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開后,整個胡同都炸了鍋。
"陳家那個老大真去下鄉(xiāng)?。?
"人家建華身體不好,當然得老大去。"
"也對,反正陳家就疼那個撿來的,親生的算什么。"
我聽著鄰居們的議論,面無表情地收拾著行李。二十四年的人生,裝進一個行李箱綽綽有余。
李淑芳在一旁幫忙,但更多時候是在走神。她總是不自覺地往陳建華的房間看,那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
"建國,你到了黑龍江記得寫信回來。"李淑芳心不在焉地說著,手里疊著我的舊衣服。
"給誰寫?"我突然問道。
"當然是給家里啊。"李淑芳愣了一下,"給我,給小雨,給爸媽。"
"那給建華嗎?"我繼續(xù)問。
李淑芳的臉紅了一下:"建華是你弟弟,當然也要問候一下。"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看著這個和我同床共枕六年的女人。她的心思我再清楚不過,只是從來沒有挑破過。
"淑芳,我問你一個問題。"我坐在床邊,"如果建華身體好,你會選擇讓我去,還是讓他去?"
李淑芳被問得措手不及,支支吾吾地說:"這...這怎么能假設呢?建華從小就體弱多病。"
"回答我的問題。"我的語氣很認真。
李淑芳低著頭,好久才說:"我...我當然希望你們都不要去。"
這個答案等于沒有回答,但也說明了一切。我苦笑一聲,繼續(xù)收拾東西。
這時,小雨跑進房間,撲到我懷里:"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抱著女兒,心中涌起一陣溫暖。在這個家里,只有小雨是真心舍不得我的。
"爸爸去很遠的地方,要很久才能回來。"我輕撫著她的頭發(fā),"小雨要聽媽媽的話,好好長大。"
"我不要爸爸走!"小雨開始哭起來,"我要爸爸陪著我!"
李淑芳連忙把小雨抱過去:"小雨乖,爸爸去建設祖國,是光榮的事情。你還有媽媽,還有爺爺奶奶,還有二叔陪著你。"
"我就要爸爸!"小雨哭得更厲害了。
這時,陳建華從房間里走出來,蹲在小雨面前:"小雨,二叔給你變個魔術好不好?"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在小雨面前晃了晃,然后握在手心里,再打開時,糖不見了。
小雨立刻被吸引了,破涕為笑:"二叔好厲害!"
陳建華從她耳朵后面變出那顆糖,遞給她:"小雨最乖了,所以糖給你吃。"
李淑芳看著這一幕,眼中滿是欣慰:"還是建華有辦法,小雨最聽他的話了。"
我看著陳建華逗小雨開心,心中五味雜陳。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很會哄孩子,也很會哄大人。這可能就是他在這個家里受寵的原因吧。
晚飯時,我媽做了一桌子菜,說是給我送行。但仔細看看,都是陳建華愛吃的菜。
"建國,多吃點,到了黑龍江可就沒這么好的飯菜了。"我媽給我夾菜,難得地關心了一下。
"媽,你別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說。
我爸舉起酒杯:"建國,你這次去黑龍江,是為了家里,為了建華,爸爸心里有數(shù)。"
"爸,您別這么說,這是我應該做的。"我也舉起杯子。
陳建華突然站起來,舉杯對我說:"哥,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你心里可能有怨言,但我真的身體不好,去不了那么遠的地方。"
"我會記住你的恩情,等你回來,我一定好好報答你。"他說得很誠懇,眼中甚至含著淚水。
全家人都被感動了,我媽抹著眼淚說:"建華真懂事,知道感恩。"
李淑芳也點頭說:"建華一直都很懂事,很孝順。"
只有我知道,陳建華這番話里的真正含義。他在所有人面前表明,我去下鄉(xiāng)是為了他,是他欠我的。這樣一來,不管將來發(fā)生什么,他都是受恩者,我是施恩者。
而受恩者,永遠比施恩者更容易獲得同情。
飯后,我一個人到院子里抽煙。明天就要出發(fā)了,說不緊張是假的。黑龍江那么遠,那么冷,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會是什么。
"建國。"我爸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支煙,"你心里是不是有怨氣?"
我看了他一眼,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和我談心:"沒有。"
"別撒謊,我是你爸爸,看得出來。"我爸點燃煙,深吸一口,"你覺得我們偏心建華?"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爸,建華是咱們家的恩人,他小時候救過我一命,您忘了嗎?"
我爸愣了一下:"什么時候的事?"
"我八歲那年掉進冰窟窿,是建華喊人救的我。"我編了一個理由,"所以我對他好,是應該的。"
這當然是假話,但我不想在臨走前和父親發(fā)生沖突。而且我發(fā)現(xiàn),我爸可能也不記得十六年前的很多細節(jié)了。
我爸拍拍我的肩膀:"建國,你是個好孩子,有擔當。等你從黑龍江回來,我們一定不會虧待你。"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回來?也許我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夜里,李淑芳躺在我身邊,但她翻來覆去睡不著。
"建國,你睡了嗎?"她小聲問。
"沒有。"
"我有些舍不得你。"她的聲音很輕。
我轉過身,在黑暗中看著她的輪廓:"真的舍不得?"
"當然舍不得,你是我丈夫。"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那你為什么不勸我別去?"我問道。
李淑芳沉默了很久,才說:"因為...因為建華真的去不了。"
"如果我也去不了呢?"我繼續(xù)問。
"你身體好,能適應那里的環(huán)境。"她的回答很快,顯然早就想好了。
我閉上眼睛,不再說話。這就是我的妻子,在她心中,我只是一個工具人,一個可以隨時犧牲的存在。
清晨,我提著行李箱走出家門。全家人都來送我,陳建華還特意從床上爬起來,說要送我到車站。
"建華,你身體不好,就別去了。"我媽心疼地說。
"不行,我一定要送哥到車站。"陳建華堅持著,一副深明大義的樣子。
在車站,陳建華握著我的手,聲音哽咽:"哥,你一定要保重身體,我等你回來。"
周圍的人看著這兄弟情深的一幕,都在小聲議論:"這兄弟倆感情真好。"
"是啊,哥哥為了弟弟去下鄉(xiāng),弟弟還親自來送,真難得。"
我看著陳建華的表演,心中涌起一種莫名的悲哀。直到最后一刻,他還在演戲,還在為自己營造完美的形象。
火車啟動了,我坐在車窗邊,看著站臺上的家人越來越遠。陳建華還在揮手,眼中的淚水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我知道,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們了。不是因為路途遙遠,而是因為我已經(jīng)徹底想通了。
這個家,從來就不屬于我。我的離開,對他們來說可能是解脫。
火車向北飛馳,窗外的景色逐漸荒涼。我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睡一會兒。在夢中,我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家里還沒有陳建華,爸爸媽媽的眼中只有我一個兒子。
但夢總是會醒的,現(xiàn)實依然殘酷。我睜開眼睛,看著窗外白茫茫的雪地,告訴自己:從今天開始,我要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