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的七月,暑氣蒸騰,像老天爺在頭頂扣了個密不透風(fēng)的蒸籠。我背著那個邊角都磨出毛茬的粗布包袱,沿著雅安鄉(xiāng)下濕滑的石板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癢得鉆心。這鬼天氣,連空氣都像是擰得出水來,黏糊糊地糊在人身上,扯都扯不開。
“潘師父。這邊。這邊?!?/p>
粗嘎的喊聲撞破悶熱空氣,打前頭一座青磚門樓里鉆出來。喊話的是個穿著汗衫、褲腿卷到膝蓋的老頭,姓王,是這次請我遷祖墳的主家。王家在早些年,是這一帶數(shù)得著的大戶,如今雖有些沒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氣派還在。
“來了來了,莫催嘛?!蔽夷税涯?,喘著粗氣應(yīng)道。這遷墳的活兒,講究時辰,也講究個心氣平和。天熱人心躁,不是啥好事。
王家祖墳坐落在老宅后的一片緩坡上。幾棵老柏樹蔫頭耷腦地撐著些可憐的綠蔭,墳圈子周圍野草長得格外茂盛,幾乎要把墓碑給吞下去。走近了,才看清那墳的排場。青石砌的墳包打磨得溜光水滑,墓碑又高又闊,上頭刻的字跡被歲月啃得有些模糊,但仍透著一股子沉甸甸的富貴氣。墳頭紙灰和沒燒盡的香梗散了一地,混在濕泥里,顏色污濁。王家老大,就是那老漢的大兒子,王有福,正叉著腰,指揮著幾個請來的幫工清理墳頭周遭的亂草雜樹,粗聲大氣地吆喝著,額頭上的油汗在陽光下亮得晃眼。
“潘師父,您看這……”王老頭湊過來,遞給我一根卷好的葉子煙,眼神里帶著點敬畏和急切。
我接過煙,就著他遞過來的火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劣質(zhì)的煙葉味兒直沖喉嚨,嗆得我咳了兩聲,卻也提了些神。“莫慌,王老哥。遷墳移骨,講究個心誠禮到,按老祖宗的規(guī)矩來,出不了岔子。”我吐出一口濃煙,目光掃過那氣派的墳冢,心里卻莫名地打了個突。這墳,年頭久了,又埋得深,總像藏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開墳撿金(收拾遺骨)那日,天剛蒙蒙亮。我換了身干凈的舊道袍,雖洗得發(fā)白,但漿洗得還算挺括。在墳前擺開香案,插上紅燭,點燃三柱清香。青煙筆直地向上,沒怎么飄散,空氣沉得能擰出水來。我口中念念有詞,踏著罡步,帶起細微的風(fēng)聲。帝鐘發(fā)出的叮當聲在寂靜的山坡上顯得格外清脆,也格外寂寥。
“破?!?/p>
我一聲低喝,早已等在一旁的幫工們立刻揮動鋤頭鐵鍬。泥土被翻開的沉悶聲響,混合著鋤頭磕碰在堅硬棺木上的“咚咚”聲,聽得人心里發(fā)緊。棺木露了出來,是上好的楠木,烏沉沉的,歷經(jīng)百多年,竟還未完全朽爛,只是散發(fā)出一股濃烈刺鼻的陳腐土腥氣,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般的冷硬味道,直往人鼻孔里鉆。
開棺時,我讓王家人都退開幾步,背過身去。這是規(guī)矩,活人不宜直視先人枯骨。棺內(nèi)躺著兩副骨架,并排著,正是王家的太爺和太奶奶。骨頭還算完整,只是衣物早已朽爛成灰黑的碎片,粘連在骨殖上。我小心翼翼地將遺骨一一請出,放入事先備好的金壇(一種專門收斂遺骨的陶罐)里。壇口用紅布蒙了,再用朱砂繩扎緊。
就在我俯身仔細清理太奶奶遺骨四周散落的泥土?xí)r,眼角余光瞥見王有福那粗壯的身影在棺木另一頭晃了一下。他似乎彎了彎腰,手在棺底的泥土里飛快地扒拉了一下,然后迅速直起身,動作快得像是被燙了一下。他那只沾滿泥巴的手,似乎下意識地在褲兜外側(cè)按了按,鼓囊囊的。我皺了皺眉,心里犯嘀咕:這瓜娃子,鬼鬼祟祟在搞啥子名堂?該不會……
念頭剛冒出來,王有福已經(jīng)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開了臉,對著他爹大聲嚷道:“爹,這邊土硬得很,叫他們使點力嘛?!?/p>
我壓下心頭的疑慮。遷墳大事,順利為主。或許是自己多心了。接下來,合棺,封土,在新的墓穴安放金壇,燒紙祭奠,一切按部就班,順順當當??粗聣酒鸬膲灠?,王老頭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不少,拉著我的手,非要留我吃頓殺豬飯。
席間,大碗的臘肉,噴香的豆花,還有自家釀的苞谷酒。王有福坐在我對面,幾杯酒下肚,臉膛紅得發(fā)亮,嗓門更大了,唾沫星子橫飛,吹噓著以后修了路,他家那塊地如何如何值錢,仿佛金山銀山就在眼前。他那只揣進褲兜的手,自始至終就沒拿出來過,偶爾還隔著褲子布料無意識地摩挲一下那個鼓起來的位置。那點異常,在滿桌的喧鬧和酒氣里,像一滴墨掉進染缸,很快就被淹沒了。
半個月后的一個晌午,我正歪在道觀房間那把嘎吱作響的破竹椅上打盹,山下的知了叫得人心煩意亂。突然,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像擂鼓一樣由遠及近,緊接著,我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木門被人“哐當”一聲撞開,力道之大,震得房梁上的陳年老灰簌簌往下掉。
