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日光燈管到傍晚總有些發(fā)沉,嗡嗡的電流聲裹著窗外的蟬鳴漫進(jìn)來時,蘇郁正趴在桌上翻謝硯的筆記本。
不是故意偷看。早上謝硯去水房打水,本子落在床沿,他撿起來想放回桌上,卻被最后一頁的鉛筆痕勾住了視線——是幅簡筆畫,畫的是天臺欄桿,欄桿邊歪歪扭扭畫了兩個小人,一個抓著另一個的衣領(lǐng),旁邊用極淡的筆寫了個“郁”字,被橡皮蹭過,只剩半道印。
他指尖剛碰那道印,身后傳來腳步聲。蘇郁猛地合起筆記本,轉(zhuǎn)身時撞在桌腿上,膝蓋磕得發(fā)麻。
謝硯拎著兩個搪瓷杯站在門口,額前的碎發(fā)被水汽打濕,貼在眉骨上。他看見蘇郁手里的本子,頓了頓,沒說話,把杯子放在桌上,杯底的水痕在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濕。
“沒看?!碧K郁把筆記本往他那邊推,耳朵有點熱,“不小心碰掉了?!?/p>
謝硯拿起本子塞進(jìn)書包,指尖擦過蘇郁的手背——比平時涼。他抬眼瞥了眼蘇郁的臉,眉尾微蹙:“還疼?”
昨天封印能力時的疼還沒徹底散,蘇郁早上醒時太陽穴還突突跳,只是不想讓謝硯知道,扯了扯嘴角:“早不疼了。”
謝硯沒接話,把其中一個搪瓷杯推到他面前。杯子里是溫水,漂著顆沒化的冰糖,是蘇郁昨天說想喝甜的,謝硯去食堂小賣部買的。蘇郁捧起杯子,暖意從掌心漫上來,眼角余光卻落在謝硯的領(lǐng)口上。
還是高領(lǐng)打底。
轉(zhuǎn)來這所學(xué)??靸芍埽K郁就沒見謝硯穿過圓領(lǐng)。即使中午熱得連校服外套都脫了,他也總把打底衫的領(lǐng)口扣得嚴(yán)嚴(yán)實實,拉鏈拉到最頂,像是脖子上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
之前在天臺接吻時,蘇郁的手指勾過他的拉鏈,想往下拽,被謝硯按住了。當(dāng)時謝硯的呼吸很沉,抵著他的額頭說“別鬧”,聲音有點啞,他沒敢再動。可現(xiàn)在看著那截繃得緊實的領(lǐng)口,心里莫名發(fā)堵——就像發(fā)現(xiàn)筆記本里的畫時,那種說不清的慌。
謝硯換衣服時總避著他。要么等他去洗漱,要么熄燈后摸黑換。有次蘇郁起夜,借著窗外的月光看見他背對著床站著,打底衫往上撩到腰際,后頸有道深色的印,像被什么東西燙過,沒等看清,謝硯猛地回頭,他慌忙閉上眼,再睜開時,對方已經(jīng)把衣服穿好了。
“發(fā)什么呆?”
謝硯的聲音把他拽回神。蘇郁低頭抿了口溫水,冰糖在舌尖化開甜意,卻壓不住那點慌。他擱下杯子,指尖在桌沿?fù)噶藫浮抢镉械琅f疤,是昨天他疼得蜷縮時,指甲劃出來的。
“謝硯,”他突然開口,聲音比預(yù)想中輕,“你今天……能不能穿圓領(lǐng)?”
謝硯正解校服外套的扣子,聞言動作頓住。指尖停在第二顆紐扣上,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蜷了蜷,沒看他:“不行?!?/p>
“為什么?”
“習(xí)慣?!?/p>
兩個字說得太干脆,反而像在躲。蘇郁盯著他的后頸,領(lǐng)口與皮膚貼合的地方,似乎能看見布料下隱約的深色輪廓。他想起昨天謝硯抱著他時,手掌按在他后頸,那處的溫度燙得驚人,當(dāng)時只以為是情緒激動,現(xiàn)在卻突然串起線——封印啟動時,謝硯的指尖在發(fā)抖,后頸的衣領(lǐng)被汗浸濕,貼得更緊了。
是代價。
這個念頭撞進(jìn)來時,蘇郁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站起來,動作太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響。
謝硯回頭看他,眉頭皺著:“站不穩(wěn)就別亂動?!?/p>
蘇郁沒聽。他走到謝硯面前,距離近得能看見對方睫毛上的水汽。謝硯比他高小半頭,他得微微仰頭才能對上視線,喉嚨發(fā)緊:“你轉(zhuǎn)過去?!?/p>
謝硯的眼神動了動,沒動:“干什么?”
