的魔窟入口。
“沈……沈硯。”
我輕聲開口,打破了沉重的沉默。
這個稱呼的改變,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
不再是疏離的“沈大夫”,而是直呼其名。
我們之間,不再是簡單的利用與被利用,而是被同一條毒蛇咬傷、必須并肩搏命的盟友。
沈硯緩緩睜開眼,眸中的血色和痛苦尚未完全褪去。
但看向我的目光,少了幾分之前的審視和冰冷,多了一絲……
奇異的復(fù)雜。
像是確認了什么,也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你確定要去百花樓?”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但平靜了許多。
“那里是真正的龍?zhí)痘⒀?。進去容易,出來難。稍有差池,萬劫不復(fù)?!?/p>
“確定?!?/p>
我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
“藥效隨時可能徹底褪去,也可能永遠褪不去了。林府和王府的追捕不會停。
“坐以待斃是死,去百花樓,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還能撕開這黑幕的一角!而且……”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
“你要查沈家的血案,我也要揪出害我的真兇。百花樓,是我們共同的戰(zhàn)場?!?/p>
沈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我的靈魂。
片刻后,他輕輕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我的決心。
“好。”
他松開緊握玉牌的手,那枚小小的玉片被他珍而重之地貼身收好,那是一段血淋淋的過往。
“那就去。但不是現(xiàn)在?!?/p>
他站起身,走到那個散亂著草藥的角落,開始翻找。
很快,他拿出幾個顏色各異、氣味或辛辣或苦澀的小紙包,還有一個小小的、打磨光滑的牛角藥瓶。
“百花樓魚龍混雜,眼線極多。你這張臉……”
他指了指我,盡管上面還殘留著鍋底灰的污跡。
“太干凈,也太像原來的林大小姐。南城底層女子的粗糲,你只學(xué)了皮毛。”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確實,雖然涂了黑灰,但輪廓和眼神,騙不了真正的老江湖。
“還有你的手……”
沈硯的目光落在我雖然沾了污垢、但依舊能看出原本細膩修長的手指上。
“一看就沒干過粗活。進去當(dāng)粗使丫頭都容易被識破?!?/p>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一陣無力感涌上。
偽裝,也是一門學(xué)問,而我顯然不及格。
“所以,需要時間準備,也需要‘藥’?!?/p>
沈硯拿起那幾個小紙包和牛角瓶。
“這些,外敷內(nèi)用。會讓你的皮膚變得粗糙、暗沉,甚至起一些不易察覺的紅疹,更像常年勞作或身體有隱疾的底層婦人。
“眼神和姿態(tài),需要你自己調(diào)整,忘掉林府閨閣的那一套,想想你在南城看到的那些為生計奔波、眼神麻木或精明的婦人?!?/p>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極其嚴肅:
“更重要的是,進去之后,你的身份。百花樓不會收來歷不明的人。你需要一個‘故事’,一個悲慘到讓人懶得深究、又合情合理的故事。
“比如,家鄉(xiāng)遭了災(zāi),丈夫死了,被惡霸欺凌,一路逃荒到京城投親不遇,走投無路……”
沈硯的話語冰冷而清晰,像在打磨一把即將刺入敵營的匕首。
他詳細地為我規(guī)劃著每一個細節(jié):
如何用藥改變膚質(zhì)外貌;
如何編造身世背景;
如何應(yīng)對老鴇的盤問;
如何在樓內(nèi)低調(diào)行事、觀察目標(biāo);
如何傳遞消息,以及……
一旦暴露的緊急應(yīng)對方案。
他給了我兩小包藥粉,一包是強效迷藥,一包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毒。”
沈硯將毒藥包塞進我手里時,眼神銳利如刀。
