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三一堂的鐘聲敲響九下時,許曼楨挽著小林的手臂踏上教堂臺階。她穿著素雅的藏青色旗袍,頭發(fā)盤成時下流行的樣式,胸前別著一朵白花,看起來就像無數(shù)來做禮拜的普通上海女性。只有緊繃的下頜線泄露了她的緊張。
"放松。"小林低聲提醒,他的裝扮像個銀行職員,金絲眼鏡后的眼睛警惕地掃視四周,"正常走路,別回頭看。"
許曼楨深吸一口氣,茉莉頭油的香氣混著教堂特有的檀香味鉆入鼻腔。晨光透過哥特式彩色琉璃窗灑在石階上,她恍惚想起父親生前帶她來做圣誕禮拜的時光。那時她還會為《平安夜》的旋律感動落淚,如今卻要在這神圣之地進行一場危險的交易。
教堂內(nèi)部比想象中更昏暗。數(shù)百支蠟燭在兩側(cè)墻壁上搖曳,將信徒們的影子拉長投在彩繪玻璃上。許曼楨跟著人群緩步前行,目光悄悄鎖定二樓那架巨大的管風琴——金棕色的音管如同沉默的巨人,俯視著整個大廳。
"我去找位置,你按計劃行動。"小林捏了捏她的手肘,"二十分鐘后無論成功與否,都必須回到座位上。"
許曼楨點點頭,趁著一群修女經(jīng)過時的騷動,悄然脫離人群,向側(cè)面的旋轉(zhuǎn)樓梯走去。樓梯狹窄陡峭,木質(zhì)踏板在她腳下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她心擂如鼓,手指不自覺地摸向藏在袖中的手槍——陸沉今早執(zhí)意要她帶上。
"記住,遇到危險先開槍,別猶豫。"他替她整理衣領(lǐng)時這樣說,灰藍色的眼睛里是她讀不懂的情緒,"活下來比什么都重要。"
二樓空無一人。管風琴控制臺被一道雕花木欄圍住,許曼楨輕易翻了過去。按照父親信中提示,她跪在琴鍵下方,手指摸索著第三根音管的底部——果然有一個不可見的金屬凸起。
輕輕一按,音管側(cè)面彈出一個暗格。
里面不是預期的地圖,而是一個扁平的錫盒。許曼楨剛把它取出,突然聽到"咔嗒"一聲輕響——像是某種機關(guān)被觸發(fā)了。她渾身一僵,但四周并無異樣。錫盒上了鎖,鎖孔形狀奇特,像是一朵五瓣梅花。
"需要幫忙嗎,小姐?"
一個低沉的男聲在背后響起,許曼楨險些驚叫出聲。她猛地轉(zhuǎn)身,看到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站在陰影里。他穿著教堂司事的黑袍,手里卻拿著一把消音手槍。
"老周?"她試探著問,想起七爺?shù)闹甘尽?/p>
老人微笑點頭,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時間不多了,機關(guān)觸發(fā)后,日本特務五分鐘內(nèi)就會包圍教堂。"他的普通話帶著奇怪的腔調(diào),"鑰匙給我。"
許曼楨猶豫片刻,還是交出了錫盒。老周從懷中取出一枚造型古怪的鑰匙——正是梅花形狀。錫盒打開后,里面整齊排列著十二張微縮膠片,每張邊緣都用紅墨水標著數(shù)字。
"這不是軍事地圖。"老周快速檢查著膠片,突然停住動作,"這是...人體實驗記錄?"
許曼楨湊近一看,渾身血液瞬間凍結(jié)。第一張膠片上清晰顯示著一排排鐵籠,里面關(guān)著骨瘦如柴的人,旁邊站著穿白大褂的寇島軍醫(yī)。右下角印著觸目驚心的黑體字:"東北醫(yī)學部隊特別運輸,1938.11"。"天啊..."她捂住嘴,胃部一陣絞痛。父親留下的不是普通情報,而是寇軍細菌部隊的罪證!
老周迅速將膠片收好,卻從盒底夾層抽出一張小紙條:"這是給你的。"
紙條上是父親熟悉的筆跡:
「曼楨:
若你讀到這張字條,說明陸沉已在你身邊。他的父親迪米特里,曾是我最為重要的同志,為保護東北抗聯(lián)情報網(wǎng)而不幸犧牲。在名單的第三頁,以檸檬汁隱寫著他冤案的真相。七爺將會安排你們安全離開申城。永遠以你為榮。 父字」
許曼楨的手指微微發(fā)抖。陸沉的父親...是抗L同志?那他被國民政府處決就是...
"快走!"老周突然將她推向樓梯,"前門已經(jīng)被堵住了,跟我來!"
他們剛沖到一樓側(cè)廊,教堂大門就被猛地踹開。六個穿西裝的寇島特務持槍沖入,領(lǐng)頭的用日語大喊:"封鎖所有出口!"
禮拜的人群頓時大亂,尖叫聲四起。老周拉著許曼楨逆著人流移動,穿過告解室后的暗門,進入一條潮濕的地下通道。
"小林呢?"許曼楨氣喘吁吁地問。
"被捕了,或者叛變了。"老周的聲音在黑暗中格外冷靜,"七爺說過,如果接頭人沒出現(xiàn),就直接帶你去和平飯店。"
通道盡頭是一扇生銹的鐵門,推開后竟是法租界的一條小巷。許曼楨剛呼吸到新鮮空氣,突然被一股大力拽到墻邊——一個高大的身影將她牢牢護在懷里。
"陸沉?!"她聞到他身上特有的火藥與薄荷混雜的氣息。
陸沉沒有回答,一手持槍警戒,一手緊緊摟著她的腰。晨光透過巷口照進來,許曼楨這才發(fā)現(xiàn)他額角有血跡,西裝外套也不見了,白襯衫上沾滿灰塵。
"你怎么..."
