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三年,廣州長洲島
長洲島的六月,悶熱潮濕得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烈日毫無遮攔地炙烤著操場,夯實的泥地升騰起扭曲的熱浪??諝庹吵淼梅路鹉蹋恳淮魏粑紟е迫说蔫F銹味和塵土味。汗水剛從毛孔里滲出,立刻就被高溫蒸發(fā),只在粗布軍服上留下一圈圈白色的鹽漬。
“立——正!”區(qū)隊長王爾琢的口令像鞭子一樣抽在凝固的熱空氣里。他站在操場前方的高臺上,灰色軍裝后背濕透,緊貼著結(jié)實的肌肉。銳利的目光掃視著下方紋絲不動的新生方陣。
“今天,實兵對抗演習!步兵排進攻防御要點!”王爾琢的聲音穿透熱浪,“紅方,一排,排長杜聿明!藍方,二排,排長胡宗南!目標——前方土坡制高點!紅方攻,藍方守!時間——三十分鐘!勝負判定——奪旗或全殲守軍!”
被點到名的杜聿明和胡宗南同時挺直腰板,大聲應道:“是!”
“其他人,”王爾琢的目光掃過程廷云、陳賡、蔣先云等人,“作為觀察員,仔細看,用心想!演習結(jié)束,每個人都要講評!現(xiàn)在,紅藍兩排,進入指定區(qū)域準備!十分鐘后,戰(zhàn)斗開始!”
隊伍立刻散開。杜聿明和胡宗南各自召集自己的排,緊張地開始布置戰(zhàn)術(shù)。程廷云、陳賡、蔣先云等觀察員則被帶到操場側(cè)翼一處稍高的土坎上,這里視野相對開闊,能俯瞰整個對抗區(qū)域。
那片被選作戰(zhàn)場的土坡并不高大,坡度平緩,上面稀疏地長著些低矮的灌木和雜草,坡頂插著一面小小的藍旗,代表著“要點”。坡下地形相對開闊,有幾處淺淺的洼地和幾塊半人高的風化巖石,算是僅有的掩蔽物。胡宗南指揮的藍方(守軍)正利用這些巖石和洼地,以及坡頂?shù)挠欣恢?,快速?gòu)筑著簡易的散兵坑和火力點,動作顯得有些忙亂。杜聿明的紅方(進攻方)則在出發(fā)地域集結(jié),士兵們緊握著訓練用的木槍(代替步槍),臉上混雜著緊張和躍躍欲試。
“嘖,宗南個子小,腦子倒挺活泛,知道搶高點?!标愘s抹了把額頭上滾落的汗珠,瞇著眼評價道,“不過他那排人,挖工事的手藝可有點糙啊?!?/p>
蔣先云則更關(guān)注進攻方:“光亭(杜聿明字)兄性子沉穩(wěn),估計會先穩(wěn)扎穩(wěn)打,組織火力壓制,再派人往上沖。”
程廷云沒有說話,只是專注地觀察著雙方的部署。他注意到杜聿明將全排兵力集中在一個相對狹窄的正面上,似乎打算依靠人數(shù)優(yōu)勢強行突破;而胡宗南的防御點雖然占據(jù)了高處,但火力配置過于平均,缺乏重點,士兵在巖石和洼地間的移動路線也顯得有些隨意,缺乏隱蔽性。他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蹙起。
尖銳的哨音劃破沉悶的空氣!
“進攻開始!”
杜聿明大吼一聲:“火力組!壓制射擊!掩護!第一班!跟我沖!”他身先士卒,帶著大約一個班的兵力,呈密集的散兵線,高喊著向土坡發(fā)起了沖鋒!后方擔任火力掩護的幾個士兵,也依托著幾塊小石頭,象征性地“開火”(喊聲模擬)。
胡宗南這邊立刻有了反應:“打!瞄準了打!”藍方士兵從巖石后、洼地里探出身子,木槍指向沖鋒的紅方士兵,同樣大聲呼喝著“射擊”。
演習規(guī)則是“激光模擬”——被對方木槍指到并喊出“擊中”者,即算陣亡退出戰(zhàn)斗。
紅方士兵依靠一股銳氣,在杜聿明的帶領(lǐng)下,冒著“彈雨”沖鋒,不斷有人被“擊中”退出。但仗著人數(shù)優(yōu)勢,他們還是艱難地沖到了坡底,開始利用坡下的洼地向坡上仰攻。
“好!沖上去了!”陳賡興奮地握了下拳。
然而,仰攻的劣勢立刻顯現(xiàn)。藍方居高臨下,“火力”優(yōu)勢明顯。胡宗南指揮士兵依托坡頂和巖石,頑強阻擊。紅方士兵在向上攀爬時,幾乎成了活靶子,不斷“中彈”。杜聿明自己也差點被“擊中”,狼狽地滾到一塊巖石后面。
沖鋒的勢頭被遏制住了。紅方被壓制在坡下幾塊巖石和洼地里,動彈不得,傷亡慘重。藍方也損失不小,但牢牢控制著制高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烈日下,攻守雙方都汗流浹背,陷入膠著。杜聿明幾次試圖組織小股兵力從側(cè)翼迂回,都被胡宗南提前發(fā)現(xiàn),調(diào)動兵力堵了回去。
“這樣耗下去,光亭兄輸定了?!笔Y先云嘆了口氣,“兵力優(yōu)勢沒發(fā)揮出來,反而被地形和火力壓制了?!?/p>
陳賡也撓著頭:“宗南這小子,守得還挺頑強。慕白,你怎么看?”