“姓潘的。你給我爬出來?!?/p>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裹挾著濃烈的汗臭和憤怒,直沖我的面門。我猛地驚醒,還沒看清來人,衣領(lǐng)子就被一只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揪住,整個人差點被從椅子上提溜起來。
是王老頭。他眼睛赤紅,布滿血絲,臉上的肌肉扭曲著,嘴角噴著白沫子,唾沫星子直接濺到我臉上:“你個砍腦殼的瘟神。遷的啥子鬼墳。我屋頭有福……有福他……”他氣得渾身篩糠似的抖,后面的話噎在喉嚨里,只剩下呼哧呼哧的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
他身后跟著幾個同樣面色驚惶的村鄰,七嘴八舌地嚷嚷開了,聲音像一群受驚的鴨子。
“潘師父,不得了咯。王家大娃子撞邪了?!?/p>
“半夜三更跑去爬后山那棵老槐樹。拉都拉不下來?!?/p>
“嘴里頭盡說些嚇死人的胡話,眼睛都是直的。”
“怕不是你家遷墳沒遷好,惹到不干凈的東西了哦?!?/p>
我費了好大勁才掰開王老頭揪著我領(lǐng)子的手,那力道,差點沒把我那件僅有的體面道袍給撕嘍。心里頭憋著一股氣,但看他那副天塌下來的樣子,又硬生生壓了下去。遷墳是我經(jīng)的手,真要出了紕漏,我這“潘師父”的金字招牌怕是要砸在雅安這山溝溝里。
“王老哥,莫急,莫急?!蔽艺苏蛔グ櫟念I(lǐng)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wěn)點,“有?,F(xiàn)在人在哪?帶我去瞅一眼。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來遛遛嘛。”
王老頭喘著粗氣,惡狠狠地瞪著我,那眼神像是要吃人,最終還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走?!?/p>
一行人火急火燎地趕到王家。剛踏進那間彌漫著草藥味、汗餿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氣息的臥房,一股陰冷的氣息就撲面而來,激得我胳膊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大白天,窗戶卻用厚布簾子遮得嚴嚴實實,屋里光線昏暗。王有福被幾個壯實的后生死死按在床板上,手腕腳踝都用粗麻繩捆著,勒得皮肉都陷了下去。他整個人像條離了水的魚,在床板上瘋狂地扭動、彈跳,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涎水順著嘴角往下淌,把胸前的衣服洇濕了一大片。他臉色是一種嚇人的青灰,眼珠子瞪得溜圓,卻毫無焦點,空洞洞地瞪著房梁,嘴里翻來覆去地嘶吼著破碎的句子:
“還給我。戒指……我的戒指……”
“冷……好冷……樹……吊……吊起……”
“爬。我要上去。那是我屋頭?!?/p>
那聲音嘶啞尖銳,完全不像是王有福平時那粗嘎的嗓門,倒像是個女人在絕望地哭嚎。每一次掙扎都帶著一股蠻牛般的邪勁兒,按著他的幾個后生累得滿頭大汗,齜牙咧嘴。他娘坐在床邊地上,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王老頭指著床上狀若瘋魔的兒子,手指頭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枯葉,沖著我咆哮:“看看。你給老子好好看看。遷墳遷得好哇。遷出個活鬼來咯。你今天不給我個說法,我……我跟你拼命?!彼f著就要撲上來。
“莫動手?!蔽页梁纫宦?,目光如電般掃過王老頭,那積年的道士威儀多少震住了他。我?guī)撞綋尩酱睬埃瑹o視王有福那野獸般兇狠的眼神和噴濺的唾沫。一股更深的寒意從床鋪上散發(fā)出來,纏繞著王有福的身體,陰冷刺骨。這絕不是尋常的病氣。
“摁穩(wěn)了?!蔽覍δ菐讉€后生喝道。深吸一口氣,右手并指如戟,左手從包里迅速摸出一道符,口中默念神咒,腳踏七星步,整個人的氣勢陡然一變。符紙無火自燃,化作一道微弱的金光。我指尖帶著那點微光,快如閃電般點向王有福劇烈起伏的眉心。
“敕。”
指尖觸到那冰涼的皮膚,一股粘稠冰冷的阻力猛地傳來,仿佛點在了浸透寒油的棉花上。王有福身體劇震,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腦袋拼命后仰,眼白上翻,露出大片布滿血絲的眼白。那股纏著他的陰冷氣息如同受驚的毒蛇,猛地一縮。
屋里霎時安靜下來。只剩下王有福粗重得像破風(fēng)箱似的喘息,還有他媽壓抑的抽泣。他扭動的幅度小了很多,雖然眼神依舊渙散,但至少不再狂吼亂叫。
我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這邪祟的勁兒,比預(yù)想的還大。我盯著王有福那張青灰的臉,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直接砸進他混沌的意識里:“王有福,看著我的眼睛。說,遷墳?zāi)翘欤闶肿ψ硬桓蓛?,拿了啥子?xùn)|西?是不是拿了不該拿的?”
