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鬼故事,莫不是種種牽念。走得干凈利落,畢竟是少數(shù),一念存在乃至執(zhí)念,便成幽靈,徘徊不散。
張昕,24歲,企業(yè)白領(lǐng),因男朋友出軌而分手,氣惱之下剪了個短發(fā),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削發(fā)明志”,再也不輕易相信男人了。張昕的頭發(fā)很長,差不多齊腰,女人對于自己的頭發(fā)總是很珍惜的。連發(fā)型師都勸她再考慮考慮,但張昕咬咬牙堅持要剪了。頭發(fā)應(yīng)剪而落,張昕也開始了新的生活。
然而,女人確實是嬗變的,不過半個月的時間,張昕就后悔當時的沖動了,開始懷念長發(fā)垂腰的感覺,每天早晨用手隨便抓兩把頭發(fā)總覺得不過癮。現(xiàn)在又到了夏天,仿佛滿柜子的夏裝都與這齊耳短發(fā)不搭調(diào),試完每一件,仰面癱倒在床上散亂的衣服堆上,自言自語:“我要去接發(fā)!”
從美發(fā)沙龍出來,張昕一臉的輕松,捋著腦后才接的長發(fā)——雖然沒有原來自己的長,但心中仍然美滋滋的,仿佛人都自信了很多,她可是花了高價全部接的真人頭發(fā)。張昕掏出手機,打開微信呼喚著閨蜜:“出來喝兩杯。我今天接頭發(fā)了?!?/p>
一肚子歡喜的張昕哪里知道,她的噩夢即將開始。
兩個醉醺醺的女人從火鍋店出來,高跟鞋毫無節(jié)奏地敲擊著地面。一輪圓月并不皎潔,昏昏暗暗的,在薄薄的云層中時隱時現(xiàn)。風吹河柳張牙舞爪,也吹著兩個女人的長發(fā)遮面凌亂。張昕拍拍閨蜜高潔的肩膀,瞇縫著眼睛口齒不清地說:“你說的對,美麗最重要,老娘又不是沒人要,二天我也要找……呸”張昕說著伸著舌頭吐出被風吹到嘴角的發(fā)絲。高潔知道張昕一喝酒就要多,所以今天只當個聽客,并沒有喝多少,也好照顧著她。高潔扶著張昕,攔了個出租車,說:“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我先送你回去,這天可能要下雨了?!?/p>
高潔把張昕送到家,從張昕的包里掏出鑰匙開了門,連哄帶騙連拖帶拽地把她弄到床上躺著,張昕躺在那里兀自揮動著手嘟囔著什么,一會兒就睡著了。高潔輕手輕腳地倒了杯水在床頭柜,看著已進入夢鄉(xiāng)的閨蜜,嘆口氣搖搖頭,鎖上門自己回家去了。
張昕睡得很平靜,細微的呼吸聲連幾根垂蓋在臉上的頭發(fā)絲都不曾吹動。只有淡淡的酒氣在房間中彌散開來。
外面的風依然在吹,半拉著的深藍色窗簾被吹得鼓起像片船帆一樣。窗外樹葉沙沙作響,床頭柜上的小鬧鐘磕噠-磕噠循規(guī)蹈矩走著字,指針幽幽的夜光綠在水杯中熒熒抖動。一道閃電刷拉一下照亮了房間,一切都披上一層淡淡的藍色,又剎那間轉(zhuǎn)成黑暗。雨嘩啦一下就下了起來。船帆一樣的窗簾在風雨交加下,扭曲搖擺起來,仿佛要掙脫這片黑暗一般。張昕縮了縮腿,猛地一下坐了起來,她睜圓了眼睛。又是一道閃電,隨后響起一串悶雷。張昕坐在床上,雙手抱頭,用力向后捋著頭發(fā),她感覺這一瞬間自己的頭要炸了樣脹痛。剛才睡著,好像有一雙冰冷冰冷的手在撫摸她的腳,那感覺就像冷庫里的溫度。
張昕這會兒酒稍稍醒了一點,她知道自己大概喝多了,抓過邊上的被子,又重重地倒了下去。閃電一道接著一道,雷聲時有時無,張昕只有和男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才害怕打雷,一個人睡反而什么都不怕了,她扯過被子胡亂蓋著,側(cè)身背對著窗戶繼續(xù)睡覺。雨漸小漸收,稀里嘩啦的聲音逐漸變成滴滴答答的滴水聲。張昕睡著,迷迷糊糊間覺得有什么在壓著頭發(fā),側(cè)臥著的她,感覺自己身后的頭發(fā)被一個手掌按著一樣,揪扯著的疼。她想翻身,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何也翻轉(zhuǎn)不動,甚至連小拇指都動不了。她驚恐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黑暗中也有一雙眼睛看著自己,而且很近很久。這是一個女人,一個短發(fā)女人,她正死死地盯著張昕,青白的眼白中只有綠豆那么大的黑眼珠,臉上布滿了雪霜,烏紫的嘴唇,面無表情。張昕梗著脖子要喊,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動也動不了喊也喊不出,甚至再想閉眼不看也閉不上,兩相凝視。張昕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就在床邊這么彎腰看著她,穿著一身淺綠色的長裙,一手撐著床邊,一手搭在自己的腦后,應(yīng)該就是這只手壓著了自己的頭發(fā)。不光是臉,這個女人裸露在外面的身體部分都布滿了一層白晶晶的雪霜。張昕內(nèi)心恐懼到了極點,腦子調(diào)動所有能量試圖指揮身體動一動,但毫無作用,她只覺得自己渾身肌肉發(fā)緊顫抖,冷汗一顆一顆地滲出來。而那個女人就像一尊從冰庫里拖出來的雕塑一樣,保持造型一動不動,只是用那兩顆綠豆大小的黑眼珠子盯著張昕的眼。這一切都被夜的黑暗籠罩著。
張昕梗著脖子,在將近兩分鐘的蓄力下,終于啊的一聲喊了出來,這一喊,整個人終于癱軟下來,眼前一黑又馬上恢復(fù)了視力,面前只有安靜佇立的衣櫥拉門,那個女人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張昕長出一口氣,動了動脖子,慌忙伸手去摸索床頭燈開光。
臥室亮了,張昕撐著床緩緩坐起來,感覺一身酸痛,心有余悸,她不解這究竟是夢、是幻覺還是傳說中的鬼壓床。坐了好一會兒,她決定去洗把臉清醒一下。
張昕打開燈走進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拍了拍臉,雙手撐著盥洗臺,定了定神,看著鏡中的自己,想著剛才花容失色的狀況,自己也覺得可笑。算了,洗個澡吧,張昕決定沖沖身上的酒味和汗味再接著睡。
午夜十二點半。
洗完澡,感覺清爽了許多。張昕穿著睡衣對著鏡子扭著頭擺弄欣賞自己新接的長發(fā)。
不要半夜十二點洗澡。
不要半夜十二點照鏡子。
不要半夜十二點梳頭。
張昕對著鏡子,用手整理著頭發(fā)。要不是今天才接了頭發(fā),她是很想洗洗頭的,一頭的火鍋味兒,自己都很嫌棄整理了一會兒,張昕放下手,左右搖搖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想這長發(fā)要是自己原生的該多好啊,這樣的接發(fā)也就三個月到半年就廢了,還得重新弄??粗胫?,她的表情凝住了,在鏡子里有一只手正搭在她的肩膀上,自己的雙手分明自然地垂著。她心頭一緊,緩緩側(cè)過腦袋,看了看自己的肩膀,什么都沒有啊。又抬眼看鏡子,那只陌生的手依舊搭在她的肩膀上。這……這是怎么回事?
