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樂的鬧鐘在七點十七分準時尖叫時,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把臉埋進枕頭縫里。窗簾沒拉嚴的縫隙漏進一道慘白的光,正好照在床頭柜那本翻開的《勞動合同法》上——昨天睡前她還在盤算,試用期提前三天提離職會不會扣全勤獎。
指尖觸到的床單觸感陌生得讓她打了個激靈。不是自己那床洗得發(fā)皺的藍白格子被罩,而是帶著細條紋的亞麻質(zhì)地,湊近了聞還有股淡淡的雪松味。許樂猛地坐起身,頭頂撞在低矮的天花板上,發(fā)出悶響。
這不是她的出租屋。
房間小得像個集裝箱,除了一張單人床,就只有一個嵌在墻里的衣柜和掉漆的書桌。窗外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樓,晾衣繩上掛著的碎花裙在風(fēng)里晃悠,那款式她奶奶年輕時都嫌老氣。許樂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踉蹌著撲到書桌前的鏡子前。
鏡子里的人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齊耳的棕色卷發(fā),左眼角有顆米粒大的痣,嘴唇比自己的飽滿些,笑起來會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最要命的是那雙眼睛,瞳仁顏色很淺,像摻了牛奶的蜂蜜。這張臉陌生得像從地鐵廣告牌上撕下來的,卻又在某些角度透著詭異的熟悉感。
“搞什么啊...”許樂抬手摸向自己的臉頰,鏡子里的人也同步抬起手,指尖的溫度透過玻璃映出來,真實得可怕。她忽然想起十歲那年發(fā)燒,躺在床上看《馬丁的早晨》,馬丁變成吸血鬼那天,她抱著被子嚇得不敢閉眼,卻又忍不住想:如果能變成別人,是不是就不用去學(xué)討厭的鋼琴了?
書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出“張主管”三個字。許樂盯著那串陌生的號碼,手指懸在接聽鍵上方遲遲不敢落下。手機鍥而不舍地震動著,屏幕暗下去又亮起來,照亮了桌角壓著的工牌——“星辰幼兒園 林晚”。
原來這具身體的主人叫林晚,是個幼兒園老師。
許樂深吸一口氣劃開接聽鍵,還沒來得及組織語言,那邊就傳來尖利的女聲:“林晚!你怎么還沒來?大一班的王樂樂把毛毛蟲放進女生書包里,現(xiàn)在整個班都炸鍋了!你再不來我扣你這個月績效!”
“我...”許樂剛吐出一個字,就被更急促的聲音打斷:“別我我我的,二十分鐘內(nèi)必須到崗!不然你這個實習(xí)老師就別當了!”
電話被狠狠掛斷,聽筒里還殘留著電流的滋滋聲。許樂盯著工牌上那個笑得一臉溫柔的女孩,忽然覺得當幼兒園老師,好像比在寫字樓里復(fù)印文件可怕多了。她打開衣柜,里面掛滿了印著小熊圖案的粉色衛(wèi)衣和淺藍色牛仔褲,連內(nèi)褲都是帶蕾絲邊的卡通款。
換衣服的時候,許樂在口袋里摸到個硬紙殼,展開來是張皺巴巴的便簽,字跡娟秀:“記得給小月亮帶她落在我這的發(fā)繩,還有下午要交教案給張主管?!?/p>
她對著鏡子把棕色卷發(fā)扎成馬尾,那顆痣在發(fā)絲間若隱隱現(xiàn)。抓起桌上的帆布包沖出房門時,樓道里飄來隔壁住戶煎雞蛋的香味,許樂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起來——她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
幼兒園在兩條街外的老巷子里,紅磚墻爬滿了爬山虎,鐵門上掛著褪色的氣球。許樂氣喘吁吁地沖進去時,正撞見一個穿高跟鞋的中年女人叉著腰站在操場中央,看見她就劈頭蓋臉地罵:“林晚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大一班的孩子都快把房頂掀了!”
這大概就是張主管。許樂縮著脖子點頭,眼角的余光瞥見滑梯旁邊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正抱著膝蓋哭,辮子上的粉色發(fā)繩少了一根。她忽然想起便簽上的話,趕緊從包里翻出發(fā)繩跑過去。
“小月亮?”許樂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柔些。小女孩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睫毛上還掛著淚珠:“林老師,我的發(fā)繩...”
“老師給你帶來啦。”許樂笨拙地把發(fā)繩繞回她的羊角辮上,手指觸到孩子柔軟的頭發(fā)時,心里忽然軟了一下。她小時候也總丟三落四,有次把媽媽給她扎頭發(fā)的皮筋弄丟了,趴在課桌上哭了整整一節(jié)課。
“林晚!還愣著干什么?”張主管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過來,“跟我去辦公室!”