王有福渙散的眼神似乎掙扎了一下,對上我的目光。他嘴唇哆嗦著,喉結(jié)上下滾動,發(fā)出“呃……呃……”的含糊聲。王老頭和他婆娘也猛地抬起頭,驚疑不定地看著兒子。
“戒指……”王有福的聲音極其微弱,帶著一種夢囈般的恍惚,“金……金的……亮……亮得很……”他那只被捆著的手,下意識地、極其費力地想要往枕頭底下摸去。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釘在了那個繡著鴛鴦的舊枕頭上。
“枕頭。枕頭底下?!蓖趵项^最先反應(yīng)過來,聲音都變了調(diào)。他婆娘連滾帶爬地撲到床頭,手忙腳亂地掀開枕頭。
一枚戒指靜靜地躺在枕下粗糙的土布上。
金子的,樣式古舊,戒面不算太大,鑲嵌著一顆水頭碧綠的翡翠。戒身上似乎還沾著點沒擦干凈的褐色泥土。
“天殺的背時砍腦殼的啊。”王老頭一看那戒指,瞬間什么都明白了,氣得七竅生煙,撲上去對著動彈不得的兒子劈頭蓋臉就是幾巴掌,打得啪啪作響,“你龜兒手爪子咋那么賤。死人的東西都敢往兜里揣。老子打死你個禍害。打死你個災(zāi)星?!?/p>
王有福被打得嘴角流血,眼神卻更呆滯了,只是喃喃地重復(fù):“亮……亮得很……值錢……”
我盯著那枚戒指,心頭警鈴大作。那水亮的戒面,在昏暗的光線下,竟隱隱透著一股子不祥的烏氣,像活物般微微流轉(zhuǎn)。這絕非普通陪葬品。上面附著的怨念,濃得化不開。
“都閉嘴?!蔽覅柭暫鹊溃话褗Z過王老頭婆娘手里的戒指。指尖剛碰到那冰涼的金屬,一股尖銳的怨毒和刺骨的寒意就順著手指猛地扎進我的骨髓,仿佛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瞬間刺入。我強忍著那股令人作嘔的陰冷沖擊,捏著戒指,對著床上神志不清的王有福,聲音如同寒冰卻又故意的問道:
“王有福。聽著。這戒指,是哪個的?它原先的主人是哪個?說。不說清楚,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p>
王有福似乎被我這聲厲喝和戒指上驟然增強的陰氣刺激到,身體又開始篩糠似的抖,眼神里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喉嚨里“嗬嗬”作響,像是在與什么無形的東西搏斗。
就在他嘴唇翕動,似乎要吐出什么字眼的一剎那——
“嗚——?!?/p>
一股憑空而生的、極其猛烈的陰風(fēng),毫無征兆地從屋外打著旋沖了進來。吹得窗戶紙“嘩啦”狂響,桌上的油燈“噗”地一下滅了。濃重的黑暗瞬間吞噬了整個房間,冰冷刺骨。溫度驟降,仿佛一下掉進了冰窖。
“啊——。”女眷們發(fā)出凄厲的尖叫。
“我的戒指。還給我——?!?/p>
一個凄厲怨毒到極點的女人尖嘯,猛地蓋過了所有聲音。那聲音直接鉆進每個人的腦子里,帶著無盡的冰冷和刻骨的恨意。
與此同時,床上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王有福,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掄起,猛地向上一彈。綁著他手腳的粗麻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嘣嘣”幾聲脆響,竟應(yīng)聲而斷。
“嗬?!蓖跤懈#ɑ蛘哒f占據(jù)了他身體的東西)直挺挺地從床上立了起來。在昏暗中,他那張臉扭曲變形,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白,眼珠子只剩下森白的眼白,嘴角咧開一個非人的、怨毒到極致的獰笑。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泥土腥氣和腐木味道的陰寒氣息,如同潮水般從他身上爆發(fā)出來,瞬間席卷了整個房間。
“砸。都砸爛。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
