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宴那日，榮國府里張燈結(jié)彩。賈母坐在正廳，看著底下的姑娘們簪著菊花，笑得合不攏嘴。
黛玉穿了件月白綾裙，鬢邊簪著朵白菊，素凈得像月下的霜。少年站在她身后，穿著件寶藍(lán)色短打，腰間的金箍被他用布遮了，卻還是擋不住眉眼間的英氣。
“你站這么近做什么？”黛玉低聲道，“仔細(xì)被老太太看見，又要問東問西?！?/p>
“我怕那姓薛的又來給你塞東西。”少年往寶釵那邊瞥了一眼，見她正陪著薛姨媽說話，手里拿著串蜜餞，時(shí)不時(shí)往寶玉那邊遞，“你看她，又在討好那呆子?！?/p>
黛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忽然笑了：“寶二爺就愛吃那套。前兒她把自己繡的荷包給了襲人，說是給寶二爺用，寶玉倒當(dāng)寶貝似的戴在身上?！?/p>
“那荷包針腳歪歪扭扭的，還不如紫鵑繡的帕子?！鄙倌旰吡艘宦?，“我若要送你東西，定給你摘天上的星星?！?/p>
“又說胡話?！摈煊竦哪槦崞饋?，剛要轉(zhuǎn)身，卻見薛姨媽走過來，手里端著碗湯：“林丫頭，這是我讓廚房燉的燕窩羹，快趁熱喝了?！?/p>
黛玉剛要推辭，少年突然開口：“她剛喝了藥，喝不得甜的?！?/p>
薛姨媽愣了愣：“什么藥？”
“治咳嗽的藥?！鄙倌杲舆^那碗湯，往旁邊一遞，“紫鵑，你替姑娘收著吧，等涼了倒了便是?！?/p>
紫鵑忙接過來，忍著笑退到一邊。薛姨媽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卻不好發(fā)作，只得訕訕地走了。
黛玉瞪了少年一眼：“你這性子，早晚要得罪人?！?/p>
“得罪就得罪。”少年不以為然，“總比你被人欺負(fù)強(qiáng)?！?/p>
正說著，寶玉帶著湘云過來了。湘云手里拿著支綠菊：“林姐姐，你看這菊花開得多好！寶哥哥說要給你簪上?！?/p>
寶玉剛要動手，少年突然伸手把綠菊接過來，插在黛玉鬢邊：“還是我來?！彼闹讣獠吝^她的耳垂，軟得像云。
寶玉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湘云卻沒察覺，拍手道：“孫小哥簪得比寶哥哥好！”
宴席上，眾人行酒令，作詩賞菊。黛玉一首《詠菊》贏得滿堂喝彩，連賈母都夸：“我們林丫頭，這詩做得比男人還好?！?/p>
寶釵也作了一首，辭藻華麗，卻少了些靈氣。她自己也覺得不如黛玉，便笑著說：“林妹妹這詩，我是趕不上了?！?/p>
正熱鬧時(shí)，忽聽外面一陣喧嘩。只見一個(gè)小廝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老太太，不好了！園子里的菊花被人踩壞了！”
眾人都吃了一驚。賈母皺起眉：“怎么回事？”
小廝指著外面：“小的剛才看見，是孫小哥在園子里練槍，把菊畦都踩平了！”
少年猛地站起來：“我沒有！”
“我都看見了！”一個(gè)婆子跟著走進(jìn)來，正是薛家的陪房周瑞家的，“孫小哥拿著根木槍在園子里亂舞，那些上好的墨菊、白菊，全被他踩爛了！”
寶釵忙站起來：“周媽媽別著急，許是有誤會。孫小哥不是故意的?！痹掚m這么說，眼里卻閃過一絲得意。
黛玉看著周瑞家的，又看了看寶釵，心里冷笑——周瑞家的是薛家的人，若不是寶釵默許，她怎敢在賈母面前胡說？
“周媽媽說我踩了菊花，可有證據(jù)？”少年往前走了一步，目光如炬，“那菊畦在沁芳閘邊，我今日根本沒去過那里?！?/p>
“我親眼看見的！”周瑞家的梗著脖子，“你還說要把那些花拔了當(dāng)柴燒！”