“我看看?!?/p>
“看什么?”
“后頸?!?/p>
空氣靜了一瞬。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很響,日光燈管的嗡聲也跟著尖起來。謝硯的喉結(jié)滾了滾,往后退了半步,想拉開距離,卻被蘇郁伸手拽住了衣角。
蘇郁的手指還在發(fā)虛,昨天疼得脫力,現(xiàn)在攥東西都沒什么勁,卻攥得很緊,布料被他捏出幾道褶?!拔抑滥阌媚芰??!彼曇舭l(fā)顫,不是怕,是慌,“上次在講臺下,你啟動銀紋,指尖在抖;圖書館躲管理員,你按我躲進(jìn)書架時,后頸撞在鐵架上,你悶哼了一聲,我聽見了;還有昨天……”
昨天謝硯抱著他,手掌按在他后頸,他能感覺到那處的肌肉在抽緊,像在忍疼。只是當(dāng)時他自己疼得厲害,光顧著抓對方的褲腳,沒敢多問。
謝硯垂眸看他攥著衣角的手,指尖泛白,連帶著手腕上的淡紅印記都比平時深。他沉默了幾秒,終是沒再躲,輕輕掙開衣角,轉(zhuǎn)身背對著他。
“快點?!彼曇艉茌p,帶著點不自然的啞。
蘇郁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抬手,指尖懸在謝硯的領(lǐng)口上方,猶豫了一下才輕輕拽住拉鏈。拉鏈頭是銀色的,蹭過他的指腹,有點涼。他慢慢往下拉,金屬齒咬合的“咔啦”聲在安靜的宿舍里格外清晰。
拉到第二格時,布料松了些。蘇郁掀起一點衣領(lǐng),視線落過去的瞬間,呼吸猛地頓住。
謝硯的后頸左側(cè),有片指甲蓋大小的紅痕。不是新鮮的紅,是那種發(fā)暗的、像被反復(fù)灼燒過的紅,邊緣泛著淡紫,形狀不規(guī)則,像朵被揉皺的花。紅痕旁邊還有幾道更淺的印,縱橫交錯,像是舊傷疊著新傷。
“這是什么?”蘇郁的指尖輕輕碰了碰那片紅痕,不敢用力,卻能感覺到布料下皮膚的溫度比別處高。
謝硯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澳芰Υ鷥r。”他說得很輕,“規(guī)則錨定要靠自身血氣引紋,防御降下來時,就會留印?!?/p>
蘇郁想起謝硯的能力——那次在講臺下,他指尖按在講臺角,地面浮起銀灰色紋路,那些紋路像有生命,順著地面爬向四周,把值日生的腳步聲擋在外面。當(dāng)時只覺得厲害,現(xiàn)在才知道,每道紋路都要耗他的血氣。
他又想起昨天老頭要“信物”時,謝硯撕了筆記本寫滿規(guī)則漏洞的那頁遞過去,老頭搖頭說“不夠”。后來謝硯按住他的手說“封印他的能力”,當(dāng)時他只疼得顧著喊名字,沒看見謝硯的臉——是不是那時,這片紅痕就開始發(fā)燙了?
