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輕人的出現(xiàn),像一杯冰水,瞬間澆熄了大廳里剛剛升騰起來的溫馨氣氛。
他叫鄭偉,是老鄭的獨(dú)子。這一點(diǎn),從他眉眼間與老鄭有七分相似,但氣質(zhì)卻截然相反的臉上,就能看出來。
老鄭是內(nèi)斂的、刻板的,像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硬木;而鄭偉,則是精明的、圓滑的,像一件拋光過度的現(xiàn)代家具,表面光滑,卻失了木頭本真的紋理。
“您是鄭大爺?shù)摹痹S然揣著明白裝糊涂,客氣地問。
“我是他兒子?!编崅サ恼Z氣里沒有絲毫的親近,反而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我爸人呢?讓他下來,跟我走?!?/p>
這態(tài)度,不像是來接父親,倒像是來抓捕逃犯。
許然臉上的笑容淡了些:“鄭大爺在樓上休息,忙了一下午,挺累的。您要不先坐會兒,喝杯水?”
鄭偉根本沒理會許然的提議,他直接朝著樓梯口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喊:“爸!鄭山!你聽見沒有?趕緊給我下來!”
他這一嗓子,把正在角落里安靜看書的林晚都嚇了一跳。她抬起頭,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樓上傳來房門被猛地拉開的聲音,緊接著是老鄭壓抑著怒火的低吼:“嚷嚷什么!奔喪呢?!”
老鄭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口,他剛換下的那件汗?jié)竦囊r衫還搭在手臂上,臉上因?yàn)橐幌挛绲膭谧鞫浩鸬募t潤,此刻已經(jīng)被怒氣沖得一干二凈。
“你不下來,我能不嚷嚷嗎?”鄭偉站在樓梯下,仰著頭,一臉的理所當(dāng)然,“你看看你住的這是什么地方?又破又舊,傳出去我鄭偉的臉往哪兒擱?我生意上的伙伴要是知道我爸住在這種地方,還以為我虧待你呢?!?/p>
“你的臉面?”老鄭被氣笑了,他一步步走下樓梯,每一步都踩得很重,“我住哪兒,關(guān)你臉面什么事?我花你一分錢了?”
“這是錢的事嗎?這是態(tài)度問題!”鄭偉的音量也高了起來,“你一聲不吭就從家里跑出來,電話不接,信息不回,要不是我找人查了你的消費(fèi)記錄,都不知道你跑這犄角旮旯里來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一把年紀(jì)了,就不能讓我省點(diǎn)心?”
父子倆的爭吵,像兩塊堅(jiān)硬的石頭,在大廳里激烈地碰撞,迸出傷人的火花。
許然和林晚對視一眼,都覺得有些尷尬。這是別人的家事,他們不好插嘴,但氣氛實(shí)在是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讓你省心?我天天待在那個鋼筋水泥的盒子里,看著你那些所謂的‘高檔家具’,我就鬧心!”老鄭指著被他修好的那張方桌,聲音都在發(fā)抖,“你看看,這叫桌子!有榫有卯,四平八穩(wěn)!你再看看你給我買的那個,幾塊刨花板用膠水粘一下,外面貼層木紋皮,晃晃悠NDAY,那也叫家具?那是垃圾!”
“爸,時代不一樣了!”鄭偉顯得極為不耐煩,“現(xiàn)在誰還跟你講究什么榫卯?效率!成本!這才是關(guān)鍵!你那套老手藝,早就被淘汰了。你守著那些破木頭有什么用?能當(dāng)飯吃嗎?”
“那是我一輩子的心血!”
