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在宿舍積了一夜的灰塵中,投射出一條條清晰的光路。
顧道睜開眼,盯著上鋪床板的木紋看了足足半分鐘,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這里是1994年的燕京,他是北電導演系大三學生顧道。
他對自己說。
從今天起,就用這個身份,好好地活下去。別再想那些回不去的前塵往事了。
“老顧,起床了!再不去食堂,肉包子就沒了!”山東大漢盧鑫洪亮的嗓門在宿舍里回蕩,他已經(jīng)穿戴整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仿佛隨時準備去參加公務員面試。
“知…道…了……”顧道拖著長音從床上爬起來,套上衣服。
旁邊的廣東仔劉益宏正對著小鏡子抹著蛤蜊油,嘴里哼著張雪友的粵語歌。悶騷的陳濤則已經(jīng)默默地疊好了被子,坐在桌前不知道在看什么書。
這幅充滿年代感和生活氣息的畫面,讓顧道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心。
他迅速洗漱完畢,四人結伴,迎著清晨的微風,浩浩蕩蕩地殺向食堂。
“阿姨,四個肉包,兩碗豆?jié){,一碗小米粥!”盧鑫扯著嗓子喊道。
食堂打飯的阿姨抬眼看了他們一下,手中的大勺在包子桶里穩(wěn)穩(wěn)地舀了四下,不多不少,不偏不倚,然后又麻利地盛好了粥和豆?jié){。
顧道看著阿姨那雙穩(wěn)如磐石的手,心里莫名松了口氣。還好,傳說中帕金森晚期的食堂阿姨,至少在北電是不存在的。
四人找了個角落坐下,熱氣騰騰的早餐驅散了最后的睡意。
“誒,聽說了嗎?鄭億謀導演的新片《活著》快要上映了,據(jù)說在國外拿了大獎,牛逼壞了?!北R鑫一邊啃著包子,一邊分享著最新的圈內八卦。
“肯定好睇啦,鞏莉師姐同葛悠師兄主演喔。”劉益宏用他那帶著廣普的口音附和道,“我老豆上次還講,有機會要投資拍電影。”
顧道默默聽著,心里卻在想另一件事。
對了,《活著》,這可是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還有幾個月后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姜聞的封神之作……這個時代的華語影壇,真是群星璀璨啊。
吃完飯,四人溜達著走向教學樓。今天是系里公認最嚴格的司徒老師的專業(yè)課——《導演藝術》。一想到昨天陳濤的提醒,顧道的心就莫名地提了起來。
那份該死的、被他忘得一干二凈的作業(yè),就像一顆定時炸彈。
他硬著頭皮走進階梯教室,和室友們一起縮在了倒數(shù)第二排的角落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上課鈴響,一個身穿中山裝,頭發(fā)花白但精神矍鑠的小老頭夾著教案走了進來。他就是司徒老師,北電的活化石,第五代導演里有一半都挨過他的罵。
司徒老師扶了扶老花鏡,目光如炬地掃視了一圈教室,然后便開始講課。
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
半個小時過去了,司徒老師從電影的社會性一路講到鏡頭的情感表達,滔滔不絕,卻自始至終沒有提作業(yè)的事情。
顧道那顆懸著的心,漸漸放回了肚子里。
看來是安全了!說不定老頭子自己也忘了,或者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作業(yè)。
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一放松,困意便如潮水般涌來。昨晚又是穿越又是系統(tǒng),根本沒睡好,此刻聽著司徒老師那抑揚頓挫的講課聲,跟催眠曲似的。
他的眼皮開始打架,思緒也飄到了九霄云外,開始盤算著怎么搞到第一桶金,去買微軟和蘋果的股票。
就在他神游天外,嘴角即將流下可疑液體的時候,一道白色的影子帶著破空之聲,精準地向他襲來!
“啪!”
半截粉筆頭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腦門上。
顧道一個激靈,猛地驚醒。前世常年混跡網(wǎng)絡留下的后遺癥讓他差點脫口而出:“我靠!老登,安敢偷襲我!”
