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這天，古城飄起了細(xì)碎的雪，觀星臺的銅盤上落了層薄雪，沈硯之正用拂塵輕掃，阿竹抱著個沉甸甸的陶甕踏雪而來，甕口用紅布扎著，布角還沾著些谷物的碎屑。
“先生，糧倉的老管事今早發(fā)現(xiàn)的！”阿竹解開紅布，一股混著泥土與麥香的氣息涌出來，甕底沉著塊巴掌大的木牌，牌上用朱砂畫著株飽滿的稻穗，穗尖纏著條細(xì)小的龍紋，“他說這陶甕埋在糧倉最深處的地窖里，昨夜地窖的石板突然自己移開，甕口泛著金光，像是有活物在里面動?！?/p>
沈硯之指尖剛觸到木牌上的龍紋，銅盤上指向城南的指針突然輕顫，盤底星圖的田埂紋路里，竟?jié)B出淡金色的光暈，順著刻痕漫延成萬畝良田的模樣。他驀地想起父親臨終前塞給他的那本《農(nóng)桑要術(shù)》，夾在書里的殘頁上寫著：“城南沃土連地脈，土下藏‘嘉禾符’，能潤五谷，若符散，災(zāi)蝗四起，地脈將被濁氣蝕骨?！?/p>
話音未落，李平裹著一身寒氣闖進(jìn)來，手里攥著幾片枯黃的稻葉，葉面上布滿了細(xì)密的蟲洞：“沈先生，城南的稻田出事了！今晨巡田的農(nóng)戶發(fā)現(xiàn)，剛抽穗的冬麥被啃得七零八落，田埂上全是指節(jié)大的蟲蛻，像是……像是蝗蟲的幼蟲！”
陶甕突然晃動起來，里面的谷物簌簌作響，阿竹伸手往里一掏，摸出張卷著的麻紙，紙上用炭筆勾勒著稻田的分布，最肥沃的那片田中央，畫著個圓滾滾的蟲形，蟲背上標(biāo)著個“螽”字。麻紙邊緣沾著些銀白色的粉末，湊近了聞，有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像是某種驅(qū)蟲的藥草。
“是螽斯在作祟?！鄙虺幹畬⒙榧堜佋阢~盤上，炭筆的線條遇金光漸漸清晰，在盤上連成完整的農(nóng)田圖譜，“這東西專食五谷精氣，嘉禾符能鎮(zhèn)住它們，如今符氣散了，怕是藏在土里的螽斯卵都要孵化了。”
阿竹忽然指著圖譜邊緣的一間草屋：“先生你看，這里畫著個稻草人！”
炭筆勾勒的稻草人手里，竟握著個小小的符牌，牌旁寫著行小字：“大寒日，雪融時，土脈換氣，符顯田心。”距大寒，還有半月。
查探地窖的事交給了經(jīng)驗老道的老農(nóng)，老農(nóng)帶著鋤頭在糧倉地窖里翻掘，挖到丈深時，鋤頭突然“咯噔”一聲磕到硬物，扒開松土，露出塊刻著稻穗紋的青石板，石板下隱約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這下面定是藏著嘉禾符。”老農(nóng)擦了擦汗，“往年豐年時，夜里總能聽見田埂下有鼓點聲，老人們說那是嘉禾符在催麥長，今年秋里就沒再聽見了?！?/p>
撬開青石板，一股濃郁的稻香撲面而來，底下竟是個丈寬的土穴，穴底鋪著層厚厚的稻殼，稻殼中央，果然臥著塊巴掌大的玉符，符上刻著株沉甸甸的嘉禾，穗粒飽滿得像是要滴下金漿——正是嘉禾符。
就在沈硯之伸手去拾符的瞬間，土穴四周的泥土突然松動，無數(shù)只指甲蓋大的綠色螽斯從土里鉆出來，密密麻麻地爬向玉符，它們的觸須上沾著黑色的黏液，爬過的稻殼瞬間變得焦黑。
“是螽斯的蟻后！”老農(nóng)舉著鋤頭往下砸，“這東西藏在土里十年才孵化一次，專等嘉禾符氣弱時出來啃食五谷根！”