張昕用力地眨了眨眼,希望這一切都是酒精催化的幻覺。再看鏡子的時候,她啊一聲尖叫,捂著臉蹲了下來。她不敢看,不敢看鏡子里自己身后那張結(jié)滿雪霜的臉,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短發(fā)。張昕蹲在那里,想著該怎么辦,竟然就嗚嗚地捂著臉哭了起來。不對,這不是她一個人的哭聲,她分明聽見另一個聲音也在嗚嗚地哭。張昕連想都不敢想了,只是下意識地提高了哭的嗓門,可那個聲音也提高了嗓門跟著,只是聲音要低沉很多,就像給張昕配了個BASS一樣。不但如此,張昕還感覺到那雙手在撫摸著她的頭發(fā),邊哭邊訴:“頭發(fā)……頭發(fā)……我的……這是我的頭發(fā)!還我的頭發(fā)……”
那種冰冷的手感讓張昕汗毛都立起來了。人在最危險最緊張的時候,都會第一個想到的人是誰?張昕蹲在地上捂著臉一邊嗚嗚一邊撕扯著嗓子喊:“媽——媽媽——”,可張昕是自己一個人住的,家里并沒有其他人。突然,她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力量,那只手抓著她的頭發(fā)往上提,深切的痛感令張昕順著這個力被拖拽起來。她本能地揮舞雙手去抓那只陌生的手,眼睛依舊閉地緊緊的。這哪是手啊,這簡直就是一塊冰啊,張昕握著那只手,使出女人的絕學武功——九陰白骨爪,一頓亂撓,可每一下都像抓在一塊冰磚上,堅硬冰寒,不留痕跡。而那只手依舊緊緊抓著她的頭發(fā)不放,把張昕拽得在衛(wèi)生間里亂撞。
張昕疼得咿咿哇哇亂叫,兩只手不斷向后撓抓揮舞著。許是疼痛戰(zhàn)勝了害怕,或者是這樣的場景激燃了四川女娃兒心中固有的漢子氣質(zhì),張昕睜開了原先緊閉的雙眼,她要看看這究竟是人是鬼。每當她在爭斗中努力環(huán)顧四周的時候卻什么也看不見,只有瞥見鏡子,才看見有個女人一直在身后抓著她的頭發(fā)——跟她在床上看到的一模一樣,只是這時不再是面無表情,而是怒氣沖沖圓掙著綠豆眼珠的眼睛,齜著牙咧著嘴,臉上的雪霜就像干裂的面粉一樣,露著一絲絲無血絲的皮膚。
完了,這是真的見鬼了。張昕心想。
張昕想要跑,無奈頭發(fā)被牢牢抓住。“鬼……這是鬼啊……如果是流氓我還可以拿個什么武器反抗一下,可這個玩意兒我不通過鏡子都看不到,這可怎么辦?!币呀?jīng)周旋了這么久,張昕已經(jīng)沒有那么害怕了,只是想如何盡快脫身。她忍受著疼痛,環(huán)顧衛(wèi)生間,突然她想到了以前聽人擺龍門陣提到過,鬼最怕污穢的東西。想到這里,張昕立時有了主意,不管是真是假,先試試吧。
張昕被揪著頭發(fā),根本無法自主行動,她跌來撞去地與這女鬼周旋,一手護著頭發(fā),一手去夠馬桶邊的紙簍,拼了一會兒,終于抓到了紙簍,她舉起紙簍反手就向后腦勺扣下去,嘩啦啦一片衛(wèi)生紙什么的在身后從天飄落。張昕頓覺腦后一松,她瞄了一眼鏡子,自己身后除了一面墻已空無一物了。
張昕什么都沒想,也全然顧不上自己只穿了一件睡衣,就慌忙向外跑去,打開大門,一口氣跑到了樓層的電梯口。張昕捂著胸口,一邊戳了好幾下電梯下行按鈕,一邊不斷扭頭看著樓道,這樓道的夜間照明燈總是昏昏暗暗的,不那么明亮。
?!娞蓍T緩緩地打開了。
電梯門打開的瞬間,張昕的血液驟然凝固。那里面沒有燈光,沒有救贖,只有一片粘稠的、蠕動的黑暗——那是無數(shù)濕透的長發(fā),如同從地獄深淵傾瀉而出的黑色瀑布,帶著河底淤泥的腥氣,轟然涌出。
冰冷的發(fā)絲瞬間纏上她的腳踝,像毒蛇般收緊。力量大得驚人,不容抗拒。她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完整的驚叫,整個人就被這股陰冷、滑膩的力量猛地向后拖拽。拖鞋“啪嗒”一聲脫落,腳底板在冰涼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火辣辣地疼。她徒勞地伸手去抓電梯門冰冷的金屬邊框,指甲在光滑的金屬上刮出刺耳的“滋啦”聲,卻什么也抓不住。
“不要!”恐懼的嘶喊卡在喉嚨里,被粗暴地拖回了那扇她剛剛逃離的、象征著噩夢的家門內(nèi)。
砰!身后的防盜門被無形的力量狠狠甩上,隔絕了樓道里那點昏黃的光線??蛷d徹底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張昕重重摔在冰冷的地磚上,骨頭幾乎散了架。
那拖拽的力量消失了,但更深的寒意如同無數(shù)細針,刺入她的皮膚。死寂中,一種令人牙酸的“咔嚓…咔嚓…”聲,如同冰層在極寒中迅速蔓延,從她身后的黑暗中清晰地傳來??諝饫锏臏囟葦嘌率较碌?,每一次呼吸都帶出白蒙蒙的霧氣。
是那個東西!那個結(jié)滿雪霜的女人!
張昕的心臟狂跳得像是要炸開,手腳并用,不顧一切地在地磚上向后蹭退,后背重重撞上沙發(fā)腿才停下。她蜷縮起來,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那“咔嚓”聲停了,但一股更陰冷、更沉重的注視感如同實質(zhì)般籠罩下來。黑暗中,她幾乎能“感覺”到那對綠豆大小的、毫無生氣的黑眼珠,正穿透黑暗,死死釘在她身上。
手機,對!剛才摔倒時似乎從睡衣口袋滑出來了。
張昕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雙手在冰冷的地磚上瘋狂摸索。指尖終于觸碰到那熟悉的、堅硬的矩形輪廓,她一把抓起手機,屏幕微弱的光亮起,刺得她眼睛生疼,卻也帶來一絲虛幻的安全感。
解鎖,屏幕的光映亮她慘白扭曲的臉。指尖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她憑著殘存的記憶,瘋狂翻找通訊錄里那個名字——高潔前幾天神神秘秘推給她的“喬師父”,說是老家那邊很有名、路子很野的道士,還特意叮囑“真遇上事別心疼錢,保命要緊”。
找到了!一個備注為“喬師父(驅(qū)邪保平安)”的號碼。
她幾乎是戳著屏幕撥了出去,聽筒里每一聲等待的“嘟——”都像一記重錘砸在心口。快接!快接?。?/p>
“嘟…喂?”一個懶洋洋、帶著濃重川音、仿佛剛被從被窩里薅起來的男聲終于響起,背景里似乎還有吸溜面條的聲音,“哪位?大半夜的,報喪???”
這聲音的隨意和現(xiàn)實感,與張昕身處的恐怖地獄形成了荒誕的撕裂感。她所有的恐懼和絕望瞬間爆發(fā),對著手機哭嚎起來,聲音嘶啞變形:“救命!救命啊喬師父!有鬼!有鬼在纏我!它要我的頭發(fā)!它就在屋里!救命啊——!”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接著是更大聲的吸溜面條的聲音,然后那懶洋洋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點被打擾清夢的不耐煩和一種令人抓狂的、事不關(guān)己的調(diào)侃:“莫慌,莫慌嘛妹子。鬼啊?嘖,半夜串門不講規(guī)矩!你先給它唱個《好日子》,穩(wěn)定下情緒?喜慶點嘛,伸手不打笑臉人撒?!?/p>
唱《好日子》?給那個一身冰霜、抓著她頭發(fā)要索命的厲鬼唱《好日子》?!