"跟蹤小林來的。"陸沉簡短地說,目光銳利地掃視巷口,"他今早行為反常,我就知道要出事。"他轉(zhuǎn)向老周,"膠片安全嗎?"
老周點頭:"比預期更有價值。川島芳子要的不是地圖,是這些實驗記錄的銷毀。"
一聲槍響突然劃破空氣,子彈打在距離他們不到一米的墻面上,碎石飛濺。陸沉立刻將許曼楨推到身后,朝槍聲來源連開三槍。遠處傳來一聲慘叫,隨即是雜亂的腳步聲。
"走!"陸沉低吼,三人向巷子另一端狂奔。
轉(zhuǎn)過幾個街角后,他們混入南京路上的人群。陸沉買了一份報紙假裝閱讀,實則觀察四周動靜。許曼楨靠在他身側(cè),能清晰感受到他緊繃的肌肉和過快的心跳。
"七爺沒告訴你老周是誰?"陸沉突然問。
許曼楨搖頭:"只說他是可信的人。"
陸沉冷笑一聲,目光復雜地看向正在買煙的老周:"伊萬·彼得洛維奇,共產(chǎn)國際駐申城情報組長,我父親生前的直屬上級。"
許曼楨倒吸一口冷氣:"SL間諜?那七爺也是..."
"噓。"陸沉制止她繼續(xù)說下去,突然攬住她的肩膀,"有尾巴,別回頭。"
他們裝作普通情侶的樣子走進一家咖啡館。陸沉選了靠窗的位置,讓許曼楨背對門口,自己則能同時觀察街道和室內(nèi)。
老周——或者說伊萬——坐在鄰桌,用俄語低聲對陸沉說了什么。陸沉的表情瞬間變得極為復雜,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表表盤。
"他說什么?"許曼楨忍不住問。
陸沉沉默片刻,才艱難地開口:"他說...我父親不是被冤枉處決的。他是自愿赴死,為了保護潛伏在國民政府高層的另一個重要'沉睡者'。"
許曼楨想起父親字條上的內(nèi)容,心跳加速:"名單第三頁...我父親留了證據(jù)給你。"
陸沉猛地抬頭,灰藍色的眼睛里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情緒。就在這時,咖啡館的玻璃窗突然爆裂!一顆子彈擦著陸沉的耳際飛過,擊中他們身后的墻壁。
"狙擊手!趴下!"
陸沉一把將許曼楨推到桌下,自己則翻滾到窗邊死角還擊。街上行人四散奔逃,混亂中許曼楨看到三個黑衣人正向咖啡館沖來。
伊萬不知何時已移動到后門,用手勢示意他們跟上。陸沉拉起許曼楨,借著桌椅掩護向后門移動。又一陣掃射襲來,吧臺的玻璃酒瓶接連炸裂,空氣中頓時彌漫著濃烈的威士忌氣味。
后門通向廚房,廚師們早已嚇得躲進儲藏室。他們穿過熱氣騰騰的灶臺,從卸貨區(qū)沖出去,跳上一輛恰好經(jīng)過的運菜卡車。
卡車駛?cè)霌頂D的四川中路,暫時甩開了追兵。許曼楨蜷縮在菜筐之間,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旗袍下擺被子彈劃開一道口子,膝蓋上滿是擦傷。陸沉的情況更糟,他額角的傷口又開始流血,襯衫領(lǐng)子已被染紅。
"你受傷了!"她急忙用手帕按住他的傷口。
陸沉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生疼:"名單第三頁...你確定?"
許曼楨點頭:"我父親寫的。他說你父親是他最重要的同志。"
陸沉閉上眼睛,喉結(jié)劇烈滾動。許曼楨第一次看到這個總是冷靜自持的男人如此脆弱的一面。她想告訴他更多,想擁抱他,但卡車突然一個急剎車——前方路口設了關(guān)卡,寇島兵正在挨車搜查。
"分開走。"伊萬迅速做出決定,"我去引開他們,你們換乘電車到和平飯店。鋼琴后面有密室,等到午夜如果我沒來,就執(zhí)行B計劃。"
"B計劃是什么?"許曼楨緊張地問。
陸沉的表情重新變得冷硬:"離開申城,永遠別再回來。"
伊萬已經(jīng)跳下車,故意撞倒一筐洋蔥引起騷動。陸沉趁機拉著許曼楨鉆入人群,登上了一輛即將開動的電車。
電車上擠滿了早班的工人和主婦。陸沉將許曼楨護在角落,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可能的視線。透過車窗,她看到寇島兵正在毆打一個無辜的黃包車夫,而伊萬已經(jīng)不見蹤影。
"陸沉..."她輕聲喚道,不知該如何安慰。
"別說話。"他的聲音沙啞,"現(xiàn)在不是時候。"
但他的手卻緊緊握著她的,十指相扣的力度幾乎讓她疼痛。許曼楨明白,這不僅僅是為了偽裝——他正在抓住生命中為數(shù)不多的真實。
電車搖搖晃晃地駛向外灘。透過臟兮兮的玻璃窗,許曼楨看到海關(guān)大樓的鐘指向十點十五分。距離梅野菊約定的交換時間,還有不到兩小時。
而此刻她終于明白,這場博弈的籌碼遠比想象中沉重——不僅是母親的性命,還有足以撼動戰(zhàn)爭的罪證,以及兩個被時代洪流沖散的家庭,二十年來未能昭雪的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