“王有?!卑l(fā)出那不屬于他的、尖利怨毒的女聲,動作快得如同鬼魅。他猛地撲向離床最近的碗柜,雙手抓住柜門,只聽得“咔嚓”一聲爆響,厚實的木板竟像紙糊的一樣被他生生撕裂。碗碟稀里嘩啦地砸在地上,碎裂聲刺耳欲聾。接著他反手一掃,沉重的八仙桌被掀翻,桌上的茶壺、油燈、雜物稀里嘩啦滾落一地。他又沖向墻角的泡菜壇子,抬腳狠狠踹去。
“砰。嘩啦——”
巨大的陶甕應(yīng)聲碎裂,酸臭的泡菜水和破碎的陶片四濺開來,濺了離得近的人一身。
屋里徹底亂成了一鍋翻滾的、驚叫連連的滾粥。王老頭嚇得魂飛魄散,抱著頭就往桌子底下鉆。他婆娘和其他女眷更是嚇得癱軟在地,哭爹喊娘。那幾個按人的后生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變故驚得呆若木雞,連連后退,撞在墻上。
“都給我滾出去,快!”我一邊厲聲大吼,一邊手忙腳亂地從包袱里往外掏家伙。雷擊木劍、符紙、朱砂繩……東西散了一地。這女鬼的怨氣之深,附體后的兇戾,遠超我的預(yù)料。
“王有福”砸碎了泡菜壇子,猛地轉(zhuǎn)過身,那雙只剩下眼白的鬼眼,如同兩盞冰冷的探照燈,死死地釘在了我身上——更準確地說,是釘在我手里捏著的那枚金戒指上。
“我的——”他喉嚨里滾動著野獸般的低吼,帶著一股腥風(fēng),張牙舞爪地朝我猛撲過來。速度奇快,帶起的陰風(fēng)刮得我臉頰生疼。
“天地五炁,八卦安鎮(zhèn)。定?!?/p>
千鈞一發(fā)之際,我抓起一張早就捏在手里的鎮(zhèn)煞符,口中真言疾吐,手腕一抖,符紙精準無比地拍向撲來的“王有福”額頭。
“啪?!?/p>
符紙正中印堂。金光一閃。
“呃啊——?!?/p>
“王有福”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嚎,前沖的勢頭戛然而止,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壁,整個人劇烈地抽搐起來,臉上那青白的鬼氣如同沸水般翻騰掙扎,與符箓的金光激烈對抗。他雙手痛苦地抱住頭,身體像打擺子一樣劇烈晃動,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怪響。
好機會。我絲毫不敢怠慢,抓起朱砂繩,腳踏罡步,圍著劇烈掙扎的“王有福”快速游走,朱砂繩閃電般點向他周身大穴圍去。
“頭戴華蓋,足躡魁罡。左扶六甲,右衛(wèi)六丁。前有黃神,后有越章。神師殺伐,不避豪強。先殺惡鬼,后斬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當。急急如律令?!?/p>
每念一句真言,我的指尖便帶著破邪的朱砂狠狠點:膻中、氣海、肩井、靈臺……朱砂點落之處,發(fā)出“嗤嗤”的輕微灼燒聲,冒起縷縷極淡的黑煙。那女鬼附體的軀體便劇烈地抽搐一下,發(fā)出更加痛苦尖銳的嘶鳴。朱砂繩也隨著我的腳步,一圈圈纏繞在“王有福”身上,勒進皮肉,留下鮮紅的印記,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燒著潛藏的陰魂。
“滾出去。臭道士。你幫這些畜生。你也該死?!蹦桥淼募鈬[在“王有?!斌w內(nèi)瘋狂沖撞,聲音充滿了滔天的怨毒和不甘。她操縱著王有福的身體,爆發(fā)出最后的兇性,十指如鉤,帶著森森鬼氣,不顧一切地朝我面門抓來。指甲竟然隱隱泛著烏黑。
真是腥風(fēng)撲面啊。我拖拽著一身肉后仰躲過,同時右手雷擊木劍自下而上,帶著破空之聲,狠狠抽在“王有?!弊淼氖滞笊?。
“啪?!?/p>
一聲脆響,如同抽在生牛皮上。劍上蘊含的陽氣與鬼爪的陰氣猛烈碰撞,爆出一團微弱的、常人難以察覺的青光。
“呃——”女鬼發(fā)出一聲吃痛的厲嘯,縮回了爪子。王有福手腕上留下了一道焦黑的痕跡,皮肉翻卷,卻沒有血流出來。
趁此間隙,我左手飛快地從懷里掏出一枚邊緣磨得發(fā)亮的古舊銅錢——正是“洪武通寶”,陽氣最足??诤嗉饩班邸钡匾豢趪娫阢~錢上。那銅錢瞬間亮起一層溫潤的紅光。我欺身而上,趁著女鬼被雷擊木劍擊退、氣息一滯的剎那,將沾滿精血陽氣的銅錢,狠狠地、精準無比地按在了王有福的眉心——那鎮(zhèn)煞符剛才貼過的地方。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鎮(zhèn)?!?/p>