張昕的腦子嗡的一聲,巨大的荒謬感和瀕死的恐懼混合在一起,讓她幾乎崩潰,對著手機歇斯底里地尖叫:“唱個錘子!救命?。∷鼇砹耍∷娴膩砹?!求你了!它在看我!它要過來了——!” 她能感覺到黑暗中那股冰冷的“注視”驟然加重,壓迫感排山倒海般襲來,那“咔嚓”的冰霜凝結(jié)聲似乎就在咫尺之外響起!
“嘖,麻煩!”電話那頭咂咂嘴,背景里傳來碗筷被丟下的聲音,“位置!快發(fā)位置!加急費五百,童叟無欺,包郵…咳,包到哦親!先說好,太遠得加錢!”
張昕手抖得像篩糠,用盡全身力氣戳著屏幕,把自己的定位發(fā)了過去。剛發(fā)完,手機屏幕的光猛地熄滅——電量耗盡!最后一點微弱的光源消失,客廳徹底沉入絕望的黑暗深淵。
“喂?喂喂?收到?jīng)]?喂——?”喬師父的聲音還在聽筒里徒勞地響著,隨即也被黑暗徹底吞沒。
咔嚓…咔嚓…
那令人骨髓凍結(jié)的聲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寂靜中,一步一步,清晰地、緩慢地,向她逼近。張昕把自己死死縮在沙發(fā)腿后面,雙手緊緊捂住嘴,連呼吸都停止了,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冰冷的空氣像水一樣包裹著她,每一次那“咔嚓”聲響起,都感覺離她更近一步。
時間在極致的恐懼中被無限拉長、扭曲。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就在張昕感覺自己緊繃的神經(jīng)即將徹底斷裂,喉嚨里的尖叫再也壓抑不住的時候——
“篤!篤!篤!”
三聲清脆、響亮,甚至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節(jié)奏的敲門聲,突兀地響起,打破了屋內(nèi)令人窒息的死寂。
“張昕?張昕妹子?開門!跑腿…呃,喬老道加急單到貨!”依舊是那個不羈的此刻卻如同天籟般的聲音,懶洋洋地響在門外。
敲門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攪動了屋內(nèi)的死寂。那逼近的“咔嚓”聲驟然消失,濃得化不開的陰冷惡意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連空氣都凝滯了一瞬。
沙發(fā)腿后面,張昕像被高壓電流擊中,猛地彈了起來。!生的希望像爆裂的火花,瞬間點燃了她僵死的身體。她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手腳并用地從沙發(fā)后面爬出來,跌跌撞撞沖向玄關(guān)。黑暗中完全看不清路,膝蓋狠狠撞在茶幾角上,鉆心的疼痛讓她悶哼一聲,卻絲毫不敢停頓。
“喬師父!救命!門…門鎖了!打不開!”她撲到冰冷的防盜門上,雙手拼命扳動門把手,但那把手紋絲不動,仿佛焊死了一般。門外的聲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可這薄薄的門板,此刻卻如同隔著生死的天塹!
“嘖,鎖了?”門外的喬師父似乎并不意外,聲音依舊帶著點調(diào)侃,“莫急莫急,讓開點哈妹子,別誤傷友軍?!?/p>
話音未落,只聽“砰!”一聲不算巨大但異常沉悶的震響,仿佛有什么沉重的東西狠狠撞在了門鎖的位置。緊接著是金屬扭曲、鎖舌強行斷裂的刺耳噪音!
“咔嚓——哐當!”
整扇厚重的防盜門猛地向內(nèi)一震,門框周圍的墻灰簌簌落下。一股大力從門外涌來,門,竟然被硬生生撞開了!
樓道里昏黃的光線如同潮水般涌入黑暗的玄關(guān),勾勒出一個并不高大的身影。來人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皺巴巴的灰色道袍,斜挎著一個鼓鼓囊囊、印著褪色某品牌Logo的帆布包,腳上蹬著一雙沾滿泥點的舊運動鞋。他看起來頂多三十出頭,頭發(fā)亂糟糟地翹著幾撮,嘴里似乎還嚼著東西,臉頰微微鼓起。最扎眼的是他手里拎著的那玩意兒——一柄看起來分量十足、油光锃亮、還沾著幾點新鮮油漬的大號黃銅炒勺。
喬師父一步跨進門內(nèi),目光像探照燈般在陰冷黑暗的客廳里迅速掃了一圈,最后落在張昕慘白如紙、涕淚交加的臉上。他皺了皺鼻子,像是在嗅空氣的味道,然后咂了咂嘴,對著張昕揚了揚手里的大勺:“喲,妹子,混得有點慘?。筷帤庵氐枚寄茕袒疱伭?。” 語氣輕松得像是來鄰居家串門,順手點評了一下屋里的裝修風格。
張昕渾身癱軟,靠著門框才沒滑下去,手指哆嗦著指向客廳深處那片最濃的黑暗,嘴唇翕動,卻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氣音:“那,那里,它、它……”
喬師父沒等她說完,拎著那把與道袍格格不入的炒勺,大大咧咧就朝客廳里走,帆布包在他身側(cè)晃蕩,發(fā)出瓶瓶罐罐輕微的碰撞聲。他邊走邊從包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黃色符紙,看也沒看,隨手“啪”地一下拍在旁邊的電視柜上。
就在符紙貼上的瞬間——
“嗚——!”
一聲凄厲、怨毒、仿佛從九幽地府傳來的尖嘯驟然炸響!那聲音并非來自一個方向,而是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直刺耳膜??蛷d中央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猛地沸騰、扭曲,一個由無數(shù)濕發(fā)和冰霜凝聚成的、勉強能看出人形的輪廓驟然顯現(xiàn)。它懸浮在離地半尺的地方,青白結(jié)霜的臉孔上,那對綠豆大小的黑眼珠死死盯住喬師父,里面翻涌著刻骨的仇恨。整個客廳的溫度瞬間跌至冰點,窗戶玻璃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滿了厚厚的白霜,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
“嗬,火氣還挺大?!眴處煾竿O履_步,面對這足以令普通人魂飛魄散的景象,只是挑了挑眉,語氣甚至帶上了點遇到“硬茬子”的興奮。他掂了掂手里的黃銅炒勺,像是在掂量一件趁手的兵器,“大妹子,商量個事?你這‘造型’太陰間了,影響市容,咱能換個陽光點的頻道不?”
