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她給我留的……槐花餅……”
陳伯哽咽著,聲音破碎得不成調(diào),每一個(gè)字都像從心口硬生生摳出來的血痂。他枯瘦的手指顫抖地指向身后小桌上那個(gè)潔白的瓷盤,指向盤子里那塊小小的、金黃的、散發(fā)著奇異溫暖香氣的餅。渾濁的淚水洶涌地漫過他腫脹的眼瞼,在臉上縱橫交錯(cuò)的溝壑里肆意奔流,洗刷著他一夜之間的狼狽與滄桑。
門外的李嬸完全僵住了。她張著嘴,睡衣外套的扣子都沒扣好,露著里面洗得發(fā)白的舊汗衫。她臉上的焦急和驚懼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更復(fù)雜、更沉重的情緒覆蓋——那是難以置信的震驚,是猝不及防被巨大悲傷擊中的茫然,更有一絲被卷入他人最私密痛楚時(shí)的無措和惶恐。她的目光順著陳伯顫抖的手指望去,先是看到桌上攤開的菜譜、散落的紙片、那個(gè)奇怪的玻璃瓶,最后,牢牢地釘在了那塊小小的槐花餅上。
那餅烙得不算完美,邊緣有一點(diǎn)點(diǎn)焦,但金黃的色澤和散發(fā)出的、混合著草木清香與煙火氣的獨(dú)特芬芳,卻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魔力。這味道……這情景……還有陳伯那破碎的、只重復(fù)著“阿梅”名字的哽咽……
李嬸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糊味,什么摔倒,什么報(bào)警的念頭,都被眼前這超乎理解的一幕徹底沖散了。她看著陳伯那張被淚水沖刷得溝壑更深、仿佛一夜之間又老了十歲的臉,看著他布滿血絲、幾乎無法睜開的眼睛深處那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一絲奇異的光芒?像是溺斃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瘋狂希冀。
她喉嚨發(fā)緊,一個(gè)字也說不出來。她只是下意識地往前挪了半步,身體僵硬地?cái)D進(jìn)了門縫,反手把后門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漸亮的晨光。廚房里,焦糊味還未散盡,但更濃郁的是那霸道的、帶著春天和回憶氣息的槐花香,以及彌漫在空氣中、幾乎令人窒息的巨大悲傷。
“陳伯……”李嬸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而小心翼翼,帶著從未有過的敬畏和遲疑,“你……你坐下……坐下說……”她伸出手,想攙扶一下?lián)u搖欲墜的老人,指尖卻在即將碰到他手臂時(shí)又縮了回來,仿佛怕褻瀆了什么。
陳伯沒有理會她。他像是被那塊槐花餅攝去了魂魄,踉蹌著轉(zhuǎn)過身,蹣跚地走回小桌前,佝僂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無比脆弱。他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端起那個(gè)潔白的瓷盤,仿佛捧著的是稀世珍寶,是阿梅最后一點(diǎn)殘存的溫度。他低著頭,渾濁的淚珠大顆大顆地砸在盤沿上,濺起微小的水花,洇濕了盤底。
他拿起一雙筷子——那是阿梅的筷子,他一直收在碗柜最里面??曜釉谒菔莸氖种卸兜脜柡?,幾乎夾不穩(wěn)那塊小小的餅。他嘗試了好幾次,才終于夾起一小塊邊緣微焦的餅。
然后,他慢慢地、極其珍重地將這一小塊餅,送向自己干裂的嘴唇。動作緩慢得像在進(jìn)行一場莊嚴(yán)的儀式。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塊餅,眼神復(fù)雜得令人心碎——有痛楚,有眷戀,有絕望,還有一種近乎獻(xiàn)祭般的虔誠。
餅終于送入口中。他閉上腫脹的眼睛,用力地咀嚼起來。牙齒咬碎焦脆的邊緣,撕開內(nèi)里柔軟微糯的部分?;被ǚ郦?dú)特的草木清香混合著蛋香、糖的微甜以及一絲淡淡的、屬于阿梅記憶深處的煙火氣,瞬間在口腔里爆炸開來。這味道如此真實(shí),如此強(qiáng)烈,帶著穿越生死的力量,蠻橫地撬開了記憶最深處、最溫柔也最疼痛的閘門。
