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的一個黎明,黑暗如同沉甸甸、帶著霜氣的鑄鐵,死死壓著霜葉村。
初秋的風早已染上冬日的凌厲,呼嘯著穿過簡陋的木屋縫隙,帶著遠方山脈特有的金屬銹蝕般的氣味,粗暴地擠進來,刺得人骨頭縫都疼。
屋檐下的霜刃草,那些頑強散發(fā)著微弱熒光的細長葉片,在凜冽中明明滅滅,徒勞地抵抗著能凍僵血脈的寒冷。
床鋪像一塊暖得不可思議的磁石。把自己從那片令人沉溺的溫軟里生生撕扯出來時,需要動用一個人全部的意志力。"我是英雄!”卡登·布雷克在心里沖自己低吼了一句,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那種不管不顧的蠻勁兒,這才讓雙腳落在地板上。寒氣瞬間刺透單薄的睡褲,激起一陣雞皮疙瘩。
他屏住呼吸,踮踮著腳尖,像只笨拙的貓溜過父母的房門。木地板發(fā)出細微的呻吟每一絲聲響在寂靜中都像驚雷。他等待著那熟悉的、帶著睡意的翻身聲。
呼……還好,沒有。
他們還在沉睡。成功溜出家門的瞬間,一股小小的、竊喜般的冒險感沖淡了刺骨的寒意。
院子里比屋里更冷。天穹是深不見底的墨池,唯一的亮色是西邊掛著的半輪殘月,蒼白而疲倦。薄霜覆蓋著泥土小徑,踩上去發(fā)出輕微的碎裂聲。他能看清院墻輪廓-那面被風雨蝕得泛白的老墻沉默矗立,還有墻邊那棵老梨樹黝黑虬虬結的影子。風似乎小了點,但仍繞著墻角和梨樹的枝椏椏,發(fā)出嗚咽般的低鳴。
他開始熱身,搓手,拉伸,動作盡量輕緩,以免驚動屋內(nèi)。身體深處,一絲暖意悄然蘇醒,像蟄伏了一夜、終于在春日探頭的小溪,細微卻堅韌地流動起來,驅(qū)散著表皮的冰冷。
熱身結束。他對著院墻和老梨樹的方向,很認真地、無聲地敬了個禮。然后,他拾起了靠在墻邊的白蠟木長棍。
晨練開始了。
熱身結束。他對著院墻和老梨樹的方向,無聲地、認真地行了個禮。然后,握住了靠墻的白蠟木長棍。
長棍刺出,劈下,橫掃。步法在冰冷的泥土上留下清晰的印子?;A動作循環(huán)往復,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熟練。
結束棍法,他左手將棍身推靠在院墻。這次沒走向空地,而是徑直朝那個立在不遠處的舊草靶走去。靶子表面的麻布早已磨損,露出底下捆扎的黃褐色干草。
靠近靶子左側,卡登右手迅捷上探,單手環(huán)住草靶粗壯的“頸部”——那其實是麻布包裹下扎得最緊的一捆草柱。力道很大,指節(jié)瞬間陷入麻布纖維里。
沒有停頓。他左腳猛地切進草靶支撐腿內(nèi)側,環(huán)頸的右手同時向下壓擰轉,配合腰胯爆發(fā)的力量。一個干凈利落的大外刈。
草靶沉重的身子轟然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沖擊力撕裂了頸部的麻布,黃褐色的干草從撕裂的麻布袋口噴涌而出,一部分打著旋兒落回泥地,散落在他靴邊。
卡登喘了口氣,很輕微。他掃了眼地上散開的草料,又瞥了下光禿禿的老梨樹枝杈——往年這時節(jié),該有花了。
他回到墻邊拿起棍,對著院墻、老梨樹和那片殘留月光的墨藍天穹,再次恭敬地行了個結束禮。
輕輕推開門,食物的暖香和油燈昏黃的光暈瞬間包裹了他。母親索菲亞背對著他,在灶臺前忙碌,纖細的背影映著爐火的微光,單薄的肩膀似乎承擔著看不到的重量。
“卡登?”她沒回頭,聲音帶著母親特有的柔啞,“還是起這么早?!?/p>
"習慣了。"卡登說著,目光下意識地瞥向靠近火爐的舊碗柜。碗柜側面,一枚擦得锃锃亮的銅制徽章端端正正地釘在那里那是他贏得市比武大賽冠軍的獎章。
在它周圍,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一些木刻或鐵制的小玩意兒整齊地陳列著:一枚粗糙的小熊木雕(那是他6歲時打爆了鎮(zhèn)上酒鬼皮特鼻子后,父親給的的···),一個鐵環(huán)(十歲搬開堵路的巨大落石后村里鐵匠給的),一枚帶著缺口的銅牌(第一次在鎮(zhèn)子里切磋勝利的紀念品).....這是他的"戰(zhàn)場",他的榮譽墻。
父親伊萬披著舊坎肩走出來,目光同樣精準地掃過那枚锃锃亮的銅徽章。他走到卡登身邊,伸出粗糙的大手,沉甸甸地落在卡登的肩膀上。那力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幾乎要把年輕的骨骼壓下去一寸,卻又傳遞著一股滾燙的、要把人撐起來的重量。
"好小子,"伊萬的聲音低沉厚實,像裹著毛皮的圓石,"多吃點你媽準備的。到了領主跟前練得再狠也別慫。記住你是誰一一霜葉的卡登!讓這個名字響起來,給布雷克家,給咱村添光彩!"他的拇指在那枚徽章邊緣用力摩挲挲了一下,發(fā)出細微的刮擦聲。
"我知道,爸。"卡登應道,肩頭沉甸甸的暖意順著脊椎蔓延開去。
"爭光是好的,伊萬,"母親索菲亞終于轉過身,手里端著冒熱氣的盤子,目光卻避開丈夫直接落在卡登臉上,在那雙和她一樣灰褐色的眼睛里,混合著同樣多的驕傲和一絲竭力掩飾的濕意。
"但......更要機靈點。戰(zhàn)場上不比比武場上,規(guī)矩不一樣。打得過就打,打不過.....要懂得跑。別死撐。答應我,卡登?”