可當他抬起頭,對上講臺上司徒老師那張寫滿了“和善”的臉時,求生欲瞬間讓他把那句大逆不道的話給咽了回去。
全班同學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顧道?!彼就嚼蠋煹穆曇舨淮螅瑓s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下課以后,到我辦公室來一趟?!?/p>
“完了?!?/p>
“芭比Q了。”
“老顧走好。”
身邊的三個室友,同時向他投來了飽含同情、憐憫,又夾雜著一絲憋不住笑意的復雜眼神。
顧道欲哭無淚,只能在全班同學的注目禮中,默默地坐下,感覺自己的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
接下來的一節(jié)課,他聽得比誰都認真,腰桿挺得筆直,恨不得把每個字都刻在腦子里。
“叮鈴鈴——”
下課鈴聲響起,對顧道而言,卻像是地府的催命符。
他磨磨蹭蹭地收拾好東西,在三個室友“兄弟保重”的眼神中,一步三回頭地走向了教師辦公室。
站在掛著“導演系教授辦公室”牌子的門前,他深吸一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請進?!?/p>
顧道推門而入,只見司徒老師正坐在辦公桌后,慢悠悠地喝著茶。
“老師,我……”
“坐吧。”司徒老師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顧道忐忑不安地坐下,等待著狂風暴雨的降臨。
然而,預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沒有出現(xiàn)。司徒老師放下茶杯,語重心長地開口了:“顧道啊,我知道,你一直是我所有學生里面,最努力,也是最有靈氣的一個。”
“?。俊鳖櫟楞蹲×?,這開場白不對啊。
“你的家庭條件,我了解。你比別人更刻苦,我也都看在眼里?!彼就嚼蠋煹难凵駵睾土嗽S多,“但是,光有努力和天賦是不夠的。做電影,要沉得下心,要耐得住寂寞。你最近是不是有點浮躁了?”
“我……”顧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我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心氣高,總想著一步登天,一鳴驚人。但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彼就嚼蠋熣f著,從抽屜里拿出一盤錄像帶,放在桌上。
“我們國家的電影事業(yè),現(xiàn)在正處在一個關鍵的時期。未來,是要靠你們這些年輕人去扛起大旗的!是要靠你們的作品,去戛納,去柏林,去**,為國爭光的!你明白嗎?”
老頭子一頓畫餅,說得顧道熱血沸騰,仿佛自己明天就能拿下金棕櫚,后天就能捧起小金人。
就在他飄飄然的時候,司徒老師話鋒一轉:“所以,為了讓你收收心,我給你重新布置一個作業(yè)?!?/p>
他指了指桌上的錄像帶:“陳愷歌導演的《霸王別姬》,回去好好看,反復看。然后,給我寫一份觀后感,不低于一萬字。后天早上交給我。”
“一……一萬字?”顧道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有問題嗎?”司徒老師的眼睛微微瞇起。
“沒……沒有!”顧道趕緊搖頭。
“那就好。”司徒老師滿意地點點頭,端起茶杯,下了逐客令,“行了,沒事就滾蛋吧,別耽誤我備課。”
顧道如蒙大赦,迭聲說著“老師再見”,逃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
一出門,就看到陳濤、盧鑫、劉益宏三個人正鬼鬼祟祟地在走廊盡頭探頭探腦??吹剿鰜?,三人立馬圍了上來,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老顧,怎么樣?老頭子沒把你給就地正法吧?”盧鑫擠眉弄眼地問道。
顧道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一萬字的《霸王別姬》觀后感,后天交?!?/p>
“噗——一萬字?”劉益宏夸張地叫道,“寫畢業(yè)論文咩?老頭子也太狠了吧!”
