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無坐在公交站臺的長椅上,雪粒子落在睫毛上,冰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車還沒來,巷口那輛黑色轎車依舊靜臥在雪地里,像一枚沉默的驚嘆號,突兀地楔在這片老舊居民區(qū)的肌理里。
她掏出手機,屏幕上還停留在社團群的聊天記錄。社長催得緊,她卻對著那行“務(wù)必送到”的消息發(fā)怔。方才在“鶴年居”的畫面反復(fù)在腦海里倒帶——顧瑕伊泛紅的眼底,緊繃的下頜線,還有黑暗中那句帶著顫抖的“我等了你整整三年”。
十年光陰像被揉皺的宣紙,此刻突然被重新展平,那些被墨色掩蓋的褶皺里,全是少年時的光影。
高二那年的夏天總是伴隨著蟬鳴和松煙墨的氣息。
植無抱著一摞練習(xí)冊,第三次在畫室門口被門檻絆倒時,顧瑕伊正站在畫架前調(diào)顏料。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襯衫,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腕,指尖沾著一點靛藍,像不小心落上去的天空碎片。
“第三次了,”他轉(zhuǎn)過身,嘴角噙著笑,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植無,你是不是想碰瓷畫室的門檻?”
植無揉著磕紅的膝蓋,把練習(xí)冊往旁邊的畫案上一放,理直氣壯:“是它先動的手?!?/p>
畫室里彌漫著松節(jié)油和墨汁混合的味道,靠窗的位置擺著幾盆綠植,是顧瑕伊從家里移栽來的文竹,葉片在穿堂風(fēng)里輕輕搖晃。墻上貼滿了他的速寫,有清晨的巷口,有傍晚的操場,還有一張畫的是她趴在畫案上睡覺的樣子,筆尖輕淡,卻把她的發(fā)絲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數(shù)學(xué)最后一道大題,”植無拖過一張木凳坐在他旁邊,把練習(xí)冊推過去,“講一下?!?/p>
顧瑕伊放下畫筆,拿起她的練習(xí)冊。陽光透過老式木窗的格紋落在他發(fā)頂,鍍上一層淺金的光暈。他的睫毛很長,垂眸時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手指劃過題目時,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
“這里,輔助線錯了?!彼讣恻c在幾何圖形上,“你看,把這個頂點和圓心連起來,是不是就構(gòu)成直角三角形了?”
植無盯著他的手指發(fā)呆。那雙手能畫出讓美術(shù)老師都驚嘆的工筆,也能解出她啃了半節(jié)課都沒頭緒的數(shù)學(xué)題。他是年級第一,是畫展上拿獎拿到手軟的繪畫天才,是走在路上會被學(xué)妹偷偷議論的存在,卻唯獨對她這個總考班級中游的“小尾巴”有無限耐心。
“聽懂了?”顧瑕伊抬頭,撞進她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里。
植無猛地回神,臉頰發(fā)燙,胡亂點頭:“懂、懂了?!?/p>
他低笑一聲,沒拆穿她的走神,轉(zhuǎn)而拿起她的鉛筆,在草稿紙上重新演算。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混合著窗外的蟬鳴,成了那年夏天最安穩(wěn)的背景音。
畫案的另一端,擺著顧瑕伊正在臨摹的《韓熙載夜宴圖》。他偏愛工筆,線條細膩得像春蠶吐絲,設(shè)色卻帶著少年人獨有的明快。植無看著他執(zhí)筆的姿勢,手腕懸起,指節(jié)微曲,仿佛握著的不是一支筆,而是整個江南的煙雨。
“林爺爺說,你的線條越來越穩(wěn)了?!敝矡o伸手想去碰那幅畫,又怕弄臟,指尖在半空停住。
顧瑕伊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眼底泛起一點笑意:“等我畫完,送你?!?/p>
“真的?”植無眼睛亮起來。顧瑕伊的畫從不輕易送人,連學(xué)校畫廊借展都要斟酌再三。
“不過有條件?!彼D(zhuǎn)著鉛筆,目光落在她的練習(xí)冊上,“下次月考,數(shù)學(xué)及格。”
植無垮下臉。她的數(shù)學(xué)成績像是被施了魔咒,永遠在及格線邊緣徘徊?!疤y了,”她哀嚎,“換一個條件行不行?比如……我?guī)湍阆匆粋€月的畫筆?”