“啊——”
一聲穿透耳膜、飽含無盡痛苦與怨毒的尖利鬼嘯,猛地從王有??谥斜l(fā)出來。那聲音幾乎要掀翻屋頂。他整個身體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劇烈地向上反弓起來,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臉上青筋暴起,皮膚下仿佛有無數(shù)條黑色的蚯蚓在瘋狂扭動掙扎。
“砰?!?/p>
王有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上,塵土飛揚。一股濃稠如墨的黑氣,帶著刺骨的陰寒和濃烈的怨念,猛地從他七竅之中噴涌而出。那黑氣在半空中扭曲翻滾,漸漸凝聚成一個模糊不清、衣衫襤褸的女人輪廓,懸浮在離地三尺的空中,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絕望。
房間里的溫度降到了冰點,空氣仿佛凝固了,刺鼻的酸臭味混雜著土腥氣彌漫著。所有人都被這超出認知的恐怖一幕嚇傻了,王老頭癱在桌子底下,褲襠濕了一片,他婆娘直接雙眼一翻,昏死過去。那幾個后生更是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牙齒咯咯打顫。
那團凝聚的女人形黑氣劇烈地波動著,似乎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又似乎在積蓄著最后的瘋狂。冰冷怨毒的意念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刺向在場的每一個人:“戒指……我的戒指……還給我……”
我擋在王家眾人前面,左手緊握雷擊木劍,右手捏著那枚至關(guān)重要的金戒指,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我盯著半空中那團扭曲的黑影,聲音帶著疲憊,卻異常清晰,試圖穿透那厚重的怨念:
“人鬼殊途,強留無益。你已害人,再糾纏下去,只會加深罪孽,永世不得超生。告訴我,你是誰?這戒指,究竟是怎么回事?說出來,或許……還有解脫的路?!?/p>
那團黑氣劇烈地翻騰了一下,那模糊的女人輪廓似乎微微抬起了“頭”。冰冷怨毒的意念如同潮水般涌來,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和悲涼:
“解脫?呵……”那意念中充滿了無盡的嘲諷和苦澀,“我是誰?我是這王家的鬼。是這深宅大院里,一個連名字都快被忘干凈的孤魂野鬼?!?/p>
她的意念波動著,如同寒風(fēng)吹過枯葉,發(fā)出沙沙的哀鳴:
“那年……我才十六……爹娘貪圖王家?guī)變摄y子……把我送進了這吃人的院子……給那棺材瓤子一樣的老爺……做小……” 意念中浮現(xiàn)出模糊的畫面:一個穿著粗布衣裳、梳著大辮子的瘦弱少女,被推搡著走進高大的門樓,身后是爹娘麻木而略帶貪婪的臉。門樓在她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大太太……那個毒婦。她恨我……恨我年輕……恨老爺……老爺偶爾對我笑一下……她就發(fā)瘋?!?畫面扭曲:一只戴著碩大金戒指的肥厚手掌,狠狠地摑在少女臉上,將她打倒在地。少女蜷縮著,嘴角流血,眼神驚恐而茫然。周圍是丫鬟婆子冷漠或幸災(zāi)樂禍的臉。
“老爺……走得早……他閉眼前……偷偷……偷偷塞給我這個……”意念聚焦在那枚金戒指上,帶著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怨恨淹沒的溫暖,“這是他……最后一點念想……是我在這冰窖里……唯一的暖……”
“可那個毒婦。她連這點念想都不給我?!币饽铙E然變得無比尖利怨毒,如同淬了毒的冰錐?!袄蠣攧傃蕷狻俏春?。她就帶著人沖進來搶。硬生生從我手指上……把戒指擼下來。手指頭……差點被掰斷?!?畫面清晰而殘酷:披麻戴孝的大太太,面目猙獰,幾個粗壯的婆子死死按住掙扎哭喊的少女,大太太那戴著金戒指的手,粗暴地、帶著報復(fù)的快意,將少女手指上那枚小小的金戒指生生擼下,少女的手指一片青紫,指甲翻裂出血。