辦公室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橡皮泥混合的味道,文件柜上擺著歪歪扭扭的獎杯。張主管把一摞作業(yè)本摔在桌上:“這是你上周批改的作業(yè)?看看這個‘水’字,王樂樂寫成‘永’字你都沒看出來?還有這個,李萌萌把‘大’寫成‘太’,你怎么批的優(yōu)?”
許樂盯著作業(yè)本上稚嫩的筆跡,忽然想起自己昨天在公司改了一下午的報銷單,數(shù)字抄錯三次被財務(wù)罵得狗血淋頭。原來不管變成誰,都躲不過糾錯的命運。
“對不起張主管,我下次一定注意。”她低著頭道歉,眼角的痣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明顯。
“下次?你這個月都第幾次說下次了?”張主管翻著教案本,突然停下來,“你這教案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讓你改戶外活動方案嗎?怎么還是老樣子?”
許樂湊過去看,教案本上的字跡和便簽上的一模一樣,只是在“戶外活動安排”那頁,被人用紅筆圈出了大大的問號。她這才意識到,林晚大概也是個不怎么稱職的實習(xí)老師。
“我現(xiàn)在就改?!彼テ鸸P,筆尖懸在紙上卻不知道該寫什么。幼兒園的戶外活動能安排什么?難道讓小朋友們排好隊跳廣播體操?
“行了行了,你先去帶孩子們吃點心吧?!睆堉鞴懿荒蜔┑負]揮手,“別再出什么岔子了?!?/p>
許樂逃也似的跑出辦公室,走廊里傳來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大一班的教室里,十幾個小朋友圍坐在小桌子旁,面前擺著牛奶和小餅干。那個叫王樂樂的男孩正偷偷把餅干塞給同桌的女生,被許樂抓了個正著。
“王樂樂,不許挑食哦?!彼哌^去,學(xué)著記憶里幼兒園老師的樣子蹲下來,“餅干和牛奶都要吃,才能長高高。”
男孩抬起頭,眼睛亮得像星星:“林老師,你今天好像不一樣了。”
“哪里不一樣?”許樂心里一緊。
“你以前都會瞪我的?!蓖鯓窐芬е灨珊磺宓卣f,“今天沒瞪我。”
許樂摸了摸他的頭,忽然想起自己昨天在公司,被主管指著鼻子罵的時候,也想過要是有人能摸摸她的頭說“沒關(guān)系”就好了。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孩子們的臉上,細小的絨毛看得一清二楚,有個扎雙馬尾的女孩正拿著蠟筆在紙上畫全家福,畫里的爸爸媽媽長著一樣的三角形鼻子。
點心時間結(jié)束后是自由活動,許樂被一群孩子圍在中間,聽他們講天馬行空的故事。有個男孩說他爸爸是奧特曼,昨天去打怪獸了所以沒回家;有個女孩說她的布娃娃會在夜里偷偷跳舞。許樂坐在小椅子上,腿都快蜷麻了,卻忍不住跟著他們的話點頭:“是嗎?那真厲害。”
她想起自己小時候,也總跟媽媽說書包里住著小精靈,媽媽只會摸摸她的頭說“別胡思亂想”。后來她就再也不說了,開始學(xué)著把試卷藏在床底,把對流星許的愿望咽回肚子里。
“林老師,你會折紙飛機嗎?”王樂樂舉著一張彩紙跑過來,臉上還沾著橡皮泥。
許樂愣了一下,她唯一會折的就是千紙鶴,還是為了追男生練的。但看著男孩期待的眼神,她鬼使神差地點點頭:“當然會?!?/p>
十分鐘后,辦公室門口飄進來一群歪歪扭扭的紙飛機,有一只精準地落在張主管的茶杯里。許樂站在教室門口,看著張主管氣得發(fā)抖的背影,突然沒忍住笑出聲。
中午帶孩子們午睡時,許樂坐在床邊給他們講故事。她講的不是幼兒園教材里的童話,而是自己剛編的:有個女孩每天都要復(fù)印很多文件,有天醒來變成了會飛的蝴蝶,在天上看到云朵其實是棉花糖做的。
孩子們聽得眼睛都不眨,小月亮突然舉手:“林老師,蝴蝶會記得自己以前是人嗎?”