回應(yīng)他的是更加狂暴的陰風,那怨靈發(fā)出一聲刺破耳膜的尖嘯,周身纏繞的濕發(fā)如同無數(shù)條黑色的毒蛇,猛地暴漲,帶著刺骨的寒氣和濃烈的腐水腥臭,鋪天蓋地朝喬師父激射而去!發(fā)絲所過之處,空氣都發(fā)出被凍結(jié)的“嘶嘶”聲。
喬師父眼神一凝,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瞬間收起。他低喝一聲,不退反進,腳步一錯,身形竟異常靈活。手中那柄油光锃亮的黃銅大勺被他舞得虎虎生風,掄圓了朝著那漫天射來的濕發(fā)狠狠拍去。
炒勺與濕發(fā)碰撞,發(fā)出的不是金鐵交鳴,而是一種詭異的、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冰水里的劇烈爆響!黑煙混合著白氣嗤嗤騰起,被大勺拍中的濕發(fā)瞬間變得焦黑、枯萎,如同被烈火灼燒過,紛紛斷裂落地。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焦糊和腥臭的味道彌漫開來。
“喲呵!法器?還是開過光的兇器?”喬師父一擊得手,嘴上還不忘調(diào)侃,但動作絲毫不停。他像在廚房顛勺一樣,手腕翻飛,大勺左擋右拍,舞出一片黃澄澄的光影,將那些不斷襲來的濕發(fā)毒蛇紛紛拍落、燒焦。每一次碰撞,那勺面上的油漬似乎都在發(fā)出微弱的紅光,對陰冷的發(fā)絲造成顯著的傷害。
怨靈發(fā)出更加憤怒和痛苦的尖嘯,它似乎意識到這柄古怪的“法器”不好對付,攻勢驟然一變。漫天飛舞的濕發(fā)猛地收回,凝聚在它身前,形成一柄巨大、尖銳、纏繞著黑色冰晶的“發(fā)矛”,矛尖直指喬師父心口。與此同時,客廳里所有的陰影仿佛活了過來,從地面、墻角、天花板,無數(shù)細小的、由純粹陰氣凝聚成的黑色冰針,如同暴雨般無聲無息地射向喬師父全身。
真正的殺招,是這無聲無息的陰氣冰針!
喬師父瞳孔微縮,顯然也感到了壓力。他大喝一聲:“天地玄宗,萬炁本根!金光速現(xiàn),覆護真人!” 左手閃電般從帆布包里抓出一把深紅色的粉末,看也不看就朝空中一撒——那是混著朱砂和某種礦物碎屑的粉末。
粉末遇空即燃,“轟”的一聲輕響,瞬間化作一片赤紅色的火焰屏障,擋在他身前。
嗤嗤嗤——
密集的黑色冰針射入火焰屏障,如同飛蛾撲火,發(fā)出密集的消融聲,騰起大片大片的黑煙?;鹧嫫琳蟿×业夭▌?、黯淡。
就是現(xiàn)在!
那巨大的、纏繞冰晶的“發(fā)矛”撕裂了搖搖欲墜的火墻,帶著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直刺喬師父胸膛,速度之快,避無可避。
張昕在門口看得心膽俱裂,失聲尖叫:“小心——”
千鈞一發(fā)之際,喬師父猛地咬破自己右手食指指尖,殷紅的血珠瞬間沁出。他沒有去畫符,也沒有去格擋那致命的發(fā)矛,而是將帶血的指尖,快如閃電地在那柄油漬麻花的黃銅炒勺勺柄末端,用力一抹。
嗡——
那柄平平無奇的大勺猛地發(fā)出一聲低沉渾厚的嗡鳴,整個勺身瞬間亮起一層溫潤卻極其凝實的金光。勺面上那些頑固的油漬,在金光的映照下,竟詭異地流動起來,隱隱構(gòu)成一個古樸的符文圖案。
“給我——破”
喬師父吐氣開聲,腰馬合一,雙手握住瞬間變得金光璀璨、如同神兵般的炒勺,不閃不避,用盡全力朝著那刺到胸前的巨大“發(fā)矛”狠狠拍去。不是刺,不是削,就是最原始、最暴力的——拍。
“鐺——”
一聲難以形容的巨響,如同洪鐘大呂在密閉空間炸開,金光與濃黑陰氣猛烈碰撞,爆發(fā)出刺眼的光芒和氣浪,沖擊波將地上的雜物吹得四散飛濺。
咔嚓嚓……
那由無數(shù)怨念和陰氣凝聚、堅逾精鐵的“發(fā)矛”,在金光大勺的暴力拍擊下,竟寸寸碎裂,無數(shù)焦黑的發(fā)絲和碎裂的冰晶如同黑色的雪片般崩解、飛散。
“嗚嗷——”
怨靈發(fā)出一聲前所未有的、充滿了痛苦和難以置信的凄厲慘嚎。它整個由發(fā)絲和冰霜構(gòu)成的軀體劇烈地扭曲、波動,變得極其不穩(wěn)定,仿佛隨時要潰散。那張布滿雪霜的青白臉孔上,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驚懼的神情,那雙綠豆眼死死盯著喬師父手中金光流轉(zhuǎn)的大勺,又驚又怒。
“哼,跟道爺我玩硬的?”喬師父一擊得手,氣勢如虹,手腕一抖,金光大勺挽了個花,勺尖直指那氣息萎靡、形體不穩(wěn)的怨靈,嘴角勾起一抹痞氣的笑,“剛才那勺叫‘火爆腰花’,現(xiàn)在給你來個‘涼拌三絲’!”他作勢就要再上。
那怨靈顯然被這狂暴的一勺和那古怪卻威力驚人的“法器”徹底打懵了,殘留的綠豆眼中兇光閃爍,似乎在權(quán)衡。它猛地發(fā)出一聲不甘的尖嘯,整個潰散的身體驟然化作一股濃重的、散發(fā)著腐臭的黑煙,如同有生命般,“嗖”地一下鉆進了張昕臥室的門縫,消失不見。
客廳里狂暴的陰風瞬間平息,刺骨的寒冷也退去大半,只剩下滿地的狼藉、焦黑的斷發(fā)和空氣中殘留的焦糊腥臭味,證明著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斗法。
喬師父勺子上流轉(zhuǎn)的金光迅速黯淡下去,恢復(fù)了那油漬麻花的平凡模樣。他甩了甩震得有些發(fā)麻的手腕,長長吁了口氣,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走到驚魂未定、癱軟在玄關(guān)的張昕面前,蹲下身,用那柄大勺的勺柄輕輕敲了敲她的肩膀,盯著張昕那已經(jīng)有點發(fā)枯的頭發(fā),臉上又掛回了那副懶洋洋的表情:“行了,暫時打跑了。我說妹子,你這‘接’的是哪位祖宗的秀發(fā)???怨氣夠沖的,差點把道爺我當夜宵給涮了?!?/p>
張昕渾身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冰涼的地板透過薄薄的睡衣滲入骨髓。她看著喬師父那張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不靠譜的臉,又看看他手里那柄剛剛大發(fā)神威、此刻卻沾著油花和不明黑灰的炒勺,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猛地沖上頭頂。
她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只發(fā)出幾聲破碎的抽噎,眼淚終于決堤般洶涌而出,混合著鼻涕和冷汗,糊了滿臉。
喬師父看著她這副慘樣,咂咂嘴,從他那百寶箱似的帆布包里摸索半天,掏出來的不是符紙法器,而是一包皺巴巴的紙巾,遞到張昕面前:“喏,先擦擦。哭解決不了問題,加急費也不能打折哈。”他站起身,目光投向怨靈消失的臥室門縫,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別嚎了,省點力氣。正主兒還沒送走呢,它躲進你‘頭發(fā)’的老巢了,難搞哦?!?/p>
“頭發(fā)…老巢?”張昕抽噎著,茫然地重復(fù)。
喬師父沒直接回答,他走到客廳中央,環(huán)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在地板上那些被他的“法器”拍落的焦黑斷發(fā)上。他彎腰,小心翼翼地用兩根手指捻起一小撮,湊到鼻子下聞了聞,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
“嘖,”他嫌棄地甩掉那撮焦發(fā),又在帆布包里掏摸,這次摸出個小小的、看起來像是羅盤的黃銅物件,上面指針亂轉(zhuǎn),“陰氣盤踞,怨念深重…錯不了。”他抬起頭,看向張昕,眼神里沒了之前的戲謔,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了然,“妹子,給你接頭發(fā)的地方,是不是特別便宜?或者老板神神秘秘,說是什么‘真人頭發(fā)’,‘來源保密’,‘效果絕對好’?”