“她戴著我的戒指……得意洋洋……在我面前晃。她還嫌不夠。她把我趕出去。寒冬臘月啊……大雪封了山……”意念中的寒意驟然加劇,仿佛能將人的靈魂凍結(jié),“一件厚襖子都不給我。就穿著這身單衣……把我……像丟垃圾一樣……丟出了王家的大門?!碑嬅妫郝祜L(fēng)雪,白茫茫一片,少女穿著單薄的破舊衣衫,赤著腳,被粗暴地推出高大的朱漆大門,踉蹌著摔倒在厚厚的積雪里。大門在她身后無情地關(guān)上,隔絕了里面隱約傳來的、大太太得意而刻薄的笑聲。風(fēng)雪中,少女蜷縮著,凍得渾身青紫,牙齒咯咯打顫,絕望地看著那緊閉的、象征著富貴與冷酷的大門。
“我沒有地方去……沒有親人……沒有錢……連口熱湯都討不到……又冷……又餓……”意念中的絕望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走到后山……那棵老槐樹下……我實在……實在走不動了……太冷了……冷到骨頭縫里……像有針在扎……”畫面:少女倚靠著那棵虬枝盤曲、落滿積雪的老槐樹,身體因為極度的寒冷而不斷顫抖、抽搐。她的意識開始模糊,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仿佛看到死去的老爺在向她招手。
“我解下腰帶……掛在那根粗樹枝上……”意念歸于一片死寂的冰冷,“吊上去……就不冷了……真的……一點都不冷了……”最后的畫面:一根破舊的布腰帶,在風(fēng)雪中飄蕩。樹下,是少女早已凍僵、覆滿白雪的瘦小軀體。她的眼睛空洞地睜著,凝固著對這個冰冷世界的最后一絲不解和刻骨的怨恨。風(fēng)雪很快掩蓋了一切。
整個意念的傳遞過程,房間里死寂一片,只有壓抑的、恐懼的抽氣聲。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絕望,讓所有人都感到一種窒息般的寒意。王老頭躲在桌子底下,身體抖得如同篩糠,臉上老淚縱橫,也不知是嚇的還是愧的。他婆娘幽幽醒轉(zhuǎn),聽到這意念中的訴說,又“嗷”地一聲,再次暈了過去。
那團懸浮的黑氣,在訴說完這一切后,劇烈地波動著,發(fā)出無聲的、撕心裂肺的悲鳴。那怨毒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悲苦和凄涼。她死死地“盯”著我手中的戒指,那份執(zhí)著,令人心碎。
“老爺給的……唯一的暖……被她搶走了……帶進了棺材……我找啊……找了好久……好苦……”意念如同風(fēng)中殘燭,帶著無盡的疲憊和酸楚,“直到……你們挖開了墳……這戒指……又見了天日……它的怨氣……在叫我……它認得我……”
我低頭看著手中這枚冰冷的金戒指。戒面上那顆水亮的石頭,仿佛吸收了百年的怨氣,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令人心悸的寒光。我心中五味雜陳,這哪里是什么陪葬品?這分明是一個被踐踏、被剝奪、被遺忘的靈魂,留在這冰冷人世間的最后一點執(zhí)念,是浸透了血淚的控訴書。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緒。抬頭看向那團充滿無盡悲苦的黑氣,聲音放得低沉而鄭重:
“冤有頭,債有主。搶你戒指、害你性命的大太太,早已化作枯骨,魂歸地府,自有她的業(yè)報。你滯留人間,怨氣纏身,已是罪孽。時過境遷滄海桑田,如今附身害人,那便是你錯了。這枚戒指,承載了你的苦,卻也成了束縛你的枷鎖。繼續(xù)執(zhí)著于此,你只會永墮苦海,不得超脫?!?/p>
那團黑氣劇烈地翻騰了一下,意念中充滿了掙扎和不甘:“我的戒指……我只想要回我的戒指……那是老爺給我的……”
“戒指就在這里?!蔽覍⒔渲竿性谡菩?,讓那寒光暴露在空氣中,“但它不再是你的溫暖,而是你的牢籠。放下它,放下這百年的怨恨和不甘,我送你一程,去你該去的地方。那里或許沒有老爺,但也沒有大太太的鞭子,沒有風(fēng)雪,沒有饑寒。你難道……還想在這冰冷的仇恨里,再煎熬一百年嗎?想想你十六歲進門前,村口那棵開花的樹。想想那時候的天,是不是比現(xiàn)在藍?”