卡登剛要點頭,門口傳來了響動。冷風裹著一個黑影撞了進來。來人身著深灰色的厚呢外套,領口繡著一枚粗糙的黑鹿紋章-一凱蘭領主徽記。斗篷沾滿灰塵和露水,臉頰被風吹得通紅,呼吸噴出大團白氣。
他將一個卷了口的舊鐵皮筒按在桌上,發(fā)出一聲沉重的悶響。"伊萬·布雷克,你家卡登·布雷克,"信使的聲音像冰裂的石塊,缺乏起伏,"后天日出后,村前老榆樹下集合?!?/p>
“征兵令來了。我們要前往鐵砧砧堡集結,討伐偽王霍拉斯?!彼哪抗鈷哌^桌上帶著熱氣的煎餅,又看向卡登,"帶齊行李別遲到,小子。這風吹起來,可就不管人有沒有吃飽了。
說完,他像來時一樣突兀地轉身,再次消失在門外的冷風中,留下一股馬匹和冰冷鐵器的味道。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灶火噼啪一聲,格外響亮。沉默持續(xù)了數(shù)息。母親索菲亞的手指猛地絞緊了圍裙的邊緣,骨節(jié)發(fā)白。
父親伊萬挺了挺背,下顎顎繃緊,那驕傲的重量似乎又沉了幾分,壓得他必須站得更直。他長吁一口氣:“別緊張啊,短劍我給你上過油了。
晚餐異常安靜,只有餐具偶爾碰撞的聲音。父親談論著往年莊稼的收成和霜刃草的耐寒,聲音有些空洞。母親則絮絮叨叨,塞給卡登幾個包裹得嚴嚴實實、浸透了肉香的干糧餅和一皮囊水。她把一件更厚實的內(nèi)襯衣物塞進他的行囊里,動作近乎強迫癥地重復整理了三次行囊的系帶。
天色徹底黑透,風在屋外狺狺低吼,如同不安的征兆??ǖ切睦锒碌没?,推開門,走到屋后那處熟悉的、能看到大片星空的小土坡坐下。沉重的云層被風撕裂、追逐著,偶爾露出一塊墨藍的幕布和幾顆異常冷冽、璀璨的星子。寒意絲絲縷縷鉆進他不太厚的外套。
草葉被踩壓的輕微聲響自身后傳來。未及回頭,一種熟悉的、帶著霜刃草清冽和野蘋果干微酸甜香的氣息,已經(jīng)像無形的溫暖水流,緩緩將他包圍。
緊接著,一個溫熱的身體緊貼著他的后背坐了下來。莉亞的手臂迅速環(huán)過他的腰,額頭抵在他肩胛骨的位置,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不容置疑的親近和一絲決絕。帶著寒氣的辮梢掃過他的耳廓。
“我一直在屋里……坐不住,站不穩(wěn)……” 她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厚重的濕氣,仿佛從厚厚的凍土里掙扎出來?!澳X子里像滾燙的鍋……” 她深吸一口氣,顫抖的氣流拂過卡登的后背。
“我真的真的, 很擔心你回不來..."
卡登感到背后傳來的細微但清晰的戰(zhàn)栗。
“莉亞...”他的聲音帶著安撫的意圖。
“聽我說完!”她猛地吸了下鼻子,聲音里帶著固執(zhí)的尖利,環(huán)抱的手臂也驟然收緊了一瞬, 仿佛要確定懷里的溫熱和心跳是真實的?!翱ǖ恰げ祭卓?!你聽好!我…我才不在乎你是騎著高頭大馬身著盔甲回來還是缺胳膊少腿爬回來…”
她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被逼到絕路的絕望:“所以你現(xiàn)在就答應我!答應我,無論發(fā)生什么,都必須活著回來!——你要是不答應,我、我現(xiàn)在就勒死你!省得以后聽別人說你變成哪段城墻下的爛泥!”
話音未落,強烈的情緒瞬間沖垮了她。她猛地將臉埋進他后背的布料,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壓抑的嗚咽聲悶悶地傳出來,那抽泣聲中混雜著破碎的字眼。
“……不準食言……你答應我……別丟下我一個……” 那環(huán)抱著他的手臂也隨之失去了力量,松垮地搭著,只剩下顫抖。
話音未落,強烈的情緒瞬間沖垮了她。她猛地將臉埋進他后背的布料,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壓抑的嗚咽聲悶悶地傳出來,那環(huán)抱著他的手臂也隨之失去了力量,松垮地搭著,只剩下顫抖。
卡登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酸脹填滿了胸腔,還有那狠話后深不見底的恐懼。他抬起手,輕輕覆蓋在她扣在他腹前冰涼、顫抖的手指上。
“好?!甭曇舸┩革L的嘶吼,“我答應你,莉亞。不管天上掉石頭還是掉燒紅的鐵疙瘩,不管被人打趴多少次,也一定活著。一定回到霜葉村?!?/p>
背后的莉亞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即更深地埋進他后背,滾燙的濕意迅速滲進布料。她含糊地、帶著濃重的鼻音,破碎地重復:“記住啊…一定要……活著……” 幾秒后,她的手臂猛地松開,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卡登只聽到她站起身時帶起的風聲,和一陣快速踩過枯草、迅速遠去的腳步聲,消失在屋角的風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