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飯店的鋼琴聲宛如一層華美的糖衣,掩映著內(nèi)里的衰頹。許曼楨輕挽著陸沉的手臂,款步穿過大堂,高跟鞋踏在波斯地毯上,悄然無聲。她的余光掃過每一個角落——端餐盤的侍應生、看報紙的西裝客、沙發(fā)上調(diào)情的男女——每個人都可能是川島芳子的眼線。
"鋼琴師在那邊。"陸沉低聲說,指尖在她肘間輕點三下,這是他們約定的危險信號。
三角鋼琴旁坐著個穿燕尾服的消瘦男子,正機械地演奏《夜來香》。許曼楨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指缺失,琴鍵上殘留著可疑的暗紅色污漬。
"不是老周。"陸沉的聲音繃緊,右手已滑向腰間。
就在這時,鋼琴師突然抬頭,渾濁的眼球直勾勾盯著他們:"程先生?許小姐?有位女士在等你們。"他扭曲地笑著,露出鑲金的門牙,"特別包廂。"
許曼楨的脊椎竄上一股寒意。陸沉面不改色地點頭,卻在她手心快速寫下"別碰鋼琴"四個字。
特別包廂在二樓回廊盡頭,猩紅色的門扇上雕刻著糾纏的龍蛇。陸沉推門前突然將許曼楨拉到身后,自己側身用肩膀頂開門板——
"砰!"
一顆子彈擦著他的鬢角射入對面墻壁。包廂內(nèi),梅野菊懶懶地靠在法式沙發(fā)上,手中小巧的勃朗寧還冒著煙。今天她穿著剪裁利落的西裝套裙,左胸別著枚翡翠雕成的蜘蛛胸針,毒牙處鑲著血紅的寶石。
"陸先生反應真快。"她中文流利得可怕,"難怪佐藤那個蠢貨會死在你手里。"
許曼楨的視線立刻被房間另一端的身影吸引——母親被綁在椅子上,嘴上封著膠帶,但眼睛依然清亮。她腳邊跪著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小林,雙手反剪,脖子上套著絞索。
"媽!"許曼楨想沖過去,被陸沉一把拽住。
"條件。"陸沉冷聲道,身體微微前傾,像只蓄勢待發(fā)的豹子。
梅野菊用槍管輕輕敲擊茶幾上的留聲機:"膠片給我,你們?nèi)齻€活著離開。"她突然扯開小林的衣領,露出鎖骨處烙下的數(shù)字,"否則...這位青幫小朋友就是榜樣。"
許曼楨這才注意到小林鎖骨上烙著那三個數(shù)字,與教堂膠片里的編號一致。她的胃部一陣絞痛,父親信中提到的"人體實驗"突然有了具體形象。
"先放許夫人。"陸沉談判時的聲音奇異地溫柔,仿佛在討論天氣,"她與這事無關。"
梅野菊大笑,翡翠蜘蛛在她胸前顫動:"無關?許世清可是把膠片藏了整整五年!"她突然用日語厲喝一聲,兩個穿白西裝的壯漢立刻將許母的頭按在茶幾上。
"住手!"許曼楨尖叫,卻被陸沉死死按住。
"三。"陸沉突然開始倒數(shù)。
梅野菊挑眉:"什么?"
"二。"
許曼楨感到陸沉的手指在她后背快速劃動——是"趴下"的摩斯密碼。
"一。"
整個包廂的玻璃突然爆裂!子彈從窗外呼嘯而入,精準擊中兩個壯漢的眉心。梅野菊反應極快,一個翻滾躲到沙發(fā)后,同時朝陸沉開槍。
陸沉早已撲倒許曼楨,順勢踢翻沉重的橡木桌作為掩體。"七爺?shù)娜恕?他在她耳邊簡短解釋,同時朝窗外做了個手勢。
許曼楨趁機爬向母親,扯開她嘴上的膠帶。"曼楨...胸針..."許母虛弱地指著梅野菊,"那個蜘蛛...是你父親遇害當晚,兇手戴的..."
又是一陣密集交火。許曼楨看到小林掙扎著用牙咬住壯漢掉落的匕首,正試圖割斷繩索。突然,梅野菊從裙下抽出一把武士刀,寒光直劈陸沉面門!
陸沉側身閃避,刀鋒仍劃破他肩頭。鮮血噴涌而出,他卻趁機抓住梅野持刀的手腕,一個利落的過肩摔將她砸向墻壁。翡翠蜘蛛胸針脫落,滾到許母腳邊。
"媽!小心!"許曼楨看到母親撿起胸針,突然朝梅野菊撲去。
混亂中,梅野菊扣動扳機——
"砰!"