我的聲音里帶上了道門清心咒的力量,如同清泉,試圖滌蕩那厚重的怨念。我說到“村口那棵開花的樹”時,那團翻騰的黑氣猛地一滯。
意念中,極其突兀地,閃過一個短暫而模糊的畫面:春日暖陽下,村口一棵開滿粉白色小花的不知名樹,少女挎著籃子走過,仰頭看著滿樹繁花,臉上帶著未經(jīng)世事的、純粹的笑意。陽光透過花瓣,灑在她年輕的臉上,明媚而溫暖。
那畫面一閃而逝,快得像幻覺。
但那團一直充滿怨毒和冰冷的黑氣,卻在這一瞬間,奇異地平息了劇烈的翻涌。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悲傷和疲憊,如同潮水般彌漫開來,淹沒了之前的尖利怨毒。
“花……開了……”意念中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如同秋葉飄落,帶著無盡的眷戀和釋然,“好暖和……”
成了。我心頭一松,知道她心中那根最深的刺,終于被這遙遠而模糊的溫暖觸動了一絲。
“是啊,暖和。”我趁熱打鐵,聲音更加柔和,帶著引導(dǎo),“放下吧。王家欠你的,讓他們用香火還。讓他們用這枚戒指給你立個衣冠冢,年年祭祀,用煙火溫暖你,用真心懺悔消解你百年的孤寒。這,才是你應(yīng)得的歸宿。強過一枚冰冷的戒指千萬倍?!?/p>
我說著,目光如電般射向桌子底下抖成一團的王老頭:“王德貴!聽見沒有?你們王家造的孽。這姑娘的衣冠冢,立是不立?香火祭祀,供是不供?給她一個名分,還她一份清凈。”
王老頭被我喝得渾身一激靈,連滾帶爬地從桌子底下鉆出來,對著那團黑氣,“噗通”一聲就跪下了,磕頭如搗蒜,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立。立。馬上就立。姑奶奶。小……小娘娘。是我們王家對不住您。是我那死鬼老太奶造孽啊。我給您立牌位、修墳、燒高香、燒紙錢,年年祭拜,月月供奉。讓您……讓您在下頭再也不受凍挨餓。您大人有大量……放過我兒……放過我們吧……求求您了……”他一邊哭嚎,一邊狠狠抽著自己的耳光,啪啪作響。
那團懸浮的黑氣,在王老頭的哭求聲中,又波動了幾下。意念中那股滔天的怨氣,如同退潮般,終于開始緩緩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和解脫的渴望。
“戒指……”她的意念再次微弱地傳來,卻不再充滿攻擊性,只剩下最后一絲眷戀和確認。
“放心?!蔽亦嵵爻兄Z,“我會把它封存,葬入衣冠冢。它承載了你的苦,也見證了你的冤。埋入黃土,便是塵歸塵,土歸土。王家香火不斷,你的怨,便有了歸處?!蔽翌D了頓,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時辰到了,該上路了。莫回頭,莫留戀。前路或有光明?!?/p>
那團黑氣最后波動了一下,似乎在做一個無聲的頷首。那模糊的女人輪廓,對著我手中戒指的方向,仿佛深深地凝望了一眼。意念中傳來最后一聲極其輕微、卻讓在場所有人靈魂都為之震顫的低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釋然:
“老爺……戒指……我……要回來了……這下……不冷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凝聚的黑氣驟然變得稀薄、透明,如同被陽光穿透的晨霧。那股一直籠罩著房間、刺入骨髓的陰冷氣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稀薄的黑氣盤旋上升,在觸及房梁的前一刻,如同被風(fēng)吹散的青煙,徹底消失無蹤。
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溫度似乎回升了一些,但那股濃重的酸腐土腥味還未散去。地上是破碎的碗碟、掀翻的桌椅、流淌的泡菜水和昏迷的王家婆娘。王老頭還跪在地上,保持著磕頭的姿勢,身體抖個不停。
床邊的地上,王有福像一灘爛泥般癱在那里,臉色灰敗,嘴唇發(fā)紫,氣若游絲。手腕上被朱砂灼出的焦痕和額頭被木劍打出的紅印清晰可見。但至少,他身上那股令人作嘔的陰冷邪氣,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
“有福。我的兒啊?!蓖趵项^如夢初醒,連滾帶爬地撲到兒子身邊,顫抖著手去探他的鼻息。
“還有口氣?!蔽易哌^去,疲憊地蹲下,翻了翻王有福的眼皮,又搭了搭他的脈。脈象極其微弱紊亂,元氣大傷,三魂七魄都差點被那女鬼沖散,沒個一年半載的將養(yǎng),外加幾副安魂定魄的猛藥,怕是恢復(fù)不了元氣。
“潘……潘師父……”王老頭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又是后怕又是感激,“我……我……”
“莫說了?!蔽覕[擺手,打斷他,只覺得渾身骨頭像散了架,“趕緊收拾一下,找醫(yī)生給你兒子看看外傷,再按我的方子抓藥固本培元。另外——”我站起身,走到桌邊,拿起那枚在昏暗中依舊流轉(zhuǎn)著不祥綠光的金戒指,用一塊干凈的黃布小心包好,遞向王老頭,語氣無比嚴肅:
