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聽濤居里靜悄悄的,只有窗外幾聲清脆的鳥鳴。海棠正揉著眼睛從被窩里坐起來,就被一個跌跌撞撞沖進(jìn)來的小丫頭嚇得魂飛魄散。那丫頭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像是見了鬼。
“要死?。 焙L难奂彩挚?,一把捂住對方的嘴,力道大得差點(diǎn)把人摁倒。她壓著嗓子,火氣蹭蹭往上冒,“大清早的嚎什么喪!活膩歪了?是不是廚房那幫老虔婆又給你氣受了?”她心里盤算著,要是廚房敢在這節(jié)骨眼上找茬,她非帶人掀了她們的鍋灶不可。
小丫頭被捂得喘不上氣,只能拼命搖頭,眼淚都快憋出來了。海棠這才松開手,嫌棄地在裙角蹭了蹭掌心,仿佛沾了什么臟東西?!罢f!到底出什么事了?給我一五一十講清楚,別添油加醋!”她叉著腰,氣勢洶洶。
“不是……不是廚房!”小丫頭大口喘著氣,眼圈紅得像兔子,“是……是下人們!她們都在背后嚼四奶奶的舌根!說得好難聽啊!”她聲音發(fā)顫,“說四奶奶不敬長輩,欺負(fù)妯娌,還……還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勾著四爺護(hù)短……”后面的話實(shí)在不堪入耳,她年紀(jì)小,臉漲得通紅,再也說不下去了。
海棠一聽,火氣“噌”地一下直沖腦門,眼睛都瞪圓了:“你是木頭做的?說四奶奶,不就是打咱們聽濤居所有人的臉?你那張嘴是擺設(shè)嗎?不會罵回去?白長這么大了!”
小丫頭委屈得直掉金豆子,抽抽噎噎地說:“我……我替四奶奶辯解了!我說四奶奶不是那樣的人!可她們?nèi)硕鄤荼?,七嘴八舌的,我一張嘴哪里說得過?我多說了兩句,她們就圍著我罵,說我也是個不要臉的小蹄子……嗚嗚……”她越說越傷心,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海棠這暴脾氣哪里忍得了這個!袖子“唰”地一擼,露出半截結(jié)實(shí)的小臂,抬腳就要往外沖?!澳銈€沒用的窩囊廢!她們敢私下編排主子,犯了府里的大忌!隨便找個管事嬤嬤告一狀,自然有人收拾她們!你倒好,灰頭土臉跑回來了?真給聽濤居丟人現(xiàn)眼!看我不去撕了她們的嘴——”
“海棠,你這是要去撕誰的嘴???”一個帶著點(diǎn)慵懶和好奇的聲音,冷不丁從窗邊傳來。路夢舟不知何時推開了半扇窗,探出半個身子,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們。
海棠和小丫頭瞬間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兩人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尷尬地?cái)D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四……四奶奶,我們……我們正要去再仔細(xì)清點(diǎn)一下您的回門禮,看看有沒有疏漏……”海棠腦子轉(zhuǎn)得快,趕緊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心里咚咚直打鼓。
路夢舟眨了眨眼,像是恍然大悟,很理解地點(diǎn)點(diǎn)頭:“哦,這樣啊。那你們快去吧,早點(diǎn)回來,別耽誤了時辰?!彼Z氣輕松,仿佛什么都沒聽見。
海棠如蒙大赦,一把拽起還在發(fā)懵的小丫頭,幾乎是腳不沾地地溜向廊下堆放禮物的角落,背影都透著心虛。
屋里,丁香氣得臉都漲紅了,胸脯一起一伏。一著急,連舊時的稱呼都脫口而出:“小姐!她們……她們欺人太甚!這不是存心要往您身上潑臟水,毀了您的名聲嗎?咱們不能就這么算了!得找她們算賬去!”她攥緊了拳頭,恨不得立刻沖出去。
路夢舟慢悠悠轉(zhuǎn)過身,臉上非但沒有怒色,反而帶著一絲奇異的坦然,甚至有點(diǎn)……得意?“過分?她們哪里過分了?”她歪著頭,一臉無辜,“明明是在變著法兒地夸我??!”
“夸你?”楚知易和丁香幾乎異口同聲,兩人臉上都寫滿了難以置信,以為自己聽錯了。
路夢舟理直氣壯,掰著手指頭數(shù):“你們聽??!她們夸我長得好看!這不假吧?還夸四爺知道護(hù)著我!這也沒錯吧?這不就是夸嗎?”她攤開手,一副“你們怎么連這都聽不出來”的表情。
丁香腦子直,被路夢舟這么一繞,仔細(xì)一想,好像……還真是那么回事?“四奶奶您說得對!好像……確實(shí)是在夸您呢!”她臉上的怒氣瞬間消散了大半,甚至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
楚知易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抬手扶住了額頭。這丫頭……這理解角度,真是清奇得讓人無言以對!他悄悄給旁邊侍立的瑞香遞了個眼色。
瑞香心領(lǐng)神會,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問:“四奶奶,您說得是有道理??伞赡切┰捊K究不中聽,傳出去對您的名聲不好。您真打算不管了?就由著她們這樣胡說八道下去?”
路夢舟雙手一攤,一臉“我很忙,別煩我”的無辜表情:“我今兒個忙著回門呢,哪有這閑工夫管這些雞毛蒜皮?再說了,就算我有空,這事兒也輪不到我管啊!”她聲音清脆,條理分明,“下人們敢嚼主子的舌根,這是規(guī)矩沒學(xué)好!是府里管教不嚴(yán)!管家的是大嫂,要管也是她來管!這是她的職責(zé)所在!”
