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著那枚刻著“百花樓”的玉牌。
沈硯沒有立刻去接粉末,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死死釘在了那枚小小的玉蘭花玉牌上。
仿佛一道無形的驚雷在他頭頂炸響。
他整個身體瞬間僵直。
那雙永遠冰封、古井無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掀起了驚濤駭浪。
震驚、難以置信、刻骨的仇恨……
還有一絲……
深沉的痛苦?
各種激烈到極致的情緒在他眼中瘋狂翻涌、碰撞,幾乎要噴薄而出。
他死死地盯著那枚玉牌,像是看到了世間最惡毒、最不愿面對的詛咒。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將玉牌從我手中奪了過去。
手指用力之大,骨節(jié)都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將那小小的玉片捏碎。
“百!花!樓!”
他幾乎是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這三個字。
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令人心悸的戾氣。
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因為他身上驟然爆發(fā)的冰冷殺意而凝固了。
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劇烈的反應(yīng)驚呆了。
認識沈硯以來,他永遠是一副冷漠疏離、仿佛天塌下來都與他無關(guān)的樣子。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情緒失控。
這枚“百花樓”的玉牌,對他而言,意味著什么?
血海深仇?
“沈……沈大夫?”
我被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可怕氣息震懾得聲音發(fā)顫。
沈硯猛地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再睜開時,眼中的驚濤駭浪似乎被強行壓了下去,重新覆上了一層更厚的寒冰。
但那冰層之下涌動的暗流,卻更加洶涌可怕。
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將玉牌緊緊攥在手心,仿佛要將其嵌入骨血。
然后,他才將目光轉(zhuǎn)向我另一只手里托著的油紙包。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借著巷口透進來的一絲微弱天光,用指尖捻起一點點那淡紅色的粉末,湊到鼻尖極其仔細地嗅聞。
他的眉頭緊緊鎖起,眼神銳利如鷹隼。
“不是純的‘石青’……”
他低聲自語,帶著一絲困惑和凝重。
“里面摻了東西……朱砂?不對……還有別的……”
他又仔細看了看粉末在微弱光線下的光澤。
“是‘朱顏褪’的變種!藥性更烈,掩蓋了石青的靛藍本色,變成了這種淡紅,更容易混入香料脂粉而不被察覺。而且……藥效可能更長?!?/p>
他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王府……好手段!連秘藥都改良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朱顏褪”!
改良版!
藥效更長!
這意味著……
我等待藥效自然褪去、自證清白的窗口期更短了。
甚至可能已經(jīng)錯過了。
巨大的恐慌再次襲來。
“還有這個?!?/p>
我趕緊把那個白玉鼻煙壺也遞過去。
沈硯接過鼻煙壺,只是掃了一眼那精致的雕工,便擰開蓋子,湊近聞了聞里面殘留的氣味。
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是‘醉夢香’……青樓常用的助興之物,有輕微的迷幻作用,但不算毒?!?/p>
他將鼻煙壺丟還給我,目光再次回到那枚被他緊攥的玉牌上,眼神陰鷙得能滴出水來。
“百花樓……孫嬤嬤……王府秘藥……”
他低聲重復著這幾個詞,像是在串聯(lián)一條致命的鎖鏈。
冰冷的殺意再次彌漫開來。
“沈大夫,這百花樓……和你……”
我鼓起勇氣,試探著問。
沈硯猛地抬眼看向我,那目光銳利得像是要將我刺穿。
他沉默了幾秒,巷子里的空氣壓抑得讓人窒息。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才用一種極其沙啞、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的低沉聲音開口:
“七年前,太醫(yī)院院判沈家,一夜之間,滿門盡滅。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對外宣稱,是藥庫失火?!?/p>
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卻蘊含著滔天的恨意。
“我,是唯一的活口。當時在外游學,逃過一劫?!?/p>
我震驚地捂住了嘴。
太醫(yī)院院判。
滿門盡滅!
“后來查證……”
沈硯的嘴角勾起,冰冷刺骨,眼中是徹骨的仇恨。
“那場‘意外’的源頭,是一種名為‘紅顏醉’的宮廷秘藥失竊。
“而最終追查到的線索,就指向這‘百花樓’!指向它背后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指向……那深不見底的宮廷!”
百花樓!
宮廷秘藥!
沈家滿門血案!
我聽得渾身發(fā)冷。
原來沈硯救我、幫我,甚至容忍我,并非一時憐憫,更不是無的放矢。
他在查沈家的血案。
而百花樓,這個孫嬤嬤私藏玉牌的地方,竟然與沈家滅門、與害我的“朱顏褪”秘藥,都可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所以,你幫我,是因為……”
我的聲音干澀。
沈硯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玉牌上,語氣冰冷而直接。
“也因為,害你之人動用了‘朱顏褪’,這條毒蛇終于又露出了尾巴。百花樓,就是下一個蛇穴?!?/p>
他看向我,眼神帶著一種審視和決斷。
“林婉,現(xiàn)在你知道了。前路是刀山火海,是萬丈深淵。王府、林府、百花樓背后更深的黑手……
“怕了嗎?想退出,還來得及。找個地方躲起來,或許能茍活?!?/p>
怕?
我當然怕!
怕得要死!
沈家滿門血案像一盆冰水澆在我頭上,讓我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要面對的是何等恐怖的龐然大物。
這潭水,比我想象的深千倍、黑萬倍。
但……
我低頭看著自己手臂上那處依舊光潔的皮膚。
想到柳姨娘得意的嘴臉;
想到父親冰冷的匕首;
想到世子那從未謀面卻已顯露的歹毒心腸;
想到自己像條狗一樣鉆出狗洞、在南城泥潭里掙扎求生的屈辱……
一股更加強烈的、混雜著憤怒、不甘和破釜沉舟的火焰,在我心底熊熊燃起。
“怕?”
我抬起頭,迎上沈硯冰冷審視的目光,臉上還沾著鍋底灰和逃跑時的污跡,但眼神卻從未如此刻般明亮和決絕。
“沈硯,從我臂上那點朱砂消失,被逼著鉆狗洞逃命的那一刻起,我就沒資格怕了。
“百花樓是蛇穴也好,是龍?zhí)兑擦T,只要能撕開這層遮羞布,把那些害我、害你沈家的人揪出來,刀山火海,我林婉也闖定了!”
我指著那枚被他攥得死緊的玉牌,斬釘截鐵:
“這地方,我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