沈硯之注意到蟻后的翅膀缺了半片，翅根處有個細(xì)小的傷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啄過。他想起去年秋收時，城南飛來過一群罕見的白鸛，突然明白過來：“它是被白鸛傷了翅膀，躲在土里療傷，需要嘉禾符的精氣恢復(fù)，否則活不過這個冬天?！?/p>
土穴里的螽斯突然躁動起來，紛紛往玉符上撲，蟻后發(fā)出尖銳的嘶鳴，周圍的泥土開始翻涌，竟有更多的螽斯從遠(yuǎn)處的田埂下爬來，黑壓壓的一片，像流動的綠云。
沈硯之突然將懷里的玉佩擲向蟻后，玉佩的金光遇螽斯的黏液迸出火花，蟻后被燙得縮了縮，嘶鳴聲弱了幾分。他趁機拾起嘉禾符，卻沒有收回，反而輕輕放在蟻后面前：“拿著符去城東的荒坡，那里的野谷夠你過冬，開春后若你能護(hù)著城南的田不受別的蟲災(zāi)，我便允你每年來取一次稻穗?！?/p>
蟻后愣住了，觸須輕輕碰了碰玉符，符上的嘉禾突然發(fā)出微光，它翅根的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這時，土穴外突然傳來“嘎嘎”的鳥鳴，幾只白鸛落在糧倉頂上，歪著頭往穴里看——正是去年來過的那群。
“它們是來追你的？”沈硯之望著白鸛，“白鸛食螽斯，你躲在這里，原是為了避開天敵。”
蟻后抖了抖新生的翅膀，突然轉(zhuǎn)身，帶著所有螽斯鉆進(jìn)土里，往城東的方向爬去，爬過的地方，留下淡淡的金光，像是在給農(nóng)田畫保護(hù)圈。白鸛們在糧倉頂上盤旋片刻，竟也跟著往城東飛去，只是飛得很慢，像是在護(hù)送。
老農(nóng)撿起地上的麻紙，突然指著上面的草屋：“這是我爹年輕時住的看田屋！他說當(dāng)年挖地窖時，曾見著只斷翅的大螽斯，沒舍得打死，還往它洞里塞了把新麥種?！?/p>
沈硯之望著城南的方向，雪光里，麥田的輪廓漸漸清晰，田埂上的蟲蛻正在融化的雪水里慢慢消散，像是從未存在過。
“先生，螽斯還會回來嗎？”阿竹抓起把陶甕里的谷物，谷粒在掌心泛著溫潤的光。
沈硯之將嘉禾符放回青石板下，石板合上時，隱約聽見地底傳來細(xì)微的鼓點聲，與記憶里父親描述的一模一樣：“會的。等開春下種時，它定會帶著螽斯群回來，只是不再啃食莊稼，而是幫我們吃掉田埂里的雜草根?！彼麑⒓魏谭臍庀⑼卦谵r(nóng)桑圖上，金色的紋路與地脈相連，在沃土下織成一張豐饒的網(wǎng)。
大寒的雪融化時，古城的農(nóng)戶發(fā)現(xiàn)，城南的麥田里長出了從未見過的綠苗，苗葉間有細(xì)小的螽斯爬過，卻只啃食雜草，碰都不碰麥苗。老人們說，那是嘉禾符在給土地賜福，好讓五谷在沃土上安心生長，就像在農(nóng)戶的糧倉里一樣。
沈硯之牽著阿竹的手站在田埂上，看老農(nóng)們?nèi)鱿滦碌牡痉N，種子落進(jìn)土里的瞬間，地面微微震動，像是有無數(shù)只螽斯在地下拱土，幫著種子扎根。阿竹手里的陶甕映著田壟，甕口的金光里，嘉禾在風(fēng)中搖曳，穗粒上的星芒落進(jìn)土里，像把銀河撒進(jìn)了良田。
他忽然明白，所謂地脈，從不是割裂的山川水土，而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生機。守脈的人，也不該只盯著眼前的利弊，要像這土地一樣，能容下蟲害，也能育出嘉禾，因為真正的豐饒，從來都藏在相生相克的平衡里，在明處的耕耘，在暗處的共生，在每一次看似荒唐的慈悲里，藏著比驅(qū)逐更長久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