“很疼吧?!碧K郁的聲音低得像嘆息。他低下頭,輕輕湊過去,用嘴唇碰了碰那片紅痕。
很輕的一下,像羽毛掃過。
謝硯猛地回頭,動作太急,額頭撞在蘇郁的額頭上。兩人都疼得嘶了一聲,蘇郁卻沒退。他抬手,指尖還停在謝硯的領(lǐng)口,眼神發(fā)直:“以后別用能力了?!?/p>
謝硯的睫毛顫了顫。他看著蘇郁的眼睛,里面有紅血絲,是昨天疼出來的,還有點水汽,像要哭又強(qiáng)忍著。他張了張嘴,想說“不用能力怎么護(hù)你”,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好?!?/p>
蘇郁愣住了。他以為謝硯會反駁,會說規(guī)則太險,不用能力不行,就像之前他說“護(hù)不住怎么辦”,謝硯說“一起死”那樣干脆??芍x硯只是看著他,眼底的冷靜碎了點,露出點軟的東西,又重復(fù)了一遍:“好,不用了?!?/p>
夕陽從窗戶斜切進(jìn)來,落在謝硯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他后頸的紅痕在光線下更明顯,蘇郁突然想起天臺的風(fēng),想起謝硯把外套披在他肩上時,手背上的薄繭,想起筆記本里那兩個歪歪扭扭的小人。
原來那些藏在高領(lǐng)下的疼,那些沒說出口的護(hù)著,都是真的。
蘇郁突然伸手抱住了謝硯。
不是昨天那種虛弱的靠,是用力環(huán)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后背。謝硯的校服外套還沒完全脫下,搭在胳膊上,布料上有淡淡的皂角味,混著一點松節(jié)油的氣息——大概是之前去美術(shù)教室沾到的。
“蘇郁?”謝硯的聲音有點悶。
“別動?!碧K郁把臉埋得更深,聲音悶悶的,“讓我抱會兒?!?/p>
謝硯真的沒動。他抬手,懸在蘇郁的背上,猶豫了幾秒,輕輕落在他的肩胛骨上,像怕碰碎什么似的,慢慢拍了拍。
日光燈管還在嗡嗡響,蟬鳴漸漸沉了下去。蘇郁聽見謝硯的心跳,隔著薄薄的打底衫傳過來,很穩(wěn),比在講臺下躲值日生時慢多了。他攥著謝硯的衣角,把臉蹭了蹭,忽然想起早上那本筆記本,沒忍住問:“你昨天畫的畫……”
謝硯的手頓了一下。
“就是兩個小人抓衣領(lǐng)那個,”蘇郁補(bǔ)充道,聲音有點虛,“是天臺那次嗎?”
背后的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嗯”了一聲。
蘇郁笑了。他沒抬頭,還埋在謝硯背上,嘴角卻控制不住往上揚(yáng),連帶著眼角都軟了。他抬手,指尖在謝硯后頸那片紅痕旁邊輕輕劃了劃,像在寫字:“以后別穿高領(lǐng)了?!?/p>
“……好?!?/p>
“也別自己扛著?!?/p>
“好?!?/p>
“疼了要告訴我?!?/p>
謝硯轉(zhuǎn)過身,這次沒撞到頭。他低頭看蘇郁,發(fā)現(xiàn)他眼睛亮得很,像落了星子,之前眼尾那點瘋氣散得干干凈凈,只剩軟。謝硯忍不住抬手,用指腹蹭了蹭他的眼角:“你也是?!?/p>
蘇郁沒應(yīng)聲,只是盯著他的后頸看。謝硯順著他的視線瞥了眼,忽然伸手把打底衫的拉鏈全拉了下來,干脆脫掉了。
白色的打底衫落在床上,露出的后頸完整地敞在光線下。那片紅痕旁邊,幾道淺印更清楚了,蘇郁伸手想碰,又怕疼著他,指尖懸在半空。
“舊傷?!敝x硯解釋道,“之前在圖書館用錨定擋管理員的鐵鏈,蹭的?!?/p>
蘇郁想起那天管理員拎著鐵鏈追過來,謝硯拉著他往天臺跑,鐵鏈擦著謝硯的后頸掃過去,當(dāng)時只聽見“哐當(dāng)”一聲,沒看見傷。他心里又堵又軟,伸手從口袋摸出顆草莓糖——是昨天謝硯塞給他的那顆,他沒舍得吃,一直揣著。
他剝開糖紙,把糖遞到謝硯嘴邊:“含著,止痛?!?/p>
謝硯看著那顆粉白的糖,又看了看他,沒張嘴,反而低頭咬了咬他的指尖。很輕的一下,像貓撓似的。
蘇郁的指尖麻了麻,猛地縮回手:“你干什么?”
謝硯沒說話,只是笑了。不是天臺那次帶著較勁的笑,是眼尾都彎著的笑,很淺,卻看得蘇郁心跳又亂了。他剛要開口,謝硯突然彎腰,把他打橫抱了起來。
“哎——”蘇郁嚇了一跳,慌忙抓住他的肩膀,“我能走!”
“膝蓋不是磕著了?”謝硯把他放到床上,伸手捏了捏他的膝蓋,“躺會兒?!?/p>
蘇郁沒反駁。他看著謝硯彎腰撿地上的打底衫,后頸的紅痕在燈光下明明滅滅,忽然覺得,這宿舍的燈管好像也沒那么沉了。他攥著那顆草莓糖,往嘴里塞了一半,又把剩下的一半遞到謝硯嘴邊:“分你?!?/p>
謝硯低頭,就著他的手咬了過去。兩人的指尖碰在一起,都沒松。窗外的蟬鳴又響了起來,這次不吵了,像裹著糖的風(fēng),慢慢漫進(jìn)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