張昕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下意識地點點頭。那家店藏在一條小巷深處,價格確實比大店便宜近一半,老板當時信誓旦旦說是“特殊渠道”的真人發(fā),還保證效果持久。現(xiàn)在想來,處處透著詭異。
喬師父嗤笑一聲,掂了掂手里的黃銅小羅盤,指針瘋狂地指向臥室方向?!疤厥馇??呵。”他走到張昕臥室門口,沒有立刻推門,而是從帆布包里摸出幾張裁剪好的黃紙符箓,上面用鮮紅的朱砂畫著繁復(fù)的符文。他手法極快,“啪啪啪”幾聲,將符紙分別貼在門框上方和左右兩側(cè)。
“這玩意兒,”喬師父拍了拍門板,語氣帶著一絲冷意,“不是什么‘特殊渠道’的頭發(fā)。這叫‘陰發(fā)’,也叫‘死人發(fā)’?!彼D(zhuǎn)過頭,看著張昕瞬間瞪大的、充滿驚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是從新死不久、特別是那些帶著極大怨氣、橫死之人的頭上,直接剪下來的?!?/p>
“你接在頭上的,不是頭發(fā),”喬師父的聲音在死寂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冰冷的審判意味,“是那女人臨死前最后一口怨氣,是她舍不得離開這身皮囊的最后一點執(zhí)念,是她…不肯安息的魂!”
張昕如遭雷擊,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讓她捂住嘴干嘔起來。她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那個冰霜女鬼一直死死盯著她的頭發(fā),為什么一遍遍哭嚎著“我的頭發(fā)”、“還給我”!
原來她一直頂著的,是另一個女人冰冷的死亡和滔天的怨恨!
喬師父看著她的反應(yīng),搖搖頭,從帆布包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古樸的銅香爐,又拿出三支細細的暗紅色線香。他點燃線香,插進香爐里,一股帶著藥味的奇特清香裊裊散開,稍稍驅(qū)散了空氣中殘留的腐臭。
“現(xiàn)在知道怕了?”他瞥了一眼張昕,語氣緩和了些,“怨靈暫時被符封在臥室,它剛吃了虧,又想躲回它怨氣最深的源頭——就是你接的那些頭發(fā)里,暫時不敢出來。但天亮前,必須把它連根拔起,送走。不然等它緩過勁,或者你的頭發(fā)再沾上點水氣、陰氣,嘖,道爺我這加急費怕是要翻倍了?!?/p>
他盤腿在香爐前坐下,拍了拍身邊的地板:“過來坐下,別杵那兒當門神了。把手機充上電,順便……”他頓了一下,臉上又浮現(xiàn)出那種標志性的、帶著點市儈的痞笑,“先把賬結(jié)一下?加急費五百,支持掃碼。咱先錢后法,童叟無欺,信譽保障?!?他變戲法似的從帆布包側(cè)袋摸出一個卷了邊的收款二維碼,遞到張昕面前。
張昕看著那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突兀的二維碼,再看看喬師父那張寫滿“專業(yè)”和“要錢”的臉,一股強烈的荒謬感再次席卷了她。她顫抖著摸出電量耗盡的手機,又看了看臥室那扇被符紙封住、里面不知蟄伏著何等恐怖的門,最終還是哆嗦著接過喬師父遞來的充電寶。
冰冷的充電線插進手機接口的瞬間,屏幕微弱地亮起。她點開支付軟件,掃向那個卷邊的二維碼。五百元的提示音清脆地響起。
喬師父滿意地收回手機,臉上的笑容真誠了幾分:“爽快!現(xiàn)在,我們聊聊怎么把你頭上這位‘VIP客戶’,體體面面地‘請’走?!?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符紙微微顫動、仿佛隨時會被里面積聚的怨氣沖破的臥室門。
手機支付“滴”的一聲脆響,五百加急費到賬。喬師父臉上那點市儈的痞笑立刻真誠了三分,他麻溜兒地收起手機和收款碼,動作快得像生怕張昕反悔。
“爽快!”他贊了一句,盤腿坐正,之前那點玩世不恭瞬間收斂,眼神變得專注而銳利,像換了個人。他不再看癱軟在地、面無人色的張昕,目光鎖死在那扇貼著符箓、微微顫動的臥室門上。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彼吐曊b念,聲音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不再是那口懶散的川音。他雙手掐訣,食指中指并攏,指尖竟隱隱有微弱的毫光流轉(zhuǎn),對著銅香爐里裊裊升起的奇特藥香虛空勾畫。那三支暗紅色線香燃燒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些,奇異的藥香更加濃郁,絲絲縷縷飄向臥室門的方向,與門上符箓散發(fā)的淡淡朱砂紅光交織在一起。
臥室門內(nèi),那股被強行壓制的陰冷怨氣仿佛被這藥香和符光激怒,猛地劇烈沖撞起來。
“砰砰砰!”
厚重的木門板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門框上貼著的符箓無風自動,劇烈地抖動、卷曲,朱砂繪制的符文紅光急促閃爍,仿佛隨時會被撕裂!一股比之前更加刺骨的寒意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客廳剛剛回升的溫度再次驟降。門板內(nèi)側(c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結(jié)出一層厚厚的、閃爍著幽藍光澤的冰霜,并迅速向四周蔓延,發(fā)出“咔嚓咔嚓”令人牙酸的凍結(jié)聲。
“嗬!還不老實?”喬師父眼神一厲,掐訣的右手閃電般探入他那百寶箱似的帆布包,再抽出來時,指間已夾著三枚邊緣磨得發(fā)亮、泛著古舊銅綠的方孔銅錢。
“天圓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鎮(zhèn),諸殃消亡!”他口中急叱,手腕一抖,三枚銅錢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嗖嗖嗖”破空飛出,精準無比地分別釘在門框上方和左右兩側(cè)劇烈抖動的符箓中央。
“叮!叮!叮!”
三聲清脆的金鐵交鳴!銅錢嵌入符紙的瞬間,原本閃爍不定的朱砂紅光驟然暴漲,如同三顆小太陽般穩(wěn)定下來。一股渾厚、剛正的鎮(zhèn)壓之力沛然而生,瞬間壓制了門內(nèi)洶涌的沖擊。門上蔓延的冰霜停止了擴張,門板的震動也平息了大半,只剩下門縫里依舊透出絲絲縷縷不甘的陰寒黑氣,如同毒蛇吐信。
客廳暫時恢復(fù)了死寂,只有銅錢和符箓散發(fā)的紅光微微閃爍,以及香爐里線香燃燒時細微的“滋滋”聲。
喬師父松了口氣,額角又滲出細汗。他抹了把臉,這才轉(zhuǎn)頭看向張昕,語氣帶著點疲憊的調(diào)侃:“看見沒?VIP客戶鬧脾氣了,服務(wù)費不好掙啊。這‘鎮(zhèn)魂錢’可是道爺壓箱底的寶貝,回頭得加保養(yǎng)費?!?/p>
張昕蜷縮在玄關(guān)墻角,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但目睹了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鎮(zhèn)壓,尤其是喬師父那判若兩人的專注和手段,她心底的恐懼莫名地減輕了一絲,多了一點近乎麻木的信任。她看著喬師父,聲音嘶啞干澀:“喬…喬師父…它…它到底是什么?”