不是臨終的訣別,也不是病榻的囑托。是某個(gè)早已被歲月塵埃掩埋的春日午后。陽光正好,院子里那棵老槐樹開滿了雪白的花串,香氣濃郁得醉人。他站在樹下,仰著頭,像個(gè)孩子一樣嚷嚷:“阿梅!今年咱做點(diǎn)槐花餅吧?香得很!饞死人了!”廚房的窗戶開著,系著藍(lán)布圍裙的阿梅探出頭來,臉上帶著無奈又寵溺的笑,額角沁著細(xì)密的汗珠,陽光落在她汗?jié)竦聂W角,閃著細(xì)碎的金光。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就你饞!等著!忙完手頭這點(diǎn)活就給你弄!”她的聲音清亮,帶著笑意,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唔……”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瀕死的嗚咽,猛地從陳伯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他咀嚼的動作驟然停止,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風(fēng)中即將熄滅的殘燭。他猛地彎下腰,額頭重重地抵在冰冷的桌面上,整個(gè)上半身都因?yàn)榫薮蟮耐纯喽d攣蜷縮。那塊還未咽下的槐花餅堵在喉嚨口,噎得他無法呼吸,也堵住了那即將沖破喉嚨的、撕心裂肺的嚎啕。
他只能發(fā)出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拉扯般的嗚咽聲。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后背嶙峋的脊骨在單薄的衣衫下清晰地凸起,每一次抽搐都像是耗盡了生命最后的氣力。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巨大的悲傷和遲來的領(lǐng)悟,像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摧毀。他明白了!他終于徹底明白了阿梅留下這槐花粉的全部心意!這不是簡單的“春天的味道”,這是她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為他錨定的一個(gè)坐標(biāo)——一個(gè)指向他們共同生命中最平凡、最溫暖、最充滿煙火氣的幸福瞬間的坐標(biāo)!她要他記住的,不是離別的痛苦,不是病榻的煎熬,而是陽光,槐花,和她嗔怪又溫柔的笑臉!
她留給他最后的,不是“對不起”,而是“要好好活著,記得那些好日子”!
這遲來的、痛徹心扉的領(lǐng)悟,比任何直接的悲傷都更沉重,更鋒利,將他徹底凌遲。
李嬸站在幾步之外,如同被釘在原地。她看著老人蜷縮在桌上,身體因無聲的劇痛而瘋狂顫抖,聽著那令人心膽俱裂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揉搓,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陳伯,也從未感受過如此沉重、如此絕望的悲傷。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淚毫無預(yù)兆地奪眶而出,順著她粗糙的手指縫隙滾落下來。她不敢上前,不敢觸碰,甚至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屬于逝者與生者之間最后的、慘烈的告別儀式。
廚房里只剩下陳伯那破碎的嗚咽聲,和他身體撞擊桌面發(fā)出的沉悶、壓抑的撞擊聲。槐花的香氣依舊固執(zhí)地彌漫著,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溫柔,包裹著這片絕望的廢墟。
不知過了多久,那劇烈的顫抖終于漸漸平息,嗚咽聲也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如同漏氣般的抽噎。陳伯的身體徹底脫力,軟軟地伏在桌上,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頭的皮囊。只有那微弱起伏的背脊,證明他還活著。
李嬸這才敢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挪動腳步,走到桌邊。她看到陳伯的臉側(cè)壓在桌面上,被淚水浸透,腫脹不堪,嘴唇干裂發(fā)白,沾著一點(diǎn)槐花餅的碎屑。他緊閉著眼睛,氣息微弱。那塊只咬了一小口的槐花餅,還留在潔白的瓷盤里,像一個(gè)悲傷的句點(diǎn)。
她的目光落在旁邊那張攤開的、寫著槐花餅做法的紙片上,看到了那句“聞聞槐花香,就當(dāng)……我還在呢”。又落在那本翻到最后一頁、寫著“對不起,留你一個(gè)人”的菜譜上。最后,她的視線凝固在那個(gè)小小的、已經(jīng)空了的玻璃瓶上。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難以言喻的敬畏瞬間攫住了李嬸。她終于明白了。明白了這廚房里一夜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明白了陳伯這五年固執(zhí)背后的真相,更明白了阿梅那深埋的、令人心碎的溫柔。什么“魔怔”,什么“可憐”,那些輕飄飄