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榮國府里漸漸忙起來。先是宮里的娘娘賞了些新茶,又傳話說年下要辦家宴,讓府里準備些新奇玩意兒。賈母便讓寶玉和姐妹們一起商量,要排個新戲,或是做些精巧的擺件。
商議的日子定在怡紅院。黛玉本不想去,少年卻勸她:“去看看也好,我倒要瞧瞧那姓薛的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兩人到怡紅院時,眾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寶釵正拿著支孔雀毛,說要做個屏風,擺在正廳里好看。寶玉在一旁附和,說寶姐姐的主意好。
“孔雀毛雖好看,卻太招搖?!摈煊駝傋拢偷_口,“宮里的娘娘素來喜歡素凈,擺這么個花哨屏風,怕是不妥?!?/p>
寶釵放下孔雀毛:“妹妹這話有理。那依妹妹看,該擺些什么?”
“不如用竹篾編些燈籠,上面糊上素色紗,畫些山水?!摈煊窈攘丝诓瑁耙估稂c上燈,光影映在墻上,比什么屏風都雅致?!?/p>
賈母聽了,連連點頭:“還是林丫頭想得周到。就按你說的辦?!?/p>
寶釵的臉白了白,卻沒再說什么。少年在一旁看得樂,偷偷給黛玉遞了塊杏仁酥——這是他早上特意去廚房要的,知道她愛吃。
商議完正事,眾人又閑聊起來。湘云說要在園子里堆個雪獅,寶玉說要和姐妹們聯(lián)詩,寶釵卻說:“堆雪獅費力氣,聯(lián)詩傷精神。不如咱們做些針線,給老太太和太太們繡些荷包,也算盡孝心?!?/p>
“繡荷包有什么意思?”少年忍不住開口,“去年我看見襲人繡的荷包,針腳歪歪扭扭的,還不如紫鵑繡的帕子。”
襲人站在寶玉身后,臉騰地紅了。寶釵忙打圓場:“孫小哥說笑了。襲人妹妹的針線已是府里拔尖的,不過比起林妹妹和紫鵑,自然是稍遜些。”她這話看似捧黛玉,實則暗指少年不懂規(guī)矩,當眾揭丫頭的短。
黛玉怎會聽不出弦外之音,指尖捻著茶盞沿輕笑:“寶姐姐這話說的,倒像是把人分了三六九等。襲人姐姐的針線是日常用的,結(jié)實耐穿;我繡的不過是些閑時玩意兒,中看不中用——倒是寶姐姐,前兒給老太太繡的那個褡褳,針腳密得像鎖邊,偏用了金線,看著富貴,怕是戴不了幾次就要磨壞了。”
這話綿里藏針,既回了寶釵的話,又暗諷她鋪張。賈母聽著也點頭:“林丫頭說的是,針線還是實用些好。寶釵那褡褳,我看著也可惜,金線太脆?!?/p>
寶釵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捏著帕子的手都用力了幾分。少年在旁看得暢快,偷偷往黛玉手里塞了顆蜜餞——是她愛吃的青橄欖味,酸中帶甜,像極了她此刻的語氣。
正說著,就見王熙鳳扭著腰進來了,手里拿著本賬冊:“老太太,姑娘們都在呢?正好,宮里傳了話,說要查府里的用度,特別是這半年采買的藥材和綢緞。我這正核賬呢,想著讓寶姑娘幫著看看,她最細心?!?/p>
寶釵立刻笑道:“二嫂子客氣了,我?guī)椭纯幢闶??!?/p>
黛玉卻眉尖一挑:“查用度?前兒薛姨媽還說,寶姐姐新做的那幾件錦裙,用的是江南新貢的云錦,一匹就值幾十兩銀子。這算不算在采買賬上?”
王熙鳳眼珠一轉(zhuǎn),笑道:“林姑娘記錯了,那云錦是薛姨媽自己帶來的,不算府里采買的。不過說起藥材,我倒想起件事——前陣子給林姑娘買的燕窩,賬上記的是上等金絲燕,可我聽廚房說,送來的好像是普通白燕?”
這話一出,滿屋子都靜了。薛姨媽恰好這時進來,聽見這話,臉騰地紅了:“哪里的話!我給林丫頭的燕窩,都是我托人從南邊帶來的,怎么會是普通的?”
“哦?”黛玉放下茶盞,聲音清得像冰,“可前兒孫小哥幫我看了,說那燕窩里摻了碎毛,泡出來還有腥味。若真是南邊帶來的上等貨,怎會這樣?”
