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的余韻還沒散去，李家村的田埂上就多了些生面孔。這天清晨，黃天正蹲在土豆地里查看新苗，春桃挎著竹籃跟在后面，籃子里裝著剛蒸好的土豆，冒著騰騰熱氣。
“你看這苗長得多精神?！?黃天撥開一片嫩綠的葉子，露出底下圓滾滾的小土豆，“照這勢頭，秋收時準(zhǔn)能再增產(chǎn)兩成?！?/p>
春桃遞過一塊熱乎乎的土豆：“先墊墊肚子，王鐵匠說今早要給你送新打的耘鋤?！?話音剛落，就見村口來了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車簾緊閉，只隱約看見車夫穿著件半舊的青布衫，看著倒像是個走南闖北的商人。
“這是誰?。靠粗嫔煤??！?春桃踮著腳張望，手里的土豆差點掉地上。
黃天也覺得稀奇，李家村平時少有外客，更何況是這般打扮的。正琢磨著，馬車已經(jīng)停在老槐樹下，車夫跳下來掀開車簾，先下來個穿著素色布裙的婦人，雖衣著普通，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和氣，眼角的細紋里都帶著笑意。緊接著下來個身材魁梧的漢子，下巴上留著濃密的胡茬，眼神亮得驚人，往那一站，連風(fēng)吹過樹葉的聲音都仿佛小了些。
“請問，這里可是黃天黃相公的住處？” 婦人開口問道，聲音溫和得像春日里的暖風(fēng)。
黃天趕緊擦了擦手上的泥，迎上去：“朱老爺來啦?！?/p>
春桃在旁邊悄悄拽了拽黃天的衣角，小聲說：“這倆人看著不一般，說話都透著底氣?！?/p>
黃天心里也犯嘀咕，但見人家客客氣氣的，也不好怠慢：“朱老爺朱夫人快請屋里坐，俺這地方簡陋，別嫌棄?！?/p>
黃天的茅草屋剛收拾過，墻上還貼著春桃剪的紅窗花。朱老爺一進門就被墻上掛著的農(nóng)具圖紙吸引了，指著那張改良鋤頭的圖說：“這鋤頭看著稀奇，真能省力三成？”
“可不是嘛。” 黃天搬來個小馬扎讓他們坐下，春桃趕緊沏上用新茶泡的水，“您看這月牙形的鐵頭，入土?xí)r能順著勁兒往下走，木柄末端加了橫托，手掌能用上力，刨硬地都不費勁。”
朱夫人湊近了看圖紙，手指輕輕點著上面的線條：“這圖紙畫得真細致，連鐵頭的厚度都標(biāo)著呢?！?/p>
“都是瞎琢磨的。” 黃天撓了撓頭，從墻角拎出個麻袋，倒出些金黃的土豆，“您二位嘗嘗這個，去年新收的，又面又甜?！?/p>
朱老爺拿起個土豆掂了掂，又聞了聞，眼睛亮了：“這玩意兒真能畝產(chǎn)三千斤？俺前陣子聽濠州知府說，你們村靠這個過冬，沒餓肚子。”
“確實差不離?！?黃天算起了賬，“一畝地種土豆，能頂五畝谷子的收成，還不用太操心，耐旱得很。俺打算今年教鄰村也種種，這樣明年開春就有更多人能吃飽飯了。”
“說得好！” 朱老爺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茶碗都跳了跳，“百姓過日子，不就圖個吃飽穿暖？你這土豆，可比那些酸文假醋的文章實在多了！”
朱夫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對黃天說：“聽知府說，你考科舉也厲害得很，縣試府試都是第一？”
提到這個，黃天有點不好意思：“就是運氣好，寫文章時總想著種地的事，沒想到主考官還挺待見?！?/p>
“這可不是運氣?！?朱老爺站起身，踱到窗邊看著外面的土豆地，“寫文章跟種莊稼一個理，得接地氣。那些凈說些‘之乎者也’的，還不如你這篇‘土豆策’實在。俺聽說你在文章里說，‘當(dāng)官的得先讓百姓有飯吃，不然說啥都白搭’？”
黃天心里咯噔一下，這話確實是他在府試策論里寫的，沒想到連外鄉(xiāng)商人都知道了。他趕緊說：“俺是莊稼人，不懂啥大道理，就覺得吃飽飯比啥都強?！?/p>
朱老爺突然笑了，胡茬都跟著顫：“你這后生，倒是實誠。俺問你，要是讓你給當(dāng)今皇上提個建議，你想說啥？”
春桃在旁邊嚇得臉都白了，趕緊給黃天使眼色，哪有隨便議論皇上的。黃天卻沒多想，琢磨了一會兒說：“俺覺得，皇上要是能讓各地都種上土豆，再推廣些好農(nóng)具，不出幾年，老百姓肯定都能過上好日子。還有啊，別讓那些當(dāng)官的光說不練，得真到地里看看，知道莊稼人有多難。”
“說得好！” 朱老爺又拍了下大腿，這次笑得更歡了，“你這話說到俺心坎里了！那些坐在衙門里的，哪知道地里的土有多硬，除草有多累？”
朱夫人也跟著笑：“看你說得頭頭是道，怕是早就琢磨過這些事吧？”
“瞎琢磨唄。” 黃天從懷里掏出個小本子，上面畫著些奇奇怪怪的圖，“您看這個，俺想弄個引水的架子，不用人挑水，就能把河里的水引到地里，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p>