她說著,還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眉頭微微蹙起:“唉,都說大嫂管家有方,持家有道??晌也偶捱M(jìn)來兩三天,怎么就出了這么多岔子?又是丫鬟怠慢,又是下人嚼舌根的……這要是傳揚(yáng)出去,外人會怎么看我們侯府?怎么看大嫂?”
她特意轉(zhuǎn)向瑞香,語氣懇切:“瑞香姐姐,勞煩你跑一趟大嫂那兒,把這事兒原原本本告訴她,也把我的擔(dān)憂說清楚。告訴她放心,咱們是一家人,出了這種紕漏自然關(guān)起門來解決!我保證,回門的時候,半個字都不會跟我娘家人提!絕不會讓外人看了笑話去!”
瑞香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厲害。這話傳到胡氏耳朵里,表面上是體諒,是顧全大局,實(shí)則字字句句都在敲打,只怕比直接告狀更讓大奶奶坐立難安。她面上卻不動聲色,恭敬地應(yīng)了聲“是”,又看了一眼楚知易,見他微微頷首并無反對之意,這才轉(zhuǎn)身快步去了。
瑞香一走,路夢舟立刻像換了個人,精神抖擻地催促楚知易趕緊把剩下的早飯吃完。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拉著丁香去給老夫人白氏和婆母蘭氏請安,一副歸心似箭的模樣。
白氏那邊依舊是一團(tuán)和氣,老人家笑瞇瞇的,和前兩天一樣,只叮囑了幾句“路上小心”、“代問親家好”之類的場面話,就爽快地放行了,仿佛府里那些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流言從未刮進(jìn)過瑞萱堂。
蘭氏這邊,氣氛就有些微妙了。她拉著路夢舟的手,欲言又止了兩回,眼神里帶著點(diǎn)擔(dān)憂,大概是想說點(diǎn)什么,又怕掃了兒媳婦回門的興致。最終,也只是簡單囑咐了幾句“早些回來”、“替我向你母親問好”,便讓他們走了。
等胡氏得到消息,急匆匆從自己院子趕到大門口時,侯府那輛掛著“楚”字燈籠的寬敞馬車,早已駛出了二門,走得只剩下一個小小的影子了。胡氏站在門口,望著空蕩蕩的巷口,恨恨地絞緊了手里的帕子,指節(jié)都泛白了。
身邊的大丫鬟低聲勸慰了半天,她才鐵青著臉,猛地一跺腳,轉(zhuǎn)身就往回走。走了幾步,腳步一拐,竟不是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徑直朝著老夫人的瑞萱堂方向去了。
馬車晃晃悠悠,駛出了侯府所在的勛貴區(qū)。這一帶都是深宅大院,青石板路寬闊平整,行人稀少,只有偶爾經(jīng)過的幾輛同樣氣派的馬車。車輪碾過石板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走了約莫幾里地,周圍的景象漸漸鮮活熱鬧起來。
街道兩旁的商鋪鱗次櫛比,挑著擔(dān)子的小販吆喝聲此起彼伏,行人摩肩接踵,市井的喧囂和活力像潮水般撲面而來。
路夢舟還是第一次見到古代都城街市的熱鬧景象,只覺得處處都透著新奇和生機(jī),與侯府里那種壓抑沉悶的氣氛截然不同。
她忍不住悄悄掀起車簾一角,眼睛亮晶晶的,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的孩子,貪婪地貼在車窗邊,看得目不轉(zhuǎn)睛。那賣糖人的小攤,熱氣騰騰的包子鋪,琳瑯滿目的雜貨店,甚至路邊吵架的婦人,都讓她看得津津有味,嘴角不自覺地上揚(yáng)。
楚知易安靜地坐在一旁,閉目養(yǎng)神,似乎對窗外的喧囂充耳不聞。他臉上沒有半分不耐,任由身邊的小妻子一會兒指著外面低呼,一會兒又對著某個有趣的小玩意兒傻笑,仿佛她身上那股子鮮活勁兒,也驅(qū)散了他心頭的幾分沉郁。
馬車一路向東南方向行駛,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四周的喧囂漸漸退去,行人車輛也稀疏起來。京城素有“東貧西富,南貴北賤”的老話。勛貴府邸多集中在富庶的城南。
而路家,則在略顯偏僻的東南角。路家祖上雖也幾代為官,但最高不過五六品,幾代人省吃儉用,才在城東南這處不算繁華的地段置辦下一個小院。附近住的也多是些五六品的小官家眷,環(huán)境清幽,綠樹成蔭。
知道今天是女兒回門的大日子,路家一大早就敞開了那扇有些年頭的黑漆木門。門口的青石板掃了一遍又一遍,光可鑒人,還灑了清水壓塵,空氣里彌漫著清新的泥土氣息。
門房的小廝柱子,脖子伸得老長,隔一會兒就忍不住跑到巷子口張望,焦急地搓著手,等著那輛代表著侯府體面的馬車出現(xiàn)。
也不知來來回回跑了多少趟,巷口終于出現(xiàn)了那熟悉的、掛著“楚”字燈籠的馬車輪廓!柱子喜出望外,激動得差點(diǎn)蹦起來,拔腿就往回跑,一路扯著嗓子高喊,聲音響徹了整個小院:“來了!來了!姑奶奶和姑爺?shù)能嚨搅?!快!快告訴老爺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