“但若陷入絕境,被人抓住,面臨比死更可怕的境地……用它。給自己一個痛快?!?/p>
冰涼的藥包像一塊寒冰,瞬間凍僵了我的手心。
死亡從未如此具象地握在手中。
我看著沈硯,他眼中沒有鼓勵,沒有安慰,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和對現(xiàn)實的深刻認知。
這就是我們要面對的世界,沒有退路,只有你死我活。
“我……記住了?!?/p>
我將藥包緊緊攥住,仿佛攥住了最后的尊嚴。
接下來的幾天,破屋成了我的“易容”作坊和“演技”訓(xùn)練場。
沈硯調(diào)配的藥膏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
涂抹在臉上、脖子上、手臂上,帶來火辣辣的感覺。
皮膚很快變得粗糙、暗沉,甚至真的出現(xiàn)了一些細小的紅點。
我對著角落里一個積滿灰塵的破銅盆,努力練習(xí)著低眉順眼、畏畏縮縮的姿態(tài)。
模仿著南城那些被生活壓彎了腰的女人的眼神,麻木中帶著一絲警惕的精明。
沈硯偶爾會冷眼旁觀,指出我哪里“太挺直”、“眼神不夠渾濁”、“走路的步子太大”。
同時,我一遍遍地在心里打磨著那個虛構(gòu)的悲慘身世:
淮陽府水災(zāi),丈夫被洪水卷走,唯一的兒子病死在逃荒路上。
自己一路乞討到京城想投奔遠房表姑,卻發(fā)現(xiàn)表姑早已搬走。
流落南城,病餓交加……
說到動情處,我會真的想起自己失去的一切,淚水混著臉上的藥膏流下。
那種絕望和悲苦,竟意外地?zé)o比真實。
在這個過程中,我和沈硯的交流依舊不多,但那種緊繃的、互相試探的隔閡感卻淡了許多。
我們像是兩個在懸崖峭壁上綁在一起的攀登者,雖無溫情,卻有了最基本的信任。
信任對方不會松開繩索。
“差不多了?!?/p>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沈硯看著我。
此刻的我,穿著一身更破舊、更不合體的粗布衣裳。
臉上是刻意弄臟的痕跡和藥膏留下的暗沉紅點。
頭發(fā)枯槁地挽著。
眼神疲憊而渾濁。
背微微佝僂著。
活脫脫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走投無路的底層婦人。
連我自己對著銅盆都幾乎認不出曾經(jīng)的林婉了。
“記住你的身份,你叫何三娘?!?/p>
沈硯遞給我一個破舊的、裝著幾件破爛衣服的小包袱。
“百花樓后門,每天辰時初,會有婆子出來收泔水和倒夜香。那是混進去的最好時機。
“找機會接近那婆子,哭訴你的‘遭遇’,求她賞口飯吃,哪怕是最臟最累的活。百花樓缺人手,尤其缺肯干臟活的。”
他最后檢查了一遍我身上是否藏好了那兩包藥粉,眼神凝重:
“進去之后,萬事小心。不要主動打探,多看多聽。重點是:孫嬤嬤是否還去?與誰接觸?樓內(nèi)有沒有特殊的藥味?有沒有不尋常的客人或護衛(wèi)?
“每隔三日,我會在樓后巷第三個拐角的餛飩攤附近等你。若你無法脫身,就在樓內(nèi)靠近后巷的窗臺上放一盆特定的草作為信號?!?/p>
“我明白?!?/p>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狂跳和恐懼。
龍?zhí)痘⒀?,就在眼前?/p>
沈硯看著我,沉默了片刻。
破屋里光線昏暗,他的臉半隱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最終,他只說了一句:
“活著出來?!?/p>
沒有祝福,沒有鼓勵,只有最樸素的期望——活著。
我點點頭,緊了緊身上的破包袱,推開了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
外面,南城的夜色依舊渾濁而危險。
我最后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陰影里的沈硯。
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冷而堅定的光。
然后,我轉(zhuǎn)過身,挺直了那刻意佝僂的背脊。
不是林婉的驕傲,而是何三娘為了生存不得不強撐的一口氣。
一步步,融入了南城通往百花樓的、更加黑暗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