朱老爺接過本子，看得格外認真，連呼吸都放輕了。上面畫的是簡易的水車圖紙，還有些標(biāo)注的尺寸，雖然簡單，卻一目了然。他指著其中一處說：“這里的齒輪得再改改，用硬木怕是不結(jié)實，換成鐵的試試。”
黃天眼睛一亮：“朱老爺也懂這個？俺還愁找不到懂行的人商量呢?！?/p>
“略懂一二，略懂一二。” 朱老爺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把本子還給黃天，“你這想法很好，要是真做出來，得省多少力氣。需要啥材料，跟俺說，俺給你找?！?/p>
中午黃天留他們吃飯，春桃殺了只自己養(yǎng)的雞，燉了滿滿一鍋土豆燒肉，又炒了盤新摘的青菜，擺了滿滿一桌子。朱老爺毫不客氣，拿起筷子就夾了塊土豆，嚼了兩口連連點頭：“嗯！比御膳房的好吃！”
春桃沒聽清：“啥房？”
“沒啥，沒啥。” 朱老爺趕緊岔開話題，給朱夫人夾了塊雞肉，“妹子嘗嘗這個，比城里館子做的入味。”
席間，朱老爺問了好多關(guān)于土豆種植的事，從下種到收獲，連怎么儲存都問得清清楚楚。黃天一一作答，還說起打算明年種兩畝水稻，試試新的種植法子。
“水稻可不好種?！?朱老爺喝了口米酒，“水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還怕蟲害。”
“俺有個想法?！?黃天放下筷子，“俺想把水稻和魚一起養(yǎng)，水里養(yǎng)魚，水上種稻，魚的糞便能當(dāng)肥料，稻子能給魚遮陰，說不定能兩全其美?！?/p>
朱夫人眼睛亮了：“這法子倒是新鮮，以前沒聽說過。”
“都是瞎想的，還沒試過?！?黃天有點不好意思，“等明年開春試試，成了就教給大伙。”
朱老爺看著他，眼神里滿是贊許：“你這后生，腦子活泛，還肯下力氣，是塊好料。不像有些讀書人，只會死記硬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p>
“朱老爺過獎了?！?黃天撓了撓頭，“俺就是覺得，不管是讀書還是種地，都得實實在在的，來不得半點虛的。”
“說得好！” 朱老爺又拍了下桌子，這次連朱夫人都跟著笑，“俺算是看出來了，濠州知府沒說錯，你這后生確實不一般?！?/p>
下午臨走時，朱老爺讓車夫搬來個大箱子，打開一看，里面是些上好的綢緞，還有兩錠沉甸甸的銀子，閃得人眼睛都花了。
“這…… 這可使不得！” 黃天趕緊擺手，“您能來俺這兒坐坐，俺就挺高興了，哪能要您的東西?！?/p>
“拿著吧。” 朱老爺把箱子往他懷里推，“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做農(nóng)具、試種水稻用的。要是真成了，可是給大家伙謀福利，這點算啥?！?/p>
朱夫人也笑著說：“就當(dāng)是俺們?nèi)牍闪耍饶隳且茏幼龀鰜?，可得先給俺們看看?！?/p>
黃天還想推辭，被朱老爺按住了肩膀：“后生，好好干。記住，不管啥時候，把老百姓的日子過好，比啥都強?！?他的手勁很大，眼神里帶著股說不出的鄭重。
馬車走的時候，朱老爺還掀開車簾回頭看了看，沖黃天揮了揮手。春桃看著馬車走遠，才拍著胸口說：“嚇?biāo)腊沉耍侵炖蠣斂粗嫱?yán)，跟戲文里的大官似的?！?/p>
黃天摸著那兩錠銀子，心里也犯嘀咕：“這倆人肯定不一般，哪有商人對種地這么上心的?！?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小本子，上面的水車圖紙被朱老爺畫了個圈，旁邊還標(biāo)了行小字：“用生鐵，加軸承，可省力五成?！?/p>
“不管了。” 黃天把銀子收起來，“正好用這錢買些鐵料，先把水車做出來再說?！?/p>
春桃?guī)退丫I緞疊好。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半天說不出話。
夕陽把土豆地染成了金紅色，黃天蹲在地埂上，看著嫩綠的新苗，心里琢磨著：得趕緊把水車做出來，再琢磨琢磨那稻魚共養(yǎng)的法子，可不能辜負了那位朱老爺?shù)钠诖?。至于他到底是誰，等把這些事做好了，說不定自然就知道了。
春桃走過來，遞給她塊剛烤好的土豆：“別想了，先吃點東西。王鐵匠的耘鋤做好了，說明天一早送過來呢?！?/p>
黃天接過土豆，咬了一大口，粉粉的，甜甜的。他看著春桃被夕陽映紅的臉蛋，突然笑了：“對，先不想這些，咱先把眼前的事做好?！?/p>
遠處的炊煙裊裊升起，李家村的黃昏安靜又熱鬧，就像黃天心里的日子，踏實又充滿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