程廷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戰(zhàn)場,他指著藍方陣地:“胡排長的防御,點抓得準,但太‘實’。兵力平均分布,沒有彈性。左翼,”他指向土坡靠東側(cè)一片相對平緩、只有零星灌木的區(qū)域,“那片區(qū)域看似開闊不利進攻,但他只放了兩個人警戒,是明顯的薄弱點。杜排長幾次試探性攻擊,都集中在正面和右翼,反而讓胡排長更確信左翼安全,將僅有的預備隊也調(diào)去加強右翼了?!?/p>
陳賡和蔣先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仔細一想,確實如此。藍方左翼的防御力量明顯單薄。
“那要是你指揮紅方,怎么打?”蔣先云立刻追問,眼神灼灼。
程廷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地上的一根小樹枝,在滾燙的泥地上飛快地畫了個簡易的戰(zhàn)場態(tài)勢圖:“正面佯攻必須持續(xù)加壓,吸引胡排長注意力和預備隊。同時,”他用樹枝在代表藍方左翼的位置用力一點,“組織一支精干小分隊,人數(shù)不必多,但動作要快、要隱蔽,利用洼地和灌木叢掩護,從東面這個死角迂回上去!不求立刻奪旗,只要楔入其左翼薄弱點,打亂其防御部署,正面主力立刻強攻!此薄弱點一破,其整個防御體系必然動搖!”
他的語速不快,但思路清晰如刀鋒,每一個字都切中要害。陳賡和蔣先云聽得眼睛發(fā)亮,連連點頭。
就在這時,場上的杜聿明似乎也意識到了強攻無望。他焦躁地抹了把汗,目光掃視戰(zhàn)場,最終也落在了藍方左翼那片開闊地。他一咬牙,似乎想賭一把:“第二班!抽調(diào)五個人!跟我從左面摸上去!其他人,火力掩護!給我狠狠打!”
然而,他的意圖太明顯了。抽調(diào)兵力集結(jié)的動作被坡頂?shù)暮谀峡吹靡磺宥?。胡宗南立刻大喊:“他們要打左翼!預備隊!快!去左翼堵住!”
藍方僅有的三四個預備兵立刻向那片開闊地移動。
程廷云在土坎上輕輕搖了搖頭:“晚了,也慢了。意圖暴露,調(diào)動倉促,地形開闊,移動過程中就是靶子。”
果然,杜聿明帶著五個人剛沖出隱蔽地,試圖快速穿過那片開闊地,就被胡宗南調(diào)過來的預備隊和左翼原有的警戒火力“交叉射擊”。杜聿明和幾個士兵瞬間被“擊中”多處,動作僵硬地停在了開闊地中央。
“排長‘陣亡’!”充當裁判的教官高聲宣布。
紅方失去了指揮,剩下的士兵更是亂作一團。胡宗南抓住機會,指揮藍方一個反沖鋒,將殘存的紅方士兵“殲滅”。演習結(jié)束的哨音響起,藍旗依舊在坡頂飄揚。
杜聿明懊惱地摘下軍帽,狠狠擦著臉上的汗水和塵土,看著坡頂興高采烈的胡宗南,一臉不甘。胡宗南則興奮地揮舞著拳頭,小個子跳得老高。
王爾琢走上高臺,臉色沉肅,看不出喜怒。“演習結(jié)束!藍方勝!全體集合!講評!”
隊伍重新集合。杜聿明和胡宗南各自報告了戰(zhàn)斗經(jīng)過。
王爾琢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程廷云身上:“程廷云!出列!”
