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顧道抱著那疊厚得像磚頭一樣的觀后感,在上完上午的課后,老老實實地敲響了司徒老師辦公室的門。
一夜的奮筆疾書,加上一頓鹵煮白酒的回血,他現(xiàn)在精神頭十足。
“進來?!?/p>
顧道推門而入,將手中那一萬多字的“心血結(jié)晶”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司徒老師的辦公桌上。稿紙摞在一起,那厚度讓桌面都顯得矮了一截。
司徒老師扶了扶老花鏡,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他本以為顧道最多也就敷衍了事,或者干脆交不上來,沒想到這小子居然真的完成了。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頁,只掃了一眼,眉頭就舒展開來。
字跡雖然因為趕工顯得有些潦草,但文章的邏輯清晰,觀點犀利。他沒有像普通學(xué)生那樣空泛地談?wù)摷覈閼雅c人物命運,而是從鏡頭語言、場面調(diào)度、光影構(gòu)圖等極為專業(yè)的角度,庖丁解牛般地剖析了《霸王別姬》的電影藝術(shù)。
其中幾個觀點,甚至連他自己都未曾想過,精妙得讓他忍不住拍案叫絕。
“有點意思……”司徒老師一頁一頁地翻看著,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審視,逐漸變成了欣賞,最后化為一絲掩飾不住的滿意。
他放下稿紙,抬起頭,深深地看了顧道一眼,仿佛是第一天認識這個學(xué)生。
“寫得不錯?!彼麖淖郎系臒熀欣锍槌鲆恢А按笾腥A”,遞了過去,“來一根?”
顧道連忙擺手:“謝謝老師,我不抽煙。”
“哦?”司徒老師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隨即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不抽煙好。年輕人就該把錢和精力都花在正道上,我沒看錯你?!?/p>
他說著,便自顧自地將煙叼在嘴里,開始在身上摸索打火機。他摸遍了中山裝的每一個口袋,卻一無所獲,臉上露出一絲尷尬。
顧道見狀,幾乎是下意識地從兜里掏出自己的打火機,“咔噠”一聲打著火,湊了上去。
火苗舔舐著煙草,司徒老師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串長長的煙圈。他瞇著眼,透過繚繞的煙霧,似笑非笑地看著顧道。
那眼神,看得顧道心里咯噔一下。
壞了,中計了。
果然,司徒老師慢悠悠地說道:“不是說不抽煙嗎?怎么還隨身帶著火機?”
顧道大腦飛速運轉(zhuǎn),立刻找好了說辭:“老師,我這是幫室友帶的,他們老丟三落四的。”
“是嗎?”司徒老師彈了彈煙灰,“我不管你是自己抽還是幫室友帶。抽煙,不是什么好習(xí)慣,影響創(chuàng)作靈感,還浪費錢。這樣吧,把你身上的煙都交出來,老師先替你保管,等你畢業(yè)了再還給你。”
這老頭子,居然還想搞“突擊檢查”。
顧道心中暗笑,攤開雙手,一臉無辜地說:“老師,我真沒煙。我這人有個習(xí)慣,一向只帶火,不帶煙。”
空氣瞬間安靜了下來。
司徒老師叼著煙,愣了足足三秒,才反應(yīng)過來。他用手指了指顧道,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你啊你……滑頭!你這樣在社會上是會沒朋友的,知道嗎?”
“嘿嘿,老師教訓(xùn)的是?!鳖櫟理槜U就爬。
“行了,滾蛋吧!”司徒老師揮了揮手,像是在驅(qū)趕一只煩人的蒼蠅,但嘴角那抹壓不住的笑意,卻暴露了他此刻的好心情。
顧道如蒙大赦,轉(zhuǎn)身溜出了辦公室。
下午的課,是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教授講解《影視燈光技巧》。這位老教授講課風(fēng)格自成一派,不喜歡照本宣科,就愛搞突然襲擊,隨機點名讓學(xué)生回答問題。
不幸的是,第一個被選中的“幸運兒”,就是陳濤。
“這位同學(xué),請你談一談,在拍攝室內(nèi)夜景戲時,如何用燈光來營造孤獨與壓抑的氛圍?”