“你說謊。”黛玉突然開口，聲音清亮，“沁芳閘邊的菊畦，今日由茗煙和掃紅看守。若真有人踩了菊花，他們怎會不報(bào)？周媽媽既看見了，為何不當(dāng)時(shí)攔住，反倒跑到這里來喊？”
周瑞家的被問得一噎：“我、我是怕驚了老太太——”
“怕是怕被人戳穿吧?！摈煊裾酒鹕恚叩劫Z母面前，“老太太，孫小哥今日一直陪著我，要么在亭子里看我們排戲，要么在廊下等著。紫鵑可以作證，茗煙和掃紅也可以作證。周媽媽這么說，不知是自己看錯了，還是有人讓她這么說的。”
紫鵑忙上前：“回老太太，姑娘說得是。孫小哥今日確實(shí)沒離開過梨香院附近?！?/p>
寶玉也道：“我也能作證。方才排戲時(shí)，孫小哥一直在場?！?/p>
賈母何等精明，早已看出端倪。她瞪了周瑞家的一眼：“滿嘴胡吣！來人，把她拉下去，打二十板子！”又對薛姨媽道，“親家，你這陪房也太不懂事了，也該好好教教了?！?/p>
薛姨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忙起身賠笑：“是我管教不嚴(yán)，讓老太太見笑了?；仡^我定好好罰她。”說著狠狠瞪了周瑞家的一眼——這蠢貨，辦不成事還惹一身腥。
寶釵坐在一旁，手里的帕子都快絞爛了。她原想借這事讓少年在賈母面前失了體面，沒成想反被黛玉懟得下不來臺。少年瞥了她一眼，眼里的嘲諷藏都藏不住，倒讓她更氣了。
這場風(fēng)波過后，宴席雖還在繼續(xù)，氣氛卻淡了些。黛玉沒了興致，便對賈母說身子乏，想先回去。賈母疼她，忙讓紫鵑扶著，又讓少年跟著照應(yīng)。
剛走出正廳，就見湘云追了出來：“林姐姐，等等我！”她手里拿著個(gè)食盒，“我給你裝了些新蒸的菊花糕，回去配茶吃正好?！?/p>
“還是云丫頭有心?！摈煊窠舆^食盒，指尖碰到湘云的手，冰涼冰涼的，“怎么穿這么少？仔細(xì)凍著。”
“方才看孫小哥耍槍，跑得熱了，就脫了件夾襖?！毕嬖普f著打了個(gè)噴嚏，“我也回去了，省得寶姐姐又說我瘋瘋癲癲的?！?/p>
看著湘云跑遠(yuǎn)的背影，少年忽然道：“這丫頭倒比那姓薛的順眼。”
“她是心直口快，沒那么多彎彎繞。”黛玉嘆了口氣，“在這府里，像她這樣活著，倒也自在。”
兩人慢慢往梨香院走。月光灑在石板路上，把影子拉得老長。少年忽然停下腳步：“今日這事，是我連累你了?！比舨皇撬偢鷮氣O對著干，也不會招來這種陰招。
“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黛玉瞥他一眼，“是有些人自己心眼臟，見不得別人好。再說，我懟人的本事，你還沒見識夠？”
少年被她逗笑了，伸手想替她理理被風(fēng)吹亂的鬢發(fā)，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方才在宴席上，他替她簪菊花時(shí)，她耳尖紅得像要滴血，這會兒月光下看著，倒比白日里更柔和些。
“那個(gè)珠子，你戴著嗎？”他沒話找話。
“在枕邊放著?！摈煊竦穆曇糨p了些，“夜里確實(shí)睡得安穩(wěn)些，沒怎么咳嗽?！?/p>
“那就好?！鄙倌晁闪丝跉?，又從懷里摸出個(gè)東西，是顆用紅線串著的野山楂干，“這個(gè)你戴在身上，能開胃。你總不愛吃飯，身子怎么好得起來？”
那山楂干被他摩挲得發(fā)亮，紅得像顆小果子。黛玉沒接，卻也沒拒絕。少年便小心地替她系在腰間的絲絳上，指尖碰到她的腰側(cè)時(shí)，她像被針扎似的縮了縮，卻沒躲開。
回到梨香院，紫鵑早已備好了熱茶。黛玉剛坐下，就見寶玉來了，手里拿著支玉簪：“林妹妹，這是我尋來的白玉簪，配你今日的衣裳正好?！?/p>
黛玉沒接，只是看著那玉簪：“寶二爺還是留著給寶姐姐吧。她前日丟了支金簪，正尋呢——哦，不對，后來說是找著了，在鶯兒的針線籃里?！?/p>