他挑眉:“成交。”
后來植無才知道,那一個月里,顧瑕伊每次畫完都把畫筆洗得干干凈凈,她所謂的“幫忙”,不過是他找的借口,讓她能心安理得地待在畫室里,陪他從午后待到夕陽漫過畫案。
顧瑕伊怕黑,是植無偶然發(fā)現(xiàn)的。
那次是周六補課,傍晚突然下起暴雨,電閃雷鳴間,整棟教學(xué)樓的燈都滅了。教室里頓時一片混亂,女生的尖叫混著男生的起哄,像被打翻的調(diào)色盤。
植無摸到口袋里的手機,剛想打開手電筒,就聽到旁邊傳來一聲極輕的吸氣聲。她轉(zhuǎn)頭,借著窗外偶爾閃過的電光,看到顧瑕伊正低著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指節(jié)泛白。
他平時總是從容不迫的樣子,連拿市級繪畫金獎時都只是淡淡一笑,此刻卻像只受驚的小獸。
“你沒事吧?”植無湊近了些,聲音放輕。
顧瑕伊猛地抬頭,眼神里有一閃而過的慌亂,很快又掩飾過去:“沒事?!?/p>
可他攥著衣角的手沒有松開。植無想起林老說過,顧瑕伊小時候被鎖在閣樓里過一夜,從那以后就怕黑。她心里軟了一下,悄悄打開手機手電筒,卻沒有照向他,而是對準了兩人之間的桌面。
昏黃的光暈里,能看到他微顫的睫毛?!拔医o你講個笑話吧,”植無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松,“從前有一根火柴,走著走著突然覺得頭癢,就撓了撓,然后……”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感覺到顧瑕伊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了。
“然后它就著火了!”
話音剛落,窗外正好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顧瑕伊錯愕的臉。幾秒鐘的沉默后,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很輕,卻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敲碎了空氣中的緊張。
“植無,”他側(cè)過頭,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你這笑話比打雷還嚇人?!?/p>
“那也比你硬撐著強?!敝矡o把手機往他那邊推了推,“照著點,別待會兒踩到凳子摔了?!?/p>
他沒說話,卻悄悄往她這邊挪了挪凳子。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縮短,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著畫室里帶來的墨香。雨聲很大,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戶上,可身邊有他的呼吸聲,植無忽然覺得這場停電也沒那么可怕了。
后來電路修好,教室里重新亮起燈時,植無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不知何時被他攥在掌心。他的手心很熱,帶著點潮濕的汗意,像握著一塊暖玉。
顧瑕伊觸電般松開手,耳尖紅得像要滴血?!皠偛拧履闼さ?。”他解釋,聲音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
植無的心跳得飛快,低頭假裝整理書包,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她那時還不知道,這個連黑天都害怕的少年,后來會在站臺上,獨自等過三個小時的黑夜。
顧瑕伊是路癡,這是全校公開的秘密。
學(xué)校組織去郊外寫生,大巴車剛停穩(wěn),他就差點跟著別班的隊伍走了。植無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書包帶,像拽著一只迷途的羔羊。
“顧瑕伊同學(xué),”她踮起腳尖,湊到他耳邊,“你再走兩步,就要去隔壁職高當交換生了?!?/p>
他轉(zhuǎn)過頭,臉上還帶著茫然:“這里的樹長得都一樣。”
植無被他認真的樣子逗笑。他能記住《千里江山圖》里每一處石綠的濃淡,能分辨出二十種不同的松煙墨,卻記不住從宿舍到畫室的第三條近路。
“跟緊我,”植無伸出手,“丟了可不負責(zé)找?!?/p>
顧瑕伊猶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手腕放進她手心。他的手腕很細,皮膚微涼,像上好的羊脂玉。植無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些,感覺心里像揣了顆跳跳糖,甜得發(fā)慌。
那天的寫生地點在一片松樹林邊。顧瑕伊很快找到狀態(tài),支起畫架就開始勾勒遠景。植無沒什么畫畫天賦,拿著畫板在旁邊東張西望,最后蹲在他身后看他調(diào)色。
他畫得專注,鼻尖沾了一點赭石,像只偷喝了顏料的小貓。植無忍住想幫他擦掉的沖動,撿起落在腳邊的松針,學(xué)著他平時的樣子,夾進自己的速寫本里。
“在做什么?”顧瑕伊突然回頭。
植無嚇了一跳,速寫本差點掉在地上?!皼]、沒什么?!?/p>
他湊過來看,看到本子里夾著的幾根松針,眼底泛起笑意:“想學(xué)我做書簽?”