許母的身體猛地一震,鮮血從她腹部涌出。但她竟奇跡般地繼續(xù)前沖,將蜘蛛胸針的毒牙狠狠刺入梅野菊的脖頸!
"為了世清..."許母喘息著說,隨即癱倒在地。
"媽??!"許曼楨的尖叫淹沒在又一輪槍聲中。陸沉趁機解決最后一名保鏢,沖到窗邊拽下窗簾繩。
"綁住她!"他將繩索扔給許曼楨,自己則跪在許母身旁檢查傷勢,"貫穿傷,沒傷到要害,但需要立刻手術。"
梅野菊在地上抽搐,蜘蛛毒牙里的毒素讓她口吐白沫。小林終于割斷繩索,踉蹌著爬起來:"七爺...七爺在后巷等...我們得..."
話音未落,包廂門被猛地踹開。伊萬持槍沖入,身后跟著滿臉陰鷙的七爺。看到室內(nèi)的慘狀,七爺?shù)难凵袼查g變得可怕。
"菊?!"他竟直呼其名,一把揪起奄奄一息的梅野,"解藥呢?"
梅野菊露出詭異的微笑:"沒...沒有解藥...表哥..."她突然劇烈抽搐,瞳孔擴散,"父親...會為我...報..."
七爺?shù)拿婢呓K于碎裂,他瘋狂地搜遍梅野全身,只找到一個小瓷瓶。"嗎啡。"他絕望地喃喃,轉向許母,"阿瑛,堅持住..."
許曼楨震驚地看著七爺輕柔地抱起母親,那種熟稔的姿態(tài)絕非初次相見。"你們...認識?"
"三十年的老朋友了。"七爺苦笑,扯下領帶壓住許母的傷口,"當年我們四個——你父親、我、阿瑛,還有..."他看了眼伊萬,"迪米特里,一起在莫斯科受訓。"
陸沉猛地抬頭:"我父親不是叛徒?"
"軍統(tǒng)給你看的檔案是偽造的。"伊萬用生硬的中文說,"迪米特里是我們最好的'沉睡者',他自愿暴露保護申城地下網(wǎng)絡。"
許曼楨想起父親的字條,突然明白了一切。但此刻她只關心一件事:"救我媽!"
七爺已經(jīng)抱起許母:"飯店有手術室,伊萬準備了血漿。"他厲聲命令,"陸沉,帶曼楨從后門走!琺國領事館有我們的人!"
"不!我要跟媽媽一起——"
陸沉突然捂住她的嘴。遠處傳來整齊的皮靴聲和日語口令,窗戶下方,至少二十名寇島海軍陸戰(zhàn)隊士兵正在包圍飯店。
"來不及了。"七爺將一把鑰匙塞給陸沉,"霞飛路32號地下室,所有證明你父親清白的文件都在那里。"他深深看著陸沉,"現(xiàn)在,完成你父親未竟的任務——保護她們母女。"
小林突然沖到窗邊:"軍統(tǒng)的人也來了!是周站長的車!"
陸沉臉色驟變。他一把拉起許曼楨:"走!現(xiàn)在!"
許曼楨掙扎著想去母親身邊,卻被陸沉攔腰抱起。"相信我!"他在她耳邊低吼,灰藍色的眼睛里是她從未見過的決絕,"我寧愿背叛全世界,也不能再失去你!"
這句話像子彈擊中許曼楨的心臟。她不再掙扎,任由陸沉拖著她沖向后門。經(jīng)過鋼琴時,那個斷指琴師突然撲來,陸沉抬手一槍正中其眉心。
"毒針..."琴師倒下時嘶聲道,"琴鍵...有毒..."
他們剛沖出后門,飯店正門就傳來爆炸聲。陸沉拉著許曼楨在迷宮般的小巷中狂奔,身后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轉過一個拐角時,他突然將她推到墻上,用自己的身體完全覆蓋住她。
"噓。"他的呼吸灼熱地拂過她耳際,"別動。"
許曼楨緊貼著他的胸膛,聽到他心臟狂跳如擂鼓。追兵從巷口跑過,皮靴濺起的水花打濕了陸沉的褲腳。等腳步聲遠去,他才稍稍退開,卻仍將她圈在臂彎間。
"為什么..."許曼楨的聲音顫抖,"為什么七爺叫梅野菊'表妹'?"
陸沉的表情在陰影中晦暗不明:"因為這場游戲,比我們想象的更骯臟。"他輕撫她臉上的血跡,不知是誰的,"但我不在乎了。從今往后,我只在乎你。"
遠處,和平飯店的窗口冒出滾滾濃煙,刺耳的警笛聲在外灘上空回蕩。在這座淪陷的孤城中,他們猶如兩只被獵殺的蝴蝶,唯一的生路便是繼續(xù)飛向更幽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