少年立刻接話:“可不是!我在山里見過燕子窩,好燕窩泡出來是透亮的,哪有這么多雜質(zhì)?再說那川貝,上次我就說了是陳貨,薛姨媽偏說我不懂——”
“你一個山野小子懂什么!”薛姨媽急了,“那是古法炮制的川貝,看著舊,藥效才好!”
“古法炮制也不會發(fā)潮發(fā)霉吧?”黛玉慢悠悠地說,“前兒紫鵑倒藥渣時,我看見那川貝上長了層綠毛,嚇得她趕緊埋了。寶姐姐若不信,可以去那棵老槐樹下挖挖看?!?/p>
這話太狠,連王熙鳳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寶釵忙拉住薛姨媽:“媽,別說了,許是底下人弄錯了。回頭我讓人再送些新的來就是?!?/p>
“不必了?!摈煊裾酒鹕?,“我這病,怕是無福消受薛家的好東西。孫小哥給我采的草藥就很管用,比什么燕窩川貝強多了?!?/p>
少年跟著站起來,自然地扶了她一把:“天涼了,咱們回去吧,仔細凍著。”
兩人并肩往外走,留下滿屋子的尷尬。寶玉想追上去,卻被王熙鳳拉?。骸皩毝攧e去了,讓林姑娘靜靜。”她看著黛玉的背影,眼里閃過一絲欣賞——這林丫頭,有這石猴幫襯著,倒比從前厲害多了。
回到梨香院,紫鵑趕緊給黛玉披上披風:“姑娘方才太剛了,就不怕薛姨媽記恨?”
“記恨又如何?”黛玉望著窗外的寒梅,“她若真心待我,我自然敬她??伤贿吥昧淤|(zhì)藥材糊弄我,一邊還在外頭說我挑三揀四,真當我是軟柿子不成?”
少年往爐子里添了塊炭:“就是!以后想吃燕窩,我去山里給你掏!保證是最新鮮的,連燕子剛下的蛋都給你捎回來!”
黛玉被他逗笑了,指尖戳了戳他的胳膊:“你這夯貨,就知道掏鳥窩。再說燕子蛋那么小,夠誰吃的?”
“不夠就多掏幾個!”少年湊近她,爐火把他的臉映得發(fā)紅,“只要你想吃,天上飛的、水里游的,我都能給你弄來。”
黛玉的心跳忽然亂了,別過臉去看梅花:“誰要吃那些?!痹掚m這么說,心里卻暖烘烘的。從前在府里,她受了委屈只能自己憋著,如今卻有人替她撐腰,還會說些傻話逗她笑。
夜里,雪下了起來。黛玉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雪聲,手里捏著那顆瑩白的珠子。少年說這珠子能安神,果然沒騙她——近來她咳嗽輕了許多,連夜里都能睡安穩(wěn)了。
忽然聽見窗外有響動,像是有人在掃雪。她披衣起來,推開窗一看,只見少年正拿著掃帚,把梨香院門口的雪掃到一邊,還在臺階上鋪了層干草,怕她早上起來滑倒。
“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黛玉輕聲問。
少年回過頭,睫毛上沾了點雪,像落了層霜:“怕你明天起來摔跤。山里下雪時,我們都在石頭上鋪干草,管用得很?!?/p>
黛玉望著他忙碌的身影,雪落在他肩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她忽然想起剛認識他時,他穿著鎖子甲,站在庭中吹口哨,像只野猴子??涩F(xiàn)在,這野猴子卻會在雪夜里給她掃臺階,鋪干草。
“進來吧,外面冷?!彼崎_簾子,“我讓紫鵑給你煮碗姜湯?!?/p>
少年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好?!?/p>
姜湯煮好時,雪還沒停。兩人坐在爐邊,捧著碗姜湯喝。少年的手指被凍得有些紅,黛玉看著,忽然想起他給她簪菊花時的樣子,指尖也是這么暖。
“等雪停了,我?guī)闳ズ笊健!鄙倌旰攘丝诮獪?,“山頂有個平臺,能看見整個榮國府。雪后晴天,還能看見遠處的山,像畫一樣?!?/p>
“好啊?!摈煊顸c頭,眼里的光比爐火還亮,“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不許再抱著我飛了。上次嚇得我心口直跳。”
“不抱就不抱?!鄙倌険蠐项^,“我牽著你走,慢慢爬。”
他說著,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剛捂過姜湯,暖暖的;他的手剛掃過雪,涼涼的。兩種溫度碰到一起,卻奇異地舒服。
窗外的雪還在下,爐子里的炭噼啪作響。黛玉忽然覺得,這寒冬好像也沒那么難熬了。只要身邊有這石猴,就算天塌下來,他大概也會先給她鋪好干草,再去跟老天爺打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