喬師父沒直接回答,他站起身,走到臥室門前,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還在逸散的陰寒黑氣,側(cè)耳傾聽。里面一片死寂,但那死寂中卻蘊含著更深的、令人不安的粘稠惡意。
“現(xiàn)在安靜了,不是認慫,是在憋大招。”喬師父走回來,重新在香爐前盤腿坐下,從帆布包里摸出一個小巧的黃銅八卦鏡,鏡面有些模糊,邊緣刻著繁復(fù)的云紋。他一邊用袖子擦拭鏡面,一邊對張昕招招手,“過來坐近點,給你看點東西。順便,把你那‘寶貝’頭發(fā),分我?guī)赘?。?/p>
張昕聽到“頭發(fā)”兩個字,渾身又是一個激靈,胃里又是一陣翻攪。她強忍著惡心和恐懼,手腳并用地爬過去,離喬師父還有一米遠就停住了,不敢再靠近那扇門。
喬師父也不勉強,直接伸手,動作快如閃電,在張昕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從她腦后新接的長發(fā)末端,捻下了一小綹。那綹頭發(fā)在他指間,在昏暗的光線下,竟隱隱透出一種不祥的、死氣沉沉的灰敗光澤。
“看著?!眴處煾笇⒛且恍【^頭發(fā),小心翼翼地放在擦拭干凈的黃銅八卦鏡中央。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在剛才咬破的傷口上又用力一擠,一滴鮮紅的血珠沁出。他將血珠,鄭重地點在八卦鏡中央那綹頭發(fā)上。
嗡……
八卦鏡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震顫。鏡面上模糊的銅銹仿佛活了過來,如同水波般蕩漾開去。緊接著,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帶著絕望和冰冷水汽的黑氣,猛地從鏡中那綹頭發(fā)里爆發(fā)出來。這股黑氣并未散逸,而是在八卦鏡上方尺許高的地方瘋狂扭曲、凝聚。
鏡面不再是倒影,而是變成了一扇渾濁的、通往過去的窗口。
模糊扭曲的畫面如同信號不良的老舊電視,在翻騰的黑氣中艱難呈現(xiàn):
畫面一: 刺眼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劣質(zhì)塑料的混合氣味。流水線傳送帶永無止境地滾動,發(fā)出單調(diào)枯燥的噪音。無數(shù)雙麻木的手在重復(fù)著機械的動作。一個穿著淺綠色工裝、身形瘦削、臉色蠟黃憔悴的年輕女子,正低頭飛快地組裝著某種電子元件。她的頭發(fā)枯黃分叉,用一根磨損嚴重的橡皮筋潦草地扎在腦后,幾縷碎發(fā)被汗水粘在額角。鏡頭拉近,能看到她因長期熬夜和營養(yǎng)不良而深陷的眼窩,以及眼底深處壓抑到極致的疲憊和絕望。她偶爾抬頭,目光空洞地望向車間高處那扇小小的、布滿鐵銹的換氣窗,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像是嘆息,又像是無聲的吶喊。
畫面二: 畫面陡然切換!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巨大的、冰冷的沖壓機床如同沉默的鋼鐵巨獸。依舊是那個穿淺綠工裝的女子,她似乎極度疲憊,動作慢了半拍。旁邊一個穿著廉價西裝、腆著啤酒肚、滿臉橫肉的監(jiān)工(禿頂,后腦勺有幾根油膩的頭發(fā)頑強地貼在頭皮上)正對著她咆哮,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手指幾乎戳到她的眼睛。女子驚恐地后退了一步,腳下似乎被什么絆了一下,身體一個趔趄……就在這時,旁邊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傳送帶猛地卡頓了一下,一個沉重的金屬部件被巨大的慣性甩飛出來,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砸向她的頭部!畫面在撞擊發(fā)生前的瞬間戛然而止,只留下監(jiān)工那張因驚愕和潛在恐懼而扭曲放大的臉,和他頭頂那幾根在沖擊氣流中滑稽飄動的油膩頭發(fā)。
畫面三: 畫面變得極其不穩(wěn)定,充滿了噪點和扭曲的波紋。冰冷,無盡的冰冷和黑暗。隱約能看到女子漂浮在渾濁的水中,身體以一種不自然的姿勢扭曲著。她原本油亮的長發(fā)在水中散開,如同水草般漂浮。那張曾經(jīng)蠟黃憔悴的臉上,此刻只剩下僵硬的青白和遍布的、凝結(jié)的冰霜。那雙空洞的眼睛死死圓睜著,瞳孔縮成了針尖般大小,里面凝固著生命最后一刻的劇痛、難以置信,以及……滔天的怨恨。那怨恨并非指向那臺失控的機器,而是死死地、穿越了冰冷的河水,鎖定在那個禿頂監(jiān)工——那張油膩的臉,那幾根稀疏的頭發(fā)!她殘留的意識里,只剩下對那身漂亮長發(fā)的無限眷戀——那是她貧瘠生命中唯一一點關(guān)于“美”的念想,和對剝奪她一切,包括頭發(fā)的冰冷死亡的極致不甘!執(zhí)念如同跗骨之蛆,纏繞著她散落的發(fā)絲,拒絕沉入水底的淤泥。
畫面到這里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如同信號中斷般“滋啦”一聲徹底消失。八卦鏡上的黑氣也瞬間縮回鏡中,鏡面恢復(fù)了模糊的銅黃色,中央那綹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焦黑、蜷曲,如同被火燒過。
客廳里死一般寂靜。只有張昕壓抑不住的、倒抽冷氣的聲音,和牙齒劇烈打顫的咯咯聲。她終于明白了,那個一身冰霜、索要頭發(fā)、怨氣沖天的女鬼,有著怎樣悲慘而絕望的過往。那不僅僅是對頭發(fā)的執(zhí)念,更是對不公命運、對冰冷死亡、對剝奪了她最后一點念想那頭她或許從未擁有過的美麗長發(fā)的刻骨仇恨。
喬師父默默收起八卦鏡,臉色也有些沉重,之前的調(diào)侃消失無蹤。他沉默了幾秒,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看清楚了?她叫林秀,二十四歲,跟你差不多大。南邊‘鑫輝’電子廠的女工,加班猝死邊緣,被機器甩出的部件砸中,掉進了工廠后面那條排污河里……沒人打撈,沒人賠償,連個名字都差點爛在淤泥里。”他頓了頓,眼神復(fù)雜地看向張昕接的長發(fā),“她那頭油亮的頭發(fā),是她活著時唯一能擁有的東西,也是她死時最大的不甘。你接的‘陰發(fā)’,源頭就是她。她的怨念,她的寒冷,她的死亡,都纏在你頭上了?!?/p>
真相如同冰錐,狠狠刺穿了張昕最后一點僥幸。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胃里翻江倒海,吐出的卻只有酸水。她感覺自己的頭皮像被無數(shù)冰針扎著,那長發(fā)不再是美麗的裝飾,而是勒緊她脖子的冰冷絞索,纏繞著一個年輕生命所有的痛苦和怨毒!
“那…那怎么辦?”張昕涕淚橫流,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一邊扯著頭上的假發(fā),一邊哭喊,“燒掉!喬師父!把這些頭發(fā)都燒掉!現(xiàn)在就燒!”
“燒?”喬師父搖搖頭,指了指那扇依舊被符箓和銅錢鎮(zhèn)壓、但門縫里黑氣愈發(fā)濃重的臥室門,“你以為那么簡單?她的魂就盤踞在你接的這些頭發(fā)里,那是她最后的憑依,是她怨念的核心!你強行燒掉,只會激得她魂飛魄散前拉你墊背,怨氣爆發(fā),這棟樓都別想安生。這叫‘玉石俱焚’,懂不懂?”
張昕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那…那怎么辦?送…送不走嗎?”
