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帶著那個關(guān)于銅鏡和梳子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警告。
靈堂就設(shè)在堂屋。慘白的蠟燭搖曳著，燭淚一滴滴滾落，在破舊的供桌上凝結(jié)成扭曲的形狀。劣質(zhì)線香燃燒的煙霧濃得化不開，混雜著潮濕的霉味和若有若無的、屬于棺木的陰沉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親戚們的臉在煙霧和燭光里顯得模糊不清，偶爾飄來的低語也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沒有人真正在意奶奶的遺言，更沒人關(guān)心那把古怪的檀木梳。他們的眼神在我身上短暫停留，帶著一種混雜著憐憫和事不關(guān)己的疏離，仿佛我只是這場老舊葬禮中一個無足輕重的布景。
只有我，緊緊攥著口袋里那把冰涼的檀木梳。奶奶那只枯手帶來的刺骨寒意，和她最后那句滲血的警告，如同附骨之疽，牢牢釘在我的意識里。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帶著那把梳子上檀木的冷香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舊血銹的腥甜。
葬禮草草結(jié)束，如同吹過一陣裹挾著紙灰的風(fēng)。親戚們像退潮般散去，留下我一個人，守著這座驟然變得無比空曠、死寂的老宅。空氣里的線香和蠟燭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無處不在的、被雨水徹底浸泡后散發(fā)出的泥土和木頭腐爛的濃烈氣息，陰冷潮濕，滲透進(jìn)每一塊磚縫，鉆進(jìn)每一個毛孔。偌大的堂屋，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在空洞地回響，偶爾有風(fēng)穿過破損的窗紙，發(fā)出嗚咽般的怪響。
奶奶的遺物不多，那面她臨終前提及的祖?zhèn)縻~鏡，就孤零零地掛在堂屋西面墻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鏡子很大，是那種老式的圓形帶支架的梳妝鏡，鏡面蒙著一層厚厚的、灰撲撲的污垢，邊緣鑲嵌的黃銅也黯淡無光，布滿了深綠色的銅銹。鏡子下方，是一個同樣古舊的梳妝臺，紅漆斑駁脫落，露出里面朽爛的木胎，抽屜的銅把手也歪斜著，似乎隨時會脫落。
我站在銅鏡前。鏡面太臟了，只能模糊地映出一個晃動的人影輪廓，像隔著一層渾濁的深潭水。鏡中的“我”扭曲變形，五官模糊不清，仿佛一個拙劣的影子。一股寒意，毫無征兆地從腳底板猛地竄起，沿著脊椎骨一路沖上天靈蓋。我?guī)缀跏橇⒖桃崎_了視線，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奶奶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別睜眼！……會看見鏡子里……不是你自己！”
恐懼像冰冷滑膩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手卻不由自主地伸進(jìn)口袋，緊緊握住了那把沉甸甸、冰涼涼的檀木梳。梳背上那些盤繞的藤蔓和詭異的獸眼紋路，隔著衣料，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掌心，帶來一種異樣的、令人心悸的觸感。
奶奶的遺命，像一道無形的枷鎖。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翻涌的恐懼。屋子里死寂一片，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死水般的寂靜沉甸甸地壓下來，反而比暴雨聲更讓人心頭發(fā)毛。我摸索著，將梳妝臺前那把搖搖晃晃、隨時會散架的木凳子拖到銅鏡前。木凳腿刮過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發(fā)出“嘎吱——嘎吱——”刺耳的摩擦聲，在這死寂里格外驚心。
我坐下，背對著那面蒙塵的銅鏡。鏡子就在我身后，即使不回頭，也能清晰地感覺到它冰冷的、仿佛有實質(zhì)的目光，沉甸甸地烙在我的后背上。我閉上眼，黑暗瞬間降臨。視覺的剝奪，讓其他感官變得異常敏銳。耳朵里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空氣里那股陳腐潮濕的木頭味、泥土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難以捕捉的、像是放久了變質(zhì)的脂粉氣息，混合在一起，鉆入鼻腔。握著梳子的手，掌心已經(jīng)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我慢慢抬起手臂，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jī)械。梳齒接觸到發(fā)絲頂端的那一瞬間——
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猛地從頭頂百會穴竄入！它不是物理上的冰冷，而是一種更陰森、更粘稠、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寒流，瞬間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為之僵直。我?guī)缀跻@叫出聲，牙齒死死咬住下唇，才將那股沖到喉嚨口的恐懼硬生生壓了回去。血腥味在舌尖彌漫開。
梳子開始移動。
一下。
梳齒劃過發(fā)絲，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每一下移動，都伴隨著那種透骨的陰寒，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順著發(fā)根刺入頭皮，帶來一陣陣令人牙酸的麻癢和刺痛。我緊閉著眼，眼瞼下的眼球因為極度的緊張而瘋狂地轉(zhuǎn)動著。眼前并非全然的黑暗，而是翻涌著一些無法辨識的、色彩渾濁的暗影，像是攪動了的泥潭。