“心血能值幾個錢?”鄭偉從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拍在吧臺上,“你那間老木工房,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買家了。他們看中了那塊地,準(zhǔn)備開發(fā)。你那些工具,人家也愿意打包收了,給你這個數(shù)?!?/p>
他伸出五根手指。
老鄭的眼睛瞬間紅了,不是感動的紅,是憤怒到極致的赤紅。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兒子,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那間木工房,是他父親傳下來的,也是他待了快一輩的地方。每一根椽子,每一塊地板,都浸透了木屑的香氣和他的汗水。
那些工具,更是他的命根子,是他手和眼的延伸?,F(xiàn)在,他的親生兒子,要把他的命根子,打包當(dāng)廢品賣掉。
“你……你這個……逆子!”老鄭憋了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這三個字。他氣得渾身發(fā)抖,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砰”的一聲巨響,把他下午剛剛校準(zhǔn)的桌子拍得震了一下。但桌子很結(jié)實(shí),紋絲不動??衫相嵉男?,卻像是被這一掌拍碎了。
“我是為你好!”鄭偉振振有詞,“你守著那堆破爛,一年到頭也接不到幾個活兒,賺的錢還不夠你喝茶的。把它們賣了,拿著錢,我給你請個保姆,你安安生生地享清福不好嗎?非要折騰!”
“我不要你的臭錢!我不要享你的清福!”老鄭嘶吼著,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困獸,“我就是要干活!我一天不摸木頭,就渾身難受!”
“你……”鄭偉也火了,“你這人怎么就說不通呢!簡直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眼看父子倆就要動起手來,許然知道自己不能再當(dāng)壁花了。
他快步從吧臺后繞出來,插在兩人中間,臉上掛著和事佬的笑容:“哎哎哎,兩位,兩位,消消氣,消消氣。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啊。”
他一手按著鄭偉的肩膀,一手扶著老鄭的胳膊,強(qiáng)行把兩人分開一點(diǎn)距離。
“鄭先生是吧?遠(yuǎn)來是客,先喝口水,順順氣?!彼贿呎f,一邊給林晚使了個眼色。
林晚心領(lǐng)神會,立刻起身,快步走進(jìn)了廚房。
許然則連拖帶拽地把鄭偉按在了一張椅子上:“您看,您大老遠(yuǎn)跑來,肯定也累了。鄭大爺呢,也是擔(dān)心您。這父子之間,哪有什么隔夜仇啊,都是關(guān)心則亂?!?/p>
他這番話東拉西扯,沒什么邏輯,但就是起到了一個緩沖的作用。
鄭偉還想說什么,但被許然按著,看著許然那張人畜無害的笑臉,一肚子火氣硬是沒地方發(fā)。
老鄭則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顯然是氣得不輕。
就在這時,一股難以抗拒的香氣,從廚房的方向飄了過來。
那不是林晚泡的檸檬水的清香,而是一種更霸道、更直接、更勾人魂魄的香味。
只見林晚端著一個托盤走了出來,上面放著兩盤金光閃閃的蛋炒飯。她把其中一盤放在鄭偉面前的桌上,又把另一盤,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老鄭手邊。
她沒說什么勸架的話,只是輕聲說了一句:“先吃點(diǎn)東西吧,這是我們老板的獨(dú)家手藝?!?/p>
鄭偉本來想說“誰有心情吃這個”,但那股香氣實(shí)在是太有侵略性了。他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讓他后面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他低頭看了一眼那盤炒飯,米粒干爽分明,像金沙一樣閃著油光,蔥花翠綠,蛋碎金黃,看起來確實(shí)很有食欲。
他拿起勺子,有些粗暴地舀了一大勺塞進(jìn)嘴里,本意是想敷衍一下,然后繼續(xù)“戰(zhàn)斗”。
然而,當(dāng)那口炒飯?jiān)谏嗉馍匣_的瞬間,他的動作停住了。
和他父親昨晚的反應(yīng)一模一樣,鄭偉整個人都僵住了。
好吃。
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好吃”可以形容的了。那是一種極致的、純粹的美味。米飯的彈,雞蛋的嫩,蔥花的鮮,還有那恰到好處的火候,讓最簡單的食材,爆發(fā)出最驚人的能量。這味道,瞬間擊穿了他所有的煩躁和怒火,直達(dá)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
他想起了很小的時候。那時候父親的木工房生意還很好,母親也還在。每天中午,父親滿身木屑地從工坊回來,母親就會端上一碗熱騰騰的蛋炒飯。那時候的炒飯,好像就是這個味道。那是家的味道,是無憂無慮的童年的味道。
鄭偉咀嚼的動作,不知不覺慢了下來。他眼中的戾氣,也漸漸被一種復(fù)雜的情緒所取代。有驚訝,有懷念,還有一絲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認(rèn)的……委屈。
他有多久,沒和父親好好吃一頓飯了?