植無點點頭。她知道他有這個習(xí)慣,每種植物的葉子都能被他壓得平平整整,夾在書里,帶著草木特有的清香。
“這個不行,”顧瑕伊拿起那幾根松針,“太嫩了,會褪色。”他起身走到旁邊的雪松樹下,仰頭看了看,伸手摘下幾片形狀完整的老葉,“這個好,能存很久?!?/p>
他的手指被松針扎了一下,冒出個小小的血珠。植無趕緊從口袋里掏出創(chuàng)可貼,拉過他的手就往傷口上貼。
“別動,”她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把創(chuàng)可貼撫平,“跟你說過多少次,摘葉子要小心。”
顧瑕伊沒說話,低頭看著她認真的側(cè)臉。陽光穿過松針的縫隙落在她發(fā)上,有細小的塵埃在光暈里飛舞。她的睫毛很長,眨眼時像兩把小扇子,扇得他心口發(fā)癢。
“植無,”他突然開口,聲音有點啞,“畢業(yè)以后,我們?nèi)ネ凰鞘凶x大學(xué)吧?!?/p>
植無的動作頓住了。她抬起頭,撞進他盛滿星光的眼睛里?!盀槭裁??”
“因為……”他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那里有個美術(shù)學(xué)院很好,而且……我怕迷路?!?/p>
最后那句說得很小聲,像怕被風(fēng)吹走。植無卻聽得清清楚楚,心里的跳跳糖又開始炸開,甜意順著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用力點頭:“好啊?!?/p>
那天的風(fēng)很軟,帶著松針的清香。遠處有同學(xué)在嬉笑打鬧,近處有他筆尖劃過畫紙的聲音。植無看著顧瑕伊重新拿起畫筆,陽光落在他沾著墨痕的手指上,她忽然覺得,未來就像他筆下的畫,清晰又明亮。
植無的十七歲生日,是在林老家過的。
林鶴年是顧瑕伊的外祖父,也是小城里有名的國畫大師。他很喜歡植無,總說這丫頭眼神干凈,是塊學(xué)畫的料,可惜心思沒在這上面。
那天顧瑕伊提前在畫室布置了氣球,是植無最喜歡的淡藍色。林老燉了雞湯,香氣從廚房飄出來,混著客廳里墨香,暖得讓人想打瞌睡。
“喏,生日禮物?!鳖欒σ翉谋澈竽贸鲆粋€細長的木盒。
植無打開,里面躺著一支狼毫筆。筆桿是溫潤的竹制,摸上去光滑細膩,靠近筆尖的地方,刻著一個極小的“無”字,是他慣用的小楷,娟秀又有力。
“這是……”植無愣住了。她知道這支筆,是顧瑕伊用去年繪畫比賽的獎金,托人從湖州專門定制的,他平時寶貝得很,連碰都不讓別人碰。
“給你用。”顧瑕伊撓了撓頭,有點不自然,“你上次說想試試工筆,這支筆順手?!?/p>
植無握著筆桿,指尖能感受到木材的溫度,還有那個“無”字帶來的微凸觸感。她抬起頭,看到顧瑕伊的耳朵又紅了,眼神卻亮晶晶的,像落滿了星星。
“顧瑕伊,”林老端著雞湯從廚房出來,笑瞇瞇地打趣,“偏心也不能這么明顯吧?我要支好筆,你還說等我八十大壽當賀禮?!?/p>
顧瑕伊沒反駁,只是看著植無,認真地說:“以后你的畫,我來題字?!?/p>
這句話像一顆石子投進植無的心湖,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她低下頭,假裝研究那支筆,眼眶卻悄悄熱了。
那天他們在林老家待到很晚,顧瑕伊送她回家時,巷口的路燈剛亮起來?;椟S的光線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一幅沒干透的水墨畫。
“植無,”快到家門口時,顧瑕伊突然停下腳步,“填志愿的時候,記得告訴我你想去哪。”
植無點點頭:“嗯?!?/p>
“不許反悔?!彼謴娬{(diào)了一遍,像怕她跑掉。
“不反悔?!敝矡o笑著踮起腳尖,把一片壓好的銀杏葉塞進他手里,“給你的,當定情信物?!?/p>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跑,沒敢看他的表情,只聽到身后傳來他低低的笑聲,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
那時的她以為,承諾就像筆下的墨痕,落在紙上,就能洇開一輩子的印記。她以為那個刻著“無”字的狼毫筆,會陪著她畫出無數(shù)個春夏秋冬,而他會站在她身邊,用他的字跡,為她的畫添上最后一筆溫柔。
她不知道,有些承諾,會像未干的墨跡被雨水沖刷,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印記。有些離別,會來得像驟雨,連說聲再見的時間都不給。
高三下學(xué)期的空氣里,彌漫著試卷油墨和離別的味道。顧瑕伊的畫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各種展覽上,他的名字前,總被冠上“青年才俊”的頭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