陳濤慢吞吞地站起來,憋紅了臉,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老教授也不為難他,擺擺手讓他坐下,目光又開始在教室里巡視。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顧道身上。
“你來回答一下?!?/p>
顧道站起身,腦海中瞬間閃過了無數(shù)經(jīng)典電影的畫面。他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談:
“我認為,要營造孤獨與壓抑,首先主光源要弱,以側(cè)光或逆光為主,在人物面部形成大面積的陰影區(qū),模糊其表情,暗示內(nèi)心的封閉。
其次,可以使用高反差布光,讓人物處于明暗交界處,象征其內(nèi)心的掙扎。同時,背景光要壓到極暗,甚至全黑,用以剝離人物與環(huán)境的聯(lián)系,強化其孤立感。
最后,可以在前景設(shè)置一些遮擋物,比如窗欞、欄桿的陰影,形成一種視覺上的囚禁感,從而在心理層面加劇壓抑……”
他條理分明,引經(jīng)據(jù)典,從倫勃朗光講到眼神光,從好萊塢經(jīng)典三點布光講到黑色電影的布光風(fēng)格,一番話說下來,不僅是老教授,連全班同學(xué)都聽得目瞪口呆。
老教授愣了半晌,才帶頭鼓起了掌,眼中滿是贊許:“說得好!非常好!理論扎實,還有自己的思考,坐下吧。”
顧道坐下后,感覺身邊的氣壓瞬間低了好幾度。
他轉(zhuǎn)頭一看,只見陳濤正用一種極其復(fù)雜的眼神幽幽地看著他,那眼神里有震驚,有佩服,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怨。
顧道瞬間就懂了。
這就好比上學(xué)時,你的鐵哥們考試不及格,你很難過,想請他吃飯安慰他??僧?dāng)你知道,這哥們考了全校第一,甩開你幾百分的時候,你更難過,甚至想揍他一頓。
當(dāng)你的朋友成績很垃圾,你很心疼他。
當(dāng)你的朋友成績牛逼到逆天,你更心疼你自己!
陳濤此刻的心情,完美地詮釋了這句話。
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陳濤依舊悶悶不樂,用筷子狠狠地戳著餐盤里的土豆絲和豬肉燉白菜,仿佛那不是菜,而是顧道的臉。
“老陳,不至于吧?”盧鑫在一旁打趣道,“老顧這是給咱們宿舍爭光??!”
“就是咯,以后教授肯定對我們宿舍都高看一眼?!眲⒁婧旮胶偷?。
“我就是覺得……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能這么大呢?”陳濤嘆了口氣,終于還是忍不住看向顧道,“老顧,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司徒老師偷偷給你開小灶?”
顧道差點一口飯噴出來,哭笑不得地說道:“我倒是想,哪有那錢啊。行了,不就是個問題嘛,下次你答不出來,我給你遞紙條?!?/p>
“這還差不多!”陳濤的臉色這才由陰轉(zhuǎn)晴。
下午沒課,幾個人回到宿舍,話題很自然地就聊到了最近圈內(nèi)最火爆的新聞上。
“誒,你們聽說了嗎?張億謀導(dǎo)演的《活著》,好像拿了戛納的大獎,但是……國內(nèi)好像不給放。”盧鑫壓低了聲音,說得神神秘秘。
“真的假的?為咩?。俊眲⒁婧甑纱罅搜劬?,“鞏莉師姐拿了影后喔,這么犀利的片子都不給放?”