許樂的聲音頓了頓,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她左眼角的痣上:“也許會吧,就像我們記得自己做過的夢?!?/p>
等孩子們都睡熟了,許樂才癱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晚晚,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我訂了你喜歡的日料。”
許樂盯著短信看了半天,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又刪掉。她不知道這個發(fā)信人是誰,不知道林晚的社交圈,甚至不知道林晚有沒有男朋友。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明天醒來,會不會又回到那個擺滿復(fù)印機的格子間。
下午的手工課上,許樂教孩子們用黏土捏小動物。王樂樂捏了個四不像,非要說是恐龍,許樂夸他有創(chuàng)意;小月亮捏了個歪歪扭扭的兔子,許樂說比商店里賣的還可愛。張主管來巡視時,看著滿桌奇形怪狀的黏土作品,皺著的眉頭卻慢慢松開了。
放學(xué)時,家長們陸續(xù)來接孩子。王樂樂的爸爸是個戴眼鏡的程序員,道歉說昨天加班沒顧上管孩子;小月亮的媽媽提著菜籃子,笑著說女兒今天在電話里夸老師夸了一路。許樂站在門口揮手,看著孩子們被牽著手走遠,突然覺得手心空蕩蕩的。
她小時候放學(xué),總是自己背著書包回家。媽媽要加班,爸爸在外地,樓道里的聲控?zé)魤牧撕芫?,她每次都要邊跑邊?shù)臺階,生怕黑暗里藏著怪獸。
“林老師,還沒走???”張主管鎖門時看見她,語氣緩和了些,“今天表現(xiàn)不錯,王樂樂媽媽還特意跟我夸你呢?!?/p>
許樂愣了一下,張主管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漸漸遠去。她摸出手機,那條日料店的短信還躺在收件箱里。猶豫了很久,她回復(fù):“好啊,在哪里?”
日料店藏在老巷深處,暖黃的燈籠掛在門口。許樂推開門時,一個穿白襯衫的男生站起來朝她揮手,眉眼干凈得像雨后的天空。
“晚晚,這里!”男生笑著說,“今天怎么好像不太開心?”
許樂在他對面坐下,看著菜單上密密麻麻的日文,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男生卻像看穿了她的心思:“還是點你喜歡的鰻魚飯?”
“嗯?!痹S樂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劃著桌布。
“對了,”男生忽然從包里拿出個小盒子,“給你的。上次你說想換支鋼筆寫教案。”
許樂打開盒子,里面是支銀色的鋼筆,筆帽上刻著小小的“晚”字。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想起自己的筆筒里,永遠只有超市買的十塊錢三支的中性筆。
“謝謝。”她輕聲說。
“跟我還客氣什么?!蹦猩χo她倒茶,“說起來,你今天真的有點不一樣。以前總說幼兒園的孩子吵,今天卻一直在講他們的趣事?!?/p>
許樂握著溫?zé)岬牟璞粗巴饴迪聛淼奶焐?。她想起早晨那個陌生的鏡面,想起孩子們軟乎乎的小手,想起張主管緩和的語氣,想起這支刻著名字的鋼筆。原來林晚的生活里,也藏著這么多她不知道的細節(jié)。
鰻魚飯上來的時候,男生突然說:“晚晚,其實我...”
他的話被許樂的手機鈴聲打斷,屏幕上跳出“媽媽”兩個字。許樂的心猛地揪緊,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具身體的母親,手指顫抖著按了拒接。
“怎么不接?”男生疑惑地問。
“有點吵。”許樂低下頭扒拉著米飯,鰻魚的醬汁甜得發(fā)膩。
吃完飯走出日料店,巷子里的燈籠都亮了起來。男生要送她回家,許樂搖搖頭:“我想自己走走?!?/p>
“那注意安全?!蹦猩粗难劬?,“明天見?!?/p>
許樂點點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她不知道“明天見”對林晚來說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明天。
走回那個集裝箱似的小房間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許樂把那支鋼筆放在書桌上,和工牌并排擺著。她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霉斑,想起自己的出租屋,想起那臺總是卡紙的復(fù)印機,想起明天要交的報表。
原來不管變成誰,生活都有各自的麻煩。馬丁每天醒來都有新身份,可他還是要上學(xué),要應(yīng)付郭莫和羅娜,要在天黑前變回來。
許樂翻了個身,聞到枕頭上淡淡的雪松味。她忽然想起小月亮的兔子黏土,想起王樂樂的恐龍,想起那個穿白襯衫的男生,想起張主管最后緩和的語氣。這些碎片拼湊起來,像極了小時候拼過的拼圖,雖然一開始不知道全貌,拼著拼著就有了形狀。
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了一下,是條新短信,來自一個沒有備注的號碼:“樂樂,明天記得帶U盤,上次的報表我?guī)湍愦媪朔輦浞??!?/p>
許樂盯著那條短信看了很久,眼眶突然有點熱。她摸出那支刻著“晚”字的鋼筆,在便簽本上寫下:“明天要給小月亮帶她喜歡的草莓貼紙,王樂樂的恐龍黏土要晾干收起來,教案記得改戶外活動方案?!?/p>
寫完才發(fā)現(xiàn),字跡竟然和林晚的越來越像了。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落在那行字上。許樂打了個哈欠,把自己裹進帶著雪松味的被子里。也許明天醒來,她就變回許樂了,要趕在八點半前打卡,去復(fù)印那些永遠印不完的文件。
但至少今晚,她是林晚,是那個會被孩子依賴、被同事批評、被人惦記著的幼兒園老師。
許樂閉上眼睛的時候,好像聽見了孩子們的笑聲,像風(fēng)鈴一樣,在夢里響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