寶玉的臉騰地紅了——那日寶釵丟金簪，原是鶯兒藏起來想讓他幫忙找，好讓兩人多說說話，這事后來被黛玉知道了，當(dāng)時(shí)沒說什么，今日倒在這時(shí)候提起來。
“林妹妹又取笑我?！睂氂癜延耵⑼郎弦环?，“我是真心給你的?！?/p>
“真心就不必了?！摈煊穸似鸩璞?，“我這里有孫小哥送的山楂干，比什么玉簪都稀罕?！彼f著，故意晃了晃腰間的紅線，山楂干在月光下閃著紅亮的光。
少年在一旁憋著笑，見寶玉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心里竟有些得意——這呆子，總算知道自己沒機(jī)會了。
寶玉坐了沒一會兒，就訕訕地走了。紫鵑收拾茶杯時(shí)，忍不住笑道：“姑娘，你方才那話說得，寶二爺臉都快掛不住了?！?/p>
“他若識趣，就該知道有些地方不該來。”黛玉放下茶杯，目光落在窗外的竹影上，“這府里的人，總愛自欺欺人?！?/p>
少年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若覺得悶，我?guī)愠鋈?。夜里的后山，能看見星星。?/p>
“夜里關(guān)了角門，怎么出去？”黛玉挑眉。
少年咧嘴一笑，突然抱起她，縱身躍上房梁。黛玉嚇得攥住他的衣領(lǐng)，卻見他足尖在瓦片上一點(diǎn)，竟像飛鳥似的掠過墻頭，穩(wěn)穩(wěn)落在墻外的草地上。
“你！”黛玉又氣又驚，卻忍不住看向四周——月光下的草地泛著銀輝，遠(yuǎn)處的山林里傳來蟲鳴，竟比園子里熱鬧多了。
“這里能看見銀河。”少年指著天上的星子，“比你那窗欞框住的好看多了?！?/p>
黛玉仰頭望去，果然見一條璀璨的光帶橫亙在天上，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鉆。她長這么大，從未見過這樣的星空，一時(shí)竟看呆了。
“在我們花果山，夜里還能聽見鳳凰叫?！鄙倌暝谒磉呑?，隨手摘了根狗尾巴草，“等我找到回去的法子，帶你去看看？”
“誰要跟你去。”黛玉嘴上這么說，心里卻輕輕動了——若是能離開這榮國府，去那能聽見鳳凰叫的地方，該多好。
少年忽然指著一顆亮星：“那是太白金星的座駕，我從前總偷他的酒喝?！庇种钢硪活w，“那是織女織的云錦，她的織布機(jī)比府里的繡架還大。”
黛玉聽著他胡扯，卻不覺得煩。他說的那些天宮趣事，比園子里的詩詞歌賦新鮮多了。風(fēng)吹過草地，帶著泥土的氣息，她忽然覺得，這石猴身上的野氣，原是比府里的規(guī)矩好聞多了。
“該回去了，不然紫鵑要著急了?！边^了半晌，黛玉輕聲說。
少年卻沒動，只是望著她：“黛玉?！彼谝淮谓兴拿?，聲音有些生澀，卻帶著認(rèn)真，“在這里待著，你總不開心。若有一天我能帶你走，你走嗎？”
黛玉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狗尾巴草掃過似的癢。她望著他眼里的星子，那些星子映在他瞳孔里，比天上的還亮。她沒說話，卻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少年的眼睛瞬間亮了，像點(diǎn)燃了整片星空。他突然伸手抱住她，力道不大，卻把她牢牢圈在懷里：“有你這句話，就算翻遍這榮國府，我也要找到回去的路?！?/p>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沒說話。但黛玉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就像那銀河里的星子，原本各自閃爍，此刻卻被看不見的線連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