“這東西,找個結(jié)實的小木盒子裝起來。記住我的話:待你家這位小太太的衣冠冢修好,將此盒葬進去。這就是她的念想,也是你們王家欠她的名分。從今往后,四時八節(jié),香火紙錢,祭祀不可斷絕。心要誠。若敢懈怠……”我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方才那位的厲害,你可是親身體會過了?!?/p>
王老頭雙手哆嗦著接過那黃布包,如同捧著燒紅的烙鐵,又像捧著救命的稻草,忙不迭地點頭,指天發(fā)誓:“不敢。絕對不敢。潘師父您放心。我一定照辦。辦得妥妥帖帖。給她修最好的衣冠冢。比……比老太太那個還好?!彼戳艘谎鄣厣匣杳缘睦掀?,又哭喪著臉,“那……那我屋頭這個……”
“驚嚇過度,魂不穩(wěn)。回頭給她喝點定驚茶,曬曬太陽就好了。”我彎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雷擊木劍和朱砂繩,塞回包袱里,拍了拍上面的灰,“行了,剩下的事你們自己料理。我回道觀了,這一趟,可把老子累慘咯?!?/p>
我背著包袱,走出王家那一片狼藉的堂屋。外面,日頭已經(jīng)西斜,金紅色的余暉潑灑在雅安層疊的山巒上,給那些墨綠的林子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邊。山風(fēng)吹過,帶著草木的清新氣息,將王家屋里殘留的那股子陰冷和酸腐徹底驅(qū)散。
我深深吸了一口這山間傍晚的空氣,只覺得渾身一輕,連腳步都輕快了不少?;仡^看了一眼王家那依舊顯得有些死氣沉沉的院落,心里嘀咕:這趟活兒,工錢怕是要加倍。還得加上精神損失費。那碗柜、桌子、泡菜壇子……嘖嘖,可都是錢哪。
幾天后,王家后山一處背風(fēng)向陽、視野開闊的坡地上,多了一座新墳。墳不大,但修得頗為齊整,青石砌的墳臺,一塊嶄新的石碑立著,上面刻著“先妣王門蘇氏之位”——王老頭和他婆娘東打聽西拜訪,又是翻家譜又是翻家底,最終才知道那位苦命的小妾姓蘇。據(jù)說,下葬那天,王老頭把那個裝著戒指的小木盒放入衣冠塚中時,手抖得厲害,念叨了無數(shù)遍“小娘娘莫怪”。
我專門過去,遠遠地看了一眼那新墳,墳頭還飄著新燒的紙灰,空氣中彌漫著線香的味道。轉(zhuǎn)身下山,山風(fēng)拂過道袍,帶著夏日草木的蓬勃氣息。
回到我那破舊卻干凈的小道觀,剛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隔壁的李孃就端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臘肉和豆花飯,笑呵呵地堵在了門口。
“潘師父?;貋砝??辛苦辛苦???,趁熱吃。剛出鍋的。”李嬸嗓門洪亮,帶著川西特有的熱情,“聽說你把王家那檔子嚇死人的事擺平了?快給我們擺哈嘛。那女鬼長得嚇不嚇人?王家大娃子偷戒指遭報應(yīng),是不是真的哦?”
我接過那碗香噴噴、油汪汪的豆花飯,肚子里饞蟲立刻被勾得咕咕叫。一屁股坐在院里的石墩子上,也顧不上燙,先扒拉了一大口。臘肉的咸香,豆花的嫩滑,米飯的溫?zé)?,瞬間熨帖了五臟廟。
“哎呀,李嬸,莫提咯?!蔽易炖锶?,含糊不清地擺擺手,故意做出心有余悸的樣子,“那王家大娃子,硬是個瓜娃子。死人的金戒指都敢往兜里揣,這不是茅坑里頭打燈籠——找死嘛。那女鬼……嘖嘖,兇得很。要不是我道法高深,臨危不亂,一套五雷掌打得她鬼哭狼嚎……”
“吹嘛”李嬸笑著啐了一口,臉上卻滿是好奇和敬畏,“那你后來咋個把人家送走的喃?聽說還給人家立了墳?”
“嗨,冤有頭債有主嘛?!蔽已氏伦炖锏娘?,抹了抹油嘴,語氣正經(jīng)了些,“也是個苦命人,被王家老祖宗欺負慘了,死得那叫一個造孽哦。雪地里頭,連雙鞋子都沒得……”想起那意念中傳遞的徹骨之寒,我頓了頓,心里也有些不落忍,“給人家立個墳,燒點香火,安安生生送走,對大家都好嘛。總比留個厲鬼在世上害人強噻?”
“那是那是?!崩顙疬B連點頭,“潘師父你做得對。積陰德。比那些光會收錢不辦事的強多咯?!彼譁惤瑝旱吐曇?,神秘兮兮地問,“那……那個金戒指……真埋啦?值不少錢吧?”
我眼睛一瞪,故意板起臉:“李嬸。這話可不敢亂說。那戒指是人家姑娘的命。沾了百年怨氣,兇得很。哪個敢動?埋了,干干凈凈。錢財是身外之物,平安才是福。你說是噻?”
“對對對。平安是福。平安是福?!崩顙鸨晃一5靡汇兑汇兜?,趕緊點頭,又給我碗里夾了一大塊臘肉,“潘師父你多吃點。壓壓驚?!?/p>
我嘿嘿一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碗“壓驚飯”。夕陽的余暉暖暖地照在身上,遠處山巒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柔和。山風(fēng)吹過道觀檐角掛著的銅鈴,發(fā)出幾聲清脆悠長的輕響,叮鈴……叮鈴……仿佛在應(yīng)和著這山間的寧靜。
我扒拉著碗里最后幾粒米飯,聽著那鈴鐺聲,心里頭那點因為王家事生出的寒意,也漸漸被這煙火氣和夕陽曬得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