另一邊,老鄭看著眼前的炒飯,也愣住了。他今天下午累得夠嗆,又被兒子氣了個半死,本是毫無胃口。但這熟悉的香氣,這熟悉的味道,讓他那顆暴躁的心,也奇跡般地平靜了下來。
他拿起勺子,默默地吃了起來。
一時間,劍拔弩張的大廳里,只剩下兩人咀嚼和勺子碰到盤子的輕微聲響。
許然松了口氣,對林晚投去一個贊許的眼神。這神級蛋炒飯,簡直是調(diào)解家庭矛盾的終極武器。什么大道理都比不上一口暖心的飯菜。
他看著這對父子,一個西裝革履,一個布衣舊衫,明明是至親,卻隔著一條時代的鴻溝。一個追求效率和金錢,一個固守著傳統(tǒng)和風(fēng)骨。誰對誰錯?或許,都沒有錯。只是他們都太固執(zhí),不愿去理解對方的世界。
一盤炒飯很快就見了底。
鄭偉放下勺子,沉默了很久。他再次開口時,語氣雖然還是有些生硬,但已經(jīng)沒有了之前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那塊地,是市政規(guī)劃的重點(diǎn)項(xiàng)目,我們公司也參與了。你不賣,他們也會征收,到時候補(bǔ)償款只會更少?!彼忉屃艘痪?,像是在為自己的行為辯護(hù)。
老鄭沒看他,只是低著頭,看著空空如也的盤子,聲音沙?。骸澳鞘悄銧敔斄粝碌牡胤健!?/p>
“爺爺留下的是手藝,不是那塊地!”鄭偉也有些激動,“你把手藝傳下去不就行了?”
“傳給誰?傳給你嗎?”老鄭抬起頭,眼中滿是悲涼,“你連鑿子和刨子都分不清,我怎么傳給你?”
鄭偉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從小就不喜歡木工房里嗆人的木屑味,他覺得父親的工作又臟又累,還不賺錢。他努力學(xué)習(xí),考上名牌大學(xué),進(jìn)入大公司,就是為了擺脫那樣的生活。他做到了,但他和父親之間,也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墻。
“爸,”鄭偉的聲音低了下去,“我只是想讓你過得好一點(diǎn)?!?/p>
“我過得很好?!崩相嵈驍嗨?,一字一句地說,“只要我還能拿起刨子,我就過得很好?!?/p>
氣氛再次陷入僵局。
鄭偉站起身,從錢包里抽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
“這里面有二十萬,密碼是你的生日。你那些工具,你自己看著處理吧。我不管了?!彼钗豢跉?,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在古城最好的酒店給你開了個套房,這是房卡。你想通了,就給我打電話。公司還有個會,我先走了?!?/p>
他沒有再看父親一眼,轉(zhuǎn)身快步離開了客棧。門口的風(fēng)鈴“叮鈴”一聲,像是發(fā)出了一聲無奈的嘆息。
老鄭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化的雕像。他看著桌上的銀行卡和房卡,又看了看自己那雙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渾濁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碎了。
許然的腦海里,系統(tǒng)面板悄無聲息地浮現(xiàn)。
【客人‘鄭山’遭遇親情危機(jī),心結(jié)加深?!?/p>
【任務(wù)進(jìn)度:40%】
果然,不升反降。
許然嘆了口氣。解開心結(jié),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這種牽扯到兩代人觀念沖突的死結(jié)。
他走過去,默默地收走了桌上的空盤子。他沒有去碰那張銀行卡和房卡,也沒有說什么安慰的話。
有時候,沉默的陪伴,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
夜深了,老鄭一直沒有上樓。他就那么枯坐著,對著窗外的夜色,一言不發(fā)。整個人的精氣神,仿佛都被抽走了。
許然知道,光靠一碗蛋炒飯,只能暫時撫平情緒。要真正解開這個結(jié),還需要一把更鋒利的“刻刀”,去雕琢,去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