“送,當然要送!”喬師父站起身,眼神重新變得堅定銳利,他走到客廳中央,開始快速布置。他從帆布包里拿出更多的符紙、紅線、一小袋糯米,甚至還有一小瓶渾濁的液體(看起來像某種動物的血)。他動作麻利,在地上用糯米撒出一個直徑約一米的圓圈,又在圈內(nèi)用那渾濁的液體混合朱砂,畫下繁復(fù)而古奧的符文。紅線纏繞在幾枚銅錢上,結(jié)成特殊的繩結(jié),懸掛在圓圈上方。
“塵歸塵,土歸土。冤有頭,債有主?!眴處煾敢贿叢贾茫贿叧谅曊f道,“強送不行,只能化解執(zhí)念,讓她自己心甘情愿地離開。她的執(zhí)念,一是這頭發(fā),二是那個害她至此的禿頭王八蛋!頭發(fā)好辦,那王八蛋……”他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厲芒,“自有天收,但眼下,得先讓她‘看’到。”
布置完畢,喬師父指著糯米圈中心,對張昕命令道:“進去!坐在那個符文中心!盤腿坐好,閉上眼睛,無論發(fā)生什么,沒我允許,不準睜眼!不準動!更不準尖叫!你就是個‘容器’,明白嗎?穩(wěn)??!”
張昕看著那個散發(fā)著奇異氣息的糯米圈和中央暗紅色的符文,如同看著一個擇人而噬的陷阱。但她沒有選擇,只能咬著牙,手腳并用地爬進圈中,按照喬師父的要求,在符文中心盤腿坐下,死死閉上眼睛,身體抖得像狂風中的落葉。
喬師父走到臥室門前,深吸一口氣,雙手掐訣,口中念念有詞。貼在門上的符箓紅光再次亮起,他猛地伸手,一把撕掉了門框正中央那張主符!
“嗤啦——”
如同打開了地獄的閥門!一股濃烈到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黑色寒流,夾雜著刺鼻的腐水腥臭和無數(shù)尖銳、怨毒的尖嘯聲,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從門縫中狂涌而出??蛷d的溫度瞬間跌至冰點,窗戶玻璃上厚厚的白霜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咔咔”聲。
那黑氣在空中瘋狂扭曲、凝聚,瞬間化作那個張昕噩夢中的身影——一身冰霜的林秀!只是此刻的她,形體更加凝實,周身纏繞的濕發(fā)如同狂舞的黑色毒蛇,那雙綠豆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怨毒火焰。她無視了喬師父,那雙怨毒的眼睛,第一時間就死死鎖定了坐在糯米圈符文中央、閉目顫抖的張昕,以及她頭上那屬于“自己”的長發(fā)!
“嗚嗷——頭發(fā)!我的頭發(fā)!還給我?。?!”
凄厲到撕裂靈魂的尖嘯炸響!林秀化作一道裹挾著冰霜和濕發(fā)的黑色狂流,帶著凍結(jié)一切的怨恨,直撲張昕!
“就是現(xiàn)在!”喬師父厲喝一聲,不退反進,猛地將手中那柄一直拎著的、油光锃亮的黃銅炒勺,狠狠插入糯米圈正前方。“天地無極,乾坤借法!引魂歸位,明鏡高懸!敕!”
炒勺插入地面的瞬間,勺柄上喬師父之前抹上的那點血跡驟然亮起刺目的紅光。勺面上的油漬瘋狂流動,瞬間構(gòu)成了一個清晰無比、金光流轉(zhuǎn)的符文。整個糯米圈仿佛被激活了,圈內(nèi)的暗紅符文同時亮起,交織成一個立體的、半透明的赤紅光罩,將張昕牢牢護在其中!
轟——!
林秀化身的黑氣狂流狠狠撞在赤紅光罩上!光罩劇烈震蕩,紅光與濃黑怨氣激烈交鋒,發(fā)出滋滋的灼燒聲和冰塊爆裂的脆響。無數(shù)濕發(fā)如同活物般纏繞、拍打著光罩,試圖將其撕碎。
光罩內(nèi)的張昕,感覺如同墜入萬載冰窟。刺骨的陰寒無視了物理阻隔,瘋狂地鉆進她的骨髓。更可怕的是,無數(shù)充滿怨恨、絕望、冰冷的碎片畫面和情緒,如同鋼針般狠狠扎進她的腦海。流水線的噪音、監(jiān)工的咆哮、冰冷的河水、窒息的痛苦、對長發(fā)的無限渴望……林秀臨死前所有的痛苦和執(zhí)念,如同海嘯般沖擊著她的意識!她死死咬著嘴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住喉嚨里即將沖出的尖叫,身體抖得幾乎要散架。
喬師父臉色凝重,雙手維持著法訣,額頭青筋暴起,顯然維持這光罩承受了巨大壓力。他死死盯著在光罩外瘋狂沖擊、尖嘯連連的林秀怨靈,突然舌綻春雷,聲音如同洪鐘,帶著奇異的穿透力,直刺怨靈的核心:
“林秀!看清楚!害你的是誰?!”
“你恨的是誰?!”
“是這無辜女子搶了你的頭發(fā)?!還是那禿頂豺狼斷了你的生路?!”
“你的頭發(fā)還在!就在這里!但你的命呢?!你的公道呢?!”
“執(zhí)迷不悟,糾纏無辜,只會讓你永墮寒淵,不得超生!那豺狼卻依舊逍遙快活!你的恨,用錯了地方!”
每一句話,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瘋狂沖擊的怨靈身上!
林秀的動作猛地一滯,那雙燃燒著怨毒火焰的綠豆眼,出現(xiàn)了一絲劇烈的掙扎和混亂。沖擊光罩的黑氣也出現(xiàn)了瞬間的凝滯和渙散。
“看!”喬師父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時機,左手猛地從帆布包里掏出一張?zhí)刂频?、邊緣繪有銀色符文的黃紙符箓!他咬破舌尖,一口帶著純陽氣息的舌尖血“噗”地噴在符箓上!
“天地昭昭,冤魂引路!孽債主名——顯!”
他手腕一抖,那沾染了純陽舌尖血的符箓?cè)缤x弦之箭,化作一道耀眼的金光,瞬間穿透了劇烈波動的赤紅光罩,卻沒有傷害張昕分毫,而是精準無比地貼在了林秀怨靈的額頭正中。
符箓貼在林秀額頭的瞬間,金光大盛。一個清晰無比的影像,如同全息投影般,驟然在怨靈面前、也在光罩內(nèi)張昕緊閉的“眼前”強制顯現(xiàn)!