“是!”程延云向前一步。
“剛才演習,你都看到了。說說你的看法!紅方敗在哪里?藍方勝在何處?若由你指揮紅方,當如何破局?”王爾琢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帶著明顯的考校。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程廷云身上。杜聿明和胡宗南更是緊緊盯著他。
程廷云站得筆直,聲音清晰而沉穩(wěn):“報告長官!學生認為,紅方之失,首在進攻方向單一,受挫后未能及時調(diào)整,未能有效偵察利用敵防御弱點。其嘗試左翼迂回時,意圖暴露過早,動作遲疑,未能形成突然性,反遭敵預備隊反制。藍方之勝,在于堅守要點意志堅定,反應及時。然其防御部署過于平均,左翼兵力薄弱,且預備隊使用過于被動,僅在發(fā)現(xiàn)敵情后才倉促調(diào)動,缺乏前瞻性部署,若遇敵更隱蔽、迅猛之穿插,極易被撕裂?!?/p>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看向那片開闊的左翼:“若由學生指揮紅方,當以主力持續(xù)佯攻敵正面及右翼,務必使其緊張,迫其預備隊投入或吸引其注意力。同時,精選一支六至八人突擊組,由最得力之班長率領(lǐng),攜帶短鍬(用于快速構(gòu)筑簡易掩體),不集結(jié),不暴露意圖,利用戰(zhàn)場東側(cè)洼地、溝壑及灌木叢,采取低姿匍匐、躍進方式,隱蔽滲透至敵左翼開闊地邊緣。抵達后,不急于沖鋒,先利用短鍬快速構(gòu)筑簡易單人掩體,穩(wěn)固立足點,形成隱蔽火力點,并觀察敵情?!?/p>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路線:“突擊組站穩(wěn)腳跟后,以精準火力(若為實彈,則壓制射擊;演習中可模擬)打擊敵左翼薄弱點及可能增援路線。此時,正面佯攻部隊立即轉(zhuǎn)為強攻!敵左翼受襲,正面壓力陡增,其防御體系首尾難顧,預備隊必被分散牽制。突擊組可視情況,或固守牽制,或乘敵混亂,迅猛向敵核心陣地(旗點)側(cè)后穿插!此突擊組之關(guān)鍵,在于隱蔽、突然、快速構(gòu)筑立足點,成為打入敵防御體系的楔子!”
他條理分明,從佯攻牽制、隱蔽滲透、穩(wěn)固立足、火力壓制、到最終的總攻與穿插,環(huán)環(huán)相扣。尤其強調(diào)“隱蔽”、“突然”、“快速構(gòu)筑掩體”和“成為楔子”這幾個關(guān)鍵點,完全跳出了當時進攻就是“正面壓上去”或“簡單迂回”的思維定式,充滿了現(xiàn)代步兵戰(zhàn)術(shù)小組滲透、攻堅的精髓。
整個操場一片寂靜,只有程廷云沉穩(wěn)的聲音在熱浪中回蕩。杜聿明眼神復雜,有思索,有慚愧,也有服氣。胡宗南臉上的得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后怕——如果真有一支這樣隱蔽、刁鉆的小隊摸到他左翼……
王爾琢盯著程廷云,足足看了十幾秒,那銳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身體。最終,他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激賞和深沉的期許:“講得好!思路清晰,切中要害,更難得的是……大膽!新穎!不拘泥于常法!”他環(huán)視所有學員,“程廷云所講的‘楔子’戰(zhàn)術(shù),核心在于偵察、隱蔽、突然和小組獨立作戰(zhàn)能力!這不僅僅是戰(zhàn)術(shù)技巧,更是戰(zhàn)場思維!都給我記牢了!”
他頓了頓,目光最后落在程廷云身上,加重了語氣:“程廷云!”
“到!”
“下次排級對抗演習,由你擔任進攻方排長!讓我看看,你的‘楔子’,能不能釘進敵人的心口!”
“是!長官!”程廷云挺胸應答,聲音斬釘截鐵。陽光落在他年輕卻堅毅的臉上,汗水沿著下頜線滾落,砸在滾燙的泥地上,瞬間蒸發(fā),只留下一個深色的印記。
陳賡猛地拍了一下身邊賀衷寒的肩膀,興奮地低語:“聽見沒?有好戲看了!”蔣先云看著程廷云的背影,眼中閃爍著強烈的光芒。杜聿明和胡宗南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動。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用一場演習講評,在所有人心中投下了一道名為“程慕白”的、銳利而厚重的影子。黃埔的操場上,一種新的戰(zhàn)術(shù)思維,正伴隨著汗水與塵土,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