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間的風(fēng)卷著幾片枯葉擦過樹梢,留下細(xì)碎的沙沙聲。
林軒盯著腳邊一簇沾著水汽的野草,腦子像被濃重的霧氣裹住似的,思緒凝滯。
他下意識抬手撓了撓后腦勺,指腹蹭過被竹枝勾得凌亂蓬松的發(fā)梢,帶著幾分憨氣問道:“他們知道……知道路怎么走嗎?”
話音落地的瞬間,連風(fēng)聲都仿佛平息?;ㄑ旁拼乖谏韨?cè)的手指悄悄蜷了蜷,修剪得圓潤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帶來一絲刺痛。
她的視線落在林軒那張寫滿純粹茫然的臉上,纖長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心里把“不是我?guī)Т蟮?,不氣不氣”狠狠默念了三遍,才勉?qiáng)壓下額角跳動的青筋,沒讓嘴角徹底垮下來。
傅雪手中的細(xì)竹枝無意識地在松軟的泥地上劃著凌亂的圈,眼神飄忽。
陸修年則微微偏過頭,目光投向不遠(yuǎn)處被氤氳霧氣悄然漫過的青翠竹冠,兩人都默契地保持著沉默,空氣里彌漫開一絲微妙的尷尬。
時間如同凝滯的露水,過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林軒才遲鈍地察覺到這異樣的氛圍。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視線在幾位同伴臉上小心翼翼地溜了一圈,像只突然闖入陌生領(lǐng)地、茫然無措的兔子:“你們……怎么都不說話啊?我說得有哪里不對嗎?”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確定的試探。
“你說呢?!” 陳彩兒像被點燃的爆竹,猛地?fù)荛_傅雪搭在她肩上的手,又側(cè)身略顯粗暴地擠過陸修年,幾步就沖到林軒面前。
額前細(xì)碎的劉海被胸腔里涌出的熱氣吹得向上飄了飄,攥緊的拳頭骨節(jié)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絡(luò)都繃了起來。
她毫不客氣地?fù)P手就往林軒結(jié)實的小臂上砸了一拳,力道不小,“林軒!你這腦子是被暮色浸泡發(fā)霉了嗎?”
“嘶——!” 林軒猝不及防,疼得倒抽一口冷氣,齜牙咧嘴地忙不迭捂住胳膊肘,指腹按上去能清晰感覺到皮膚下隱隱的酸脹淤痛。
“哎喲!陳彩兒!你自己掂量掂量!你那拳頭跟個小榔頭似的!”他夸張地揉著胳膊,委屈地控訴,“再被你打兩下,我這胳膊非得青紫三天不可!”
傅雪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清越的笑聲打破了緊繃。
她連忙伸手拉住氣鼓鼓還想再補一拳的陳彩兒,修長的指尖帶著安撫的意味,輕輕戳了戳對方繃得緊緊的臉頰:“好啦彩兒,再動真格的,咱們的林大少爺怕是要蹲到地上畫圈圈哭鼻子了?!?/p>
她轉(zhuǎn)頭看向林軒時,眼底的笑意還未完全散去,帶著一絲無奈和調(diào)侃。
陸修年這時才慢悠悠地轉(zhuǎn)回頭,俊朗的嘴角噙著點若有若無的、看戲般的笑意,手中的折扇不知何時已悄然展開,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搖著。
花雅云深深嘆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她抬手把被山風(fēng)吹拂到耳后的幾縷碎發(fā)仔細(xì)別好,
指尖不經(jīng)意蹭過微微發(fā)燙的耳垂,故意拖長了語調(diào),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力感:“唉——小軒啊……下次若是有人問起,”她頓了頓,加重語氣,“可千萬不要說,你認(rèn)識你花姨我?!?/p>
林軒猛地瞪圓了眼睛,撓頭的手僵在半空,一副被雷劈中的模樣。
他茫然地張了張嘴,聲音都帶著點發(fā)飄的喏喏:“為……為啥啊花姨?”