影像: 依舊是那個禿頂監(jiān)工油膩的臉。但場景不再是冰冷的車間,而是一個燈紅酒綠的KTV包廂。他腆著啤酒肚,滿面紅光,正摟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放聲高歌,頭頂那幾根稀疏的頭發(fā)在迷幻的燈光下可笑地顫動。他面前的茶幾上,擺滿了洋酒和果盤,一派紙醉金迷。畫面一角的時間顯示,正是林秀死后不到一個月。他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那個在流水線上消失的、叫林秀的女工,或者在他心里,那不過是一個隨時可以替代的、微不足道的零件。
“是他!是他?。。 ?/p>
林秀怨靈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充滿了極致痛苦、憤怒和指向性明確的尖嘯!這尖嘯不再是無差別的怨恨,而是凝聚了所有不甘和血淚的控訴!她額頭的金色符箓劇烈燃燒起來,化作點點金芒融入她的魂體。
就在這一刻,喬師父動了,他猛地拔出插在地上的黃銅炒勺,勺面金光再次爆閃。他并未攻擊,而是將大勺如同船槳般,在身前虛空中用力一劃。
“陰陽路開,孽債有主,執(zhí)念已明,歸去來兮。敕”
隨著他這一劃,糯米圈前方,赤紅光罩之外,虛空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撕裂,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散發(fā)著柔和白光的“門戶”,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門戶內(nèi)似乎有溫暖的微風拂出,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氣息,與客廳里刺骨的陰寒形成了鮮明對比。
那扇“門”出現(xiàn)的瞬間,瘋狂沖擊光罩的林秀怨靈,動作徹底停滯了。她身上那層厚厚的冰霜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滴落,化作縷縷青煙消散。纏繞周身的濕發(fā)毒蛇也紛紛軟化、垂落,恢復(fù)了普通發(fā)絲的模樣,只是依舊帶著水汽。那張布滿雪霜的青白臉孔上,猙獰和怨毒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悲傷、疲憊,和……一絲終于找到目標、得以解脫的茫然。
她緩緩地、緩緩地轉(zhuǎn)過頭,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光罩內(nèi)依舊閉目顫抖、但頭上已無任何“陰發(fā)”氣息的張昕。那眼神復(fù)雜無比,有殘留的不甘,有深深的疲憊,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平靜。
然后,她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尖嘯。她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道散發(fā)著溫暖白光的“門戶”。每走一步,她虛幻的身體就變得透明一分,冰霜徹底消失,濕發(fā)也化為光點飄散。當她終于踏入那道光門時,整個魂體已經(jīng)變得極其稀薄,如同晨曦中的薄霧。
在身影徹底消失在光門中的最后一剎那,一個極其微弱、帶著濃重水鄉(xiāng)口音、卻異常清晰的女子聲音,如同嘆息般在客廳里輕輕回蕩:
“謝…謝…”
聲音落下,光門瞬間閉合,消失無蹤。
客廳里狂暴的陰風、刺骨的寒意、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瞬間抹去。窗戶玻璃上的厚厚白霜迅速消融,化作水流下。只有地上狼藉的焦黑斷發(fā)、散落的糯米、燃燒殆盡的符紙灰燼,以及空氣中殘留的淡淡藥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水腥氣,證明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并非幻覺。
赤紅光罩無聲熄滅。糯米圈和中央的符文也失去了所有光澤。
喬師父長吁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身體晃了晃,用炒勺撐地才站穩(wěn)。他臉色蒼白,汗水浸透了那件皺巴巴的道袍。
張昕感覺籠罩全身的刺骨陰寒和腦海中的痛苦碎片驟然消失,她如同虛脫般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都被冷汗浸透。她試探著,緩緩睜開了眼睛。
客廳里亮著慘白的燈光,一片狼藉,但那種令人窒息的恐怖壓迫感已經(jīng)蕩然無存。臥室的門敞開著,里面空蕩蕩,只有被褥凌亂。
結(jié)束了?真的……結(jié)束了?
“別高興太早?!眴處煾复瓌蛄藲?,走到癱軟如泥的張昕面前,用炒勺的勺柄點了點她的腦袋,語氣恢復(fù)了慣有的懶洋洋,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你頭上這些‘陰發(fā)’,現(xiàn)在就是些死物,但沾了怨氣,晦氣太重,必須處理干凈,一根都不能留。”
張昕看著喬師父手里那把油漬麻花、此刻卻顯得無比可靠的黃銅炒勺,用力點頭,聲音帶著哭腔:“燒!全都燒掉!現(xiàn)在!馬上!”
喬師父環(huán)顧了一下一片狼藉的客廳,撇撇嘴:“在這兒燒?你想把消防隊也招來加急?。俊彼麖澭?,從地上撿起那些被他的“法器”拍落的、焦黑的斷發(fā),又從張昕頭上小心翼翼地將所有接上去的長發(fā)一縷一縷仔細拆解下來。那些長發(fā)一離開張昕的頭皮,立刻失去了所有光澤,變得灰敗、干枯,散發(fā)出淡淡的、陳腐的腥氣。
他將所有拆下和撿到的“陰發(fā)”歸攏到一起,又從帆布包里拿出一個折疊得很小的、看起來像是錫箔紙材質(zhì)的袋子,將這些不祥的頭發(fā)全部裝了進去,封好口。
“走吧,找個干凈地方,送它們最后一程?!眴處煾笇㈠a箔袋塞進帆布包,拎起他的大勺,率先朝門外走去。
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下了一夜的雨也停了,空氣清冽。喬師父帶著驚魂未定、腳步虛浮的張昕,七拐八繞,來到了城市邊緣一條廢棄的、長滿荒草的鐵路岔道旁。這里遠離人煙,只有晨風吹過荒草的沙沙聲。
喬師父在鐵軌旁找了塊相對干凈的空地,用腳清理出一小塊地方。他放下帆布包,拿出那個錫箔袋,將里面的“陰發(fā)”倒在空地上,堆成一個小堆。他又從包里摸出幾張?zhí)厥獾狞S色符紙,上面用銀色的顏料畫著復(fù)雜的引火符文。
“塵歸塵,土歸土。恩怨已了,執(zhí)念已消。此身外物,付之一炬,前塵散盡,往生極樂。急急如律令!”
他口中念誦,將銀色符紙覆蓋在頭發(fā)堆上,指尖一搓,符紙無火自燃!銀色的火焰瞬間升騰而起,包裹住那堆灰敗的長發(fā)。這火焰溫度極高,卻奇異得沒有濃煙,只有一股淡淡的、如同陳舊紙張燃燒的氣味隨風飄散。銀色的火舌舔舐著發(fā)絲,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那些頭發(fā)迅速蜷曲、碳化,最終化為了一小撮細膩的、灰白色的灰燼。
晨風吹過,灰燼打著旋兒,無聲無息地飄散在荒草叢中,再也找不到一絲痕跡。
看著最后一?;覡a消失在風中,張昕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徹底松弛下來,一種前所未有的虛脫感席卷全身,她腿一軟,直接坐在了冰涼的鐵軌路基上,捂著臉,無聲地痛哭起來。這一次,是純粹的、劫后余生的釋放。
喬師父站在一旁,看著初升的朝陽給荒草鍍上一層金邊,咂了咂嘴,從帆布包里摸出半包壓扁的香煙,彈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摸出一個印著卡通豬頭的塑料打火機,“啪嗒”點上。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長長的煙圈,煙霧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裊裊上升。
“完事兒?!彼卣f了一句,踢了踢腳邊沾著泥巴的運動鞋,轉(zhuǎn)頭看向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張昕,臉上又掛起那副標志性的、帶著點市儈的痞笑,“哭啥子嘛,頭發(fā)燒了,鬼送走了,太陽照常升起,生活還得繼續(xù)。就是可惜了道爺我那張開光的錫箔紙,老貴了……算你成本價,五十?”
張昕抬起哭得通紅的眼睛,看著喬師父在晨光下那張胡子拉碴、叼著煙、拎著大勺、穿著破道袍的“高人”形象,又想起昨晚那驚心動魄的一切,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涌上心頭。她抽噎著,想笑又想哭,最終只是用力點了點頭,啞著嗓子說:“謝…謝謝喬師父…錢…錢我轉(zhuǎn)給您……”
喬師父滿意地點點頭,掏出手機,熟練地翻出收款碼,遞到張昕面前。清晨的陽光落在那卷邊的二維碼上,也落在他油膩的道袍和锃亮的炒勺上,構(gòu)成一幅無比怪異卻又莫名和諧的畫卷。
張昕顫抖著掃碼,轉(zhuǎn)賬。提示音再次清脆響起。
喬師父收回手機,美美地又吸了一口煙,瞇著眼看向鐵路延伸的遠方,晨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他拎起他那柄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黃銅炒勺,隨意地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拍了拍鼓囊囊的帆布包。
“搞定收工!早飯錢有了!”他嘀咕著,轉(zhuǎn)身,踢踢踏踏地朝著城市升騰起的煙火氣方向走去。那柄油光锃亮的大勺在朝陽下,反射出一點溫暖而世俗的光。
張昕坐在路基上,看著那個逐漸遠去的、扛著炒勺的“道士”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似乎還殘留著頭發(fā)被焚燒后的最后一點溫度。風穿過荒草,帶來泥土和新生植物的氣息。
她長長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仿佛要將肺里最后一絲陰冷和恐懼都徹底吐盡。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