“行了行了,別幸災樂禍了?!鳖櫟罒┰甑財[擺手,“走,抽根煙去?!?/p>
四人找了個沒人的樓梯間,一人點上一根煙。煙霧繚繞中,幾人又開始聊起了中戲、廣播學院哪個系的美女多,哪個港臺女明星更漂亮的話題,暫時沖淡了顧道的煩惱。
聊了一會兒,顧道掐滅煙頭,決定立刻開干。
他跟室友們打了聲招呼,一個人來到了學院的公共觀影室。
觀影室里黑漆漆的,已經(jīng)有不少學生坐在里面,對著小電視和錄像機,一邊看片一邊奮筆疾書。看來,被老師特殊關照的倒霉蛋,不止他一個。
這下顧道就放心了。
他找了個空位,將《霸王別姬》的錄像帶塞進機器,戴上耳機,按下了播放鍵。
當那熟悉的京劇唱腔響起,當程蝶衣和段小樓的故事在眼前展開,顧道整個人的心神都被吸了進去。
與此同時,他腦海中那個【S級?人文敘事(華)】的天賦,仿佛被激活了一般。
一瞬間,他對電影的理解,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張國龍眼神里的癡迷與決絕,鞏莉眉眼間的風情與剛烈,張風毅舉手投足間的霸氣與怯懦……每一個鏡頭,每一句臺詞,每一個光影的運用,背后所蘊含的深意,都如同庖丁解牛般,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人物的命運,時代的悲劇,人性的復雜,在這一刻,被他徹底地洞悉。
“原來是這樣……”顧道喃喃自語,眼中閃爍著明悟的光芒。
他迅速拿起紙筆,天賦讓他思如泉涌,下筆如有神。
然而,想法是想法,寫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僅僅寫了五百字,分析了開頭幾個鏡頭,顧道就感覺手腕開始發(fā)酸。他看著眼前這五百字,再想想一萬字的目標,頓時一陣頭大。
“媽的,這純粹是體力活??!”
他苦惱地抓了抓頭發(fā),決定先回宿舍再戰(zhàn)。
回到宿舍,他往桌子上一坐,便開啟了瘋狂的碼字模式。眾所周知,大學男生宿舍里,衛(wèi)生紙和香煙這兩樣東西,一旦放在明面上,就自動歸為公共財產。
顧道原身的父母就是開便利店的,以前沒少拿煙拿零食回來。此刻,他毫不客氣地從陳濤的桌上摸過一包“紅梅”,又從盧鑫的床頭順走一包“大前門”,就這么一根接一根地抽著,任由煙灰落滿一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窗外的天色由亮轉暗。
宿舍的門被推開,三個室友回來了??吹筋櫟滥歉逼疵臉幼樱约白郎夏莾砂鼛缀跻娏说椎南銦?,三人對視一眼,露出了些許愧疚的神色。
“咳咳,老顧,歇會兒吧。走,哥幾個請你吃飯去,給你補補?!北R鑫拍了拍顧道的肩膀。
可能是良心發(fā)現(xiàn),覺得白天嘲笑兄弟不太地道,三人一致決定請客。
“必須的!燕京鹵煮,管夠!”盧鑫豪爽地說道。
“酒我來買!”不差錢的劉益宏立刻響應,“整兩瓶二鍋頭,不醉不歸!”
顧道此刻也確實是寫得頭昏腦脹,手腕都快斷了。他放下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行,今天就吃窮你們幾個!”
四人勾肩搭背地來到校外一家煙火氣十足的小館子,點了一大盆鹵煮火燒,又要了幾個涼菜。劉益宏果然大方,直接買了兩瓶白酒。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四個年輕人就著辛辣的白酒和醇厚的鹵煮,開始天南海北地吹牛。從電影夢想聊到未來的人生,從班花?;牡饺松硐?。酒精上頭,一個個都像是指點江山的偉人。
這頓飯吃得酣暢淋漓,也讓顧道徹底融入了這個小集體。
等他們喝完回到學院門口時,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
看門房的張大爺正打著瞌睡,被他們吵醒,板著臉就要關門。
還是陳濤機靈,從兜里摸出一包沒開封的“紅塔山”塞了過去:“張大爺,辛苦了,這么晚還給您添麻煩。我們幾個探討藝術,忘了時間。這點兒煙您拿著抽?!?/p>
張大爺?shù)嗔说嗍掷锏臒?,臉上的表情由陰轉晴,擺擺手道:“下不為例啊,趕緊進去,小點聲。”
四人這才嬉皮笑臉地溜回了宿舍,一個個倒頭就睡。
躺在床上,聞著空氣中殘留的酒氣和室友們的鼾聲,顧道的心里卻是一片溫暖。
這幾個家伙,雖然嘴上喜歡損人,但心里都還挺不錯的。
慢慢來吧。
等以后,你們就知道,你們的道哥,到底有多牛逼了。
他閉上眼,帶著一絲微笑,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