陳彩兒看著他這副冥頑不靈、懵懂無知的樣子,氣極反笑,索性撇了撇嘴,抱著手臂扭過頭去,懶得再看。
花雅云微微揚起下巴,目光悠悠地落在林軒臉上,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說道:“因為——我,不想因為你,被人笑話。”
她刻意停頓了一下,強(qiáng)調(diào)道,“尤其是被熟人笑話。我這把年紀(jì),可丟不起這個人。”
陸修年“唰”地一聲收了扇子,用光滑的扇骨輕輕敲了敲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
看著林軒那愈發(fā)茫然無措的臉,笑意加深,帶著點促狹的意味:“林兄,花姨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以你這般……嗯,‘赤誠天真’、不諳世事的心思,”
他措辭文雅,但調(diào)侃意味十足,“日后若在江湖上行走,真要報她老人家的名號時,務(wù)必三思而后行啊。免得……”
他拖長了音,扇骨虛虛一點林軒,“……連累花姨她老人家‘晚節(jié)不保’,一世英名付諸東流,那可就罪過大了?!?/p>
林軒被陸修年這文縐縐又句句帶刺的話砸得徹底懵了,臉上的茫然混雜著真切的受傷,像只被暴雨淋透、又被同伴無情驅(qū)趕的小獸。
他下意識地又想抬手去撓后腦勺,手剛抬到一半,瞥見花雅云那混合著嫌棄與疲憊的眼神,立刻像被燙到似的訕訕放下,手指轉(zhuǎn)而無措地絞緊了腰側(cè)微皺的衣角布料。
“我……我……”他“我”了半天,喉嚨像是被堵住,愣是沒能“我”出個所以然來。
目光無措地追著陳彩兒氣呼呼拉著傅雪、即將消失在竹林小徑拐角的背影,又惶惑地轉(zhuǎn)回花雅云和陸修年那兩張寫滿“你無可救藥”的臉上,最后失落地垂眸,死死盯住腳邊那簇在晨光中兀自搖曳、沾著露珠的野草,仿佛想從那晶瑩剔透的水珠里,倒映出自己到底哪里“讓人笑話”的答案。
“我就是……就是問個路嘛……”他終于憋出了一句,聲音悶悶的,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委屈和不解,“這……這有什么好笑話的?路……認(rèn)不得不是很正常?” 他實在想不通,認(rèn)路這種小事,怎么就能上升到讓花姨“丟人”、“晚節(jié)不?!钡某潭攘??
花雅云看著他這副懵懂、執(zhí)拗又透著幾分可憐巴巴的樣子,心頭那點強(qiáng)壓下去的火苗徹底被一種深沉的、近乎絕望的無力感澆滅了。
她長長地、幾乎是從肺腑深處嘆出一口氣,沉重得仿佛承載了整個竹林的霧氣。她抬手,用指腹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罷了罷了,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這孩子天生缺了那根筋,再掰扯下去,怕是自己要先被氣出個好歹。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花雅云放棄般的嘆息中,林軒的目光依舊固執(zhí)地焦著在那片草葉上。
夜光熹微,恰好穿透薄霧,落在一顆滾圓的露珠上,折射出一點微光。
那光芒似乎晃了一下他的眼,也或許是那點委屈和不甘沖破了迷霧,讓他腦子里某個角落“?!钡匾宦曒p響——雖然依舊想不通為什么問路會丟人,但花姨和陸兄那復(fù)雜難言的表情,還有彩兒氣炸的樣子,還是抓摸不透。
“??!” 他突然低呼一聲,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溜圓,像是終于捕捉到了一絲線索的兔子。
他不再看草,而是急切地看向花雅云和陸修年,帶著一種豁然開朗卻又更加迷茫的混合神情,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了一度:“剛你們說那個臟老頭是凌云大陸實力占據(jù)一席之位的林寒前輩?。。 ?/p>
他頓了頓,努力組織著混亂的語言,“還有聞弟去哪里了,他哥哥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p>
他話音剛落,竹林深處似乎連風(fēng)都徹底停滯了。
花雅云按著太陽穴的手指僵住了,陸修年搖扇子的動作定格在“唰”地展開一半的位置,連遠(yuǎn)處陳彩兒拉著傅雪離去的腳步聲都似乎頓了一瞬。
花雅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吸氣聲悠長得仿佛要把整個竹林的霧氣都吸進(jìn)肺里。
她終于放下了按著太陽穴的手,那一片皮膚已經(jīng)被她按得微微發(fā)紅。
她看向林軒的眼神,已經(jīng)沒有了憤怒,沒有了嫌棄,只剩下一種近乎悲憫的、看破紅塵般的平靜——那是徹底放棄掙扎后的解脫感。
她抬起手,不是整理頭發(fā),而是疲憊地、象征性地?fù)崃藫嶙约焊緵]有褶皺的衣袖,用一種異常平緩、甚至帶著點飄渺的語調(diào)開口,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小軒啊……”
林軒縮了縮脖子,像個做錯事又完全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的孩子,怯怯地看著花雅云:“花……花姨?”
花雅云沒有看他,目光悠遠(yuǎn)地投向竹林深處霧氣繚繞的遠(yuǎn)方,仿佛那里才有她追尋的凈土,她的聲音輕飄飄地落下,帶著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疲憊和最后的、極其鄭重的叮囑:
“答應(yīng)花姨一件事。”
“嗯嗯!花姨您說!” 林軒忙不迭點頭。
“以后千萬不要報我的名字。”
她頓了頓,加重語氣,補充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一句:
“更別說……是我把你帶大的?!?/p>
說完,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又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決然地轉(zhuǎn)過身,步履略顯虛浮,卻異常堅定地朝著陳彩兒和傅雪的方向走去,只留給林軒一個寫滿無比蕭瑟的背影。
陸修年同情地看了呆若木雞的林軒一眼,用扇子掩著嘴,低低地咳嗽了一聲,也毫不猶豫地跟上花雅云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