“好像是說……拍得太……太那什么了?!?/p>
顧道躺在床上,默默聽著。他當(dāng)然知道《活著》的命運,這部電影的藝術(shù)成就毋庸置疑,但在九十年代這個特殊的時期,它的內(nèi)容注定是敏感的。
可惜了,但也沒辦法。這個年代就是這樣,帶著鐐銬跳舞是常態(tài)。
他甚至在心里腹誹了一句:就電影里福貴那一家的遭遇,活著拍出來,真的還不如死了算了。
宿舍里的氣氛因為這個話題變得有些沉悶,劉益宏提議道:“天氣這么好,別在宿舍里發(fā)霉了,走,我請客,咱們?nèi)ズ蠛A锉ィ ?/p>
“這個好!”盧鑫第一個響應(yīng)。
二月的燕京,寒意尚未褪盡,空氣清冽。后海的冰面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像一塊巨大的、平滑的鏡子。
冰場上已經(jīng)有不少人,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和像他們這樣的大學(xué)生。人們的穿著充滿了這個時代的特色,臃腫的棉服、軍綠色的棉大衣、顏色鮮艷的腈綸毛衣,構(gòu)成了一幅生動而質(zhì)樸的冬日畫卷。
顧道四人租了冰刀鞋,笨拙地滑入冰場。
盧鑫人高馬大,平衡感卻極差,活像一只喝醉了的狗熊,滑出沒幾米就摔了個四腳朝天,引來一陣哄笑。
陳濤不愛說話,但滑得卻很穩(wěn),像一條沉默的魚。劉益宏則是不停地嘗試著各種高難度動作,試圖吸引旁邊女生的注意。
顧道仗著身體的協(xié)調(diào)性還不錯,很快就掌握了技巧,在冰面上自如地滑行。寒風(fēng)從耳邊呼嘯而過,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他看著身邊打鬧嬉笑的室友,看著遠處那些樸素而真實的面孔,一種前所未有的融入感油然而生。
四個人在冰上追逐、打鬧,像四個回到了童年的孩子,將所有的煩惱都拋在了腦后。
直到夕陽西下,染紅了天邊的云霞,他們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回到宿舍,喧鬧過后的安靜,讓顧道再次陷入了對未來的思考。
這個問題,他穿越過來之后,其實已經(jīng)想過很多次了,但始終沒有一個清晰的答案。
因為確實太難了。
在九十年代的中國電影圈,論資排輩的風(fēng)氣極其嚴(yán)重。作為一個毫無背景的導(dǎo)演系學(xué)生,你想拍電影?可以,先熬著吧。去劇組當(dāng)場記、做副導(dǎo)演、干攝影,熬上個十年八年,混出頭了,或許能得到一個執(zhí)導(dǎo)短片的機會。
強如張億謀,也是從攝影干起,熬了近十年,才憑借《紅高粱》一飛沖天。
除非,你是陳愷歌那樣的。出身電影世家,父輩就是圈內(nèi)大佬,人脈、資源、機會,從一開始就擺在你的面前。
可惜,他顧道的老爸,只是一個守著巷口便利店的中年男人。唯一和電影有關(guān)系的,大概就是店里賣的《大眾電影》雜志了。
這條路,肉眼可見的艱難。
他從陳濤的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上,眉頭緊鎖,深深地吸了一口。
“又怎么了?道哥。”陳濤看他這副樣子,湊過來問道,“還在想下午那個燈光的問題?”
顧道吐出一口煙圈,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想你個頭,小娃娃家家的,不懂我們成年人的煩惱?!?/p>
“切,說得你好像多大歲數(shù)似的。”陳濤笑罵了一句,兩人又開始嘻嘻哈哈地打鬧起來。
鬧夠了,顧道重新躺回床上,望著天花板。
其實,還有一條路可以走。
拍地下電影。
這個年代,正有一批像王曉帥、賈章可這樣的第六代導(dǎo)演,在沒有官方許可、缺少資金的情況下,用最簡陋的設(shè)備,記錄著他們眼中的真實中國,然后把片子送到國外去參展。
這是一條捷徑,一條能夠迅速在國際上打響名聲的路。
但是,顧道打心底里不想走那條路。那太憋屈,太小眾,也太危險了。他想拍的,是能光明正大地在全國影院上映,讓千千萬萬的觀眾看到,能真正影響一個時代的商業(yè)大片。
只不過……如果最后真的沒辦法,被逼到絕路了,或許也只能去那條獨木橋上闖一闖了。
“唉……”
顧道長長地嘆了口氣。
算了,想這些還太早。現(xiàn)在最重要的,還是打好基礎(chǔ),在學(xué)校里把所有能學(xué)的東西,都學(xué)到手。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開始復(fù)盤今天老教授講的燈光技巧,以及自己未來的拍攝計劃。不管前路多難,他已經(jīng)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