兩下。
梳子沉得像一塊冰坨。手臂因為持續(xù)的緊張和寒冷開始微微顫抖。后背對著銅鏡的方向，皮膚上的汗毛根根倒豎。一種強(qiáng)烈的、被窺視的感覺，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釘在我的后腦勺上。那感覺如此清晰，如此冰冷而充滿惡意，仿佛鏡面之后，正有一雙眼睛，穿透了厚厚的灰塵和污垢，貪婪地、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梳頭的動作，注視著我因恐懼而繃緊的后頸。
三下。
終于數(shù)夠了三下！我?guī)缀跏怯|電般猛地抽回了手，仿佛那梳子突然變成了燒紅的烙鐵。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冰冷的空氣嗆入肺管，帶來一陣刺痛。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后背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冰涼一片。
我猛地從凳子上彈起來，踉蹌著后退好幾步，直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才勉強(qiáng)止住身形。驚魂未定地喘息著，眼睛死死閉著，根本不敢睜開。過了好一會兒，狂跳的心臟才稍稍平復(fù)一些。我緩緩地、試探性地，睜開一條眼縫。
昏暗的光線下，屋子里一切如常。破舊的梳妝臺，蒙塵的銅鏡，搖搖欲墜的木凳……仿佛剛才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窺視感，都只是極度緊張下的幻覺。
我低頭看著手中緊握的檀木梳。它靜靜地躺在我的掌心，深紫褐色的木紋在昏暗光線下流淌著幽暗的光澤，那些繁復(fù)的雕花依舊沉默。梳齒間干干凈凈，沒有纏繞一根斷發(fā)。
可剛才那冰冷刺骨的感覺，和被死死盯住的后腦勺……太真實了。
我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夾雜著老宅特有的霉味直沖肺腑，勉強(qiáng)壓下了喉嚨口翻涌的惡心感。手心里那把檀木梳，像一塊剛從寒潭里撈出的石頭，沉甸甸地吸附著皮膚的溫度。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梳背上那些盤繞扭曲的藤蔓紋路，每一次觸碰，都帶來一種細(xì)微的、仿佛活物般的脈動感，讓人頭皮發(fā)麻。
“奶奶……”我低聲喚了一句，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帐幨幍奶梦堇镏挥凶约旱幕匾簦敲婷蓧m的銅鏡依舊沉默地掛在墻上，像一只巨大的、渾濁的獨(dú)眼。
接下來的幾天，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謶窒裉俾粯永p繞著心臟，每一次靠近那面銅鏡，每一次拿起那把梳子，都需要耗盡全身的力氣去對抗轉(zhuǎn)身逃跑的本能。但奶奶臨終前那雙死死盯著我的眼睛，那枯瘦手指上傳來的刺骨冰冷，像烙印一樣刻在記憶里，逼著我必須完成這詭異的儀式。
第二天，第三天……
梳子每一次接觸頭皮，那股陰寒刺骨的冷流依舊準(zhǔn)時降臨，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從頭頂鉆入，瞬間凍結(jié)四肢百骸。閉著眼的世界里，黑暗不再純粹。渾濁的暗影翻涌得更加劇烈，隱隱約約，似乎夾雜著一些更破碎、更難以捉摸的東西——像是一抹飛快掠過的、刺目的猩紅？又或者是一角繁復(fù)到令人眼暈的、繡著金線的衣料？它們閃得太快，如同沉入深水的氣泡，還沒等看清就消失了，只留下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粘稠的異樣感。后背那股被窺視的感覺也越來越重，越來越清晰。那目光冰冷、貪婪，帶著一種審視物品般的耐心，死死黏在我的后頸，幾乎要穿透皮肉，鉆進(jìn)骨頭里去。
每一次數(shù)完那要命的三下，抽回梳子的瞬間，都像是從冰窟里掙脫出來，渾身虛脫，冷汗淋漓。我總會在第一時間逃也似的離開那個角落，背靠著堂屋另一面冰冷的土墻，大口喘息，直到狂跳的心臟稍稍平復(fù)，才敢慢慢睜開眼。
每一次，屋子里都死寂一片。銅鏡依舊蒙塵，靜靜地掛著，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神經(jīng)緊張下的臆想。只有梳齒間依舊空無一物，干凈得詭異。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那令人窒息的儀式感，似乎成了一種麻木的習(xí)慣?？謶诌€在，但身體卻像上了發(fā)條的機(jī)器，到了那個點(diǎn)，就會不由自主地走向那把凳子，拿起那把冰涼的梳子。閉眼，抬手，梳齒落下。
冰寒依舊。但閉眼后翻涌的黑暗里，那些破碎的影像似乎……清晰了一點(diǎn)點(diǎn)？不再是毫無意義的暗影。第六天的時候，我甚至“看”到一只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指甲上涂著鮮紅欲滴的蔻丹，那只手正緩緩抬起，似乎要去撫摸什么……可還沒等“看”清，它就像水中的倒影被攪碎，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強(qiáng)烈的、讓人作嘔的脂粉香氣，濃烈得嗆鼻，仿佛就縈繞在鼻尖，揮之不去。可當(dāng)我梳完頭，驚惶地睜開眼，屋子里卻只有陳腐的霉味。
后背的窺視感，也在這幾天里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它不再是單純的冰冷和貪婪，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是……焦躁？又像是……某種無法滿足的、越來越濃烈的渴望？如同一個饑餓了太久的囚徒，隔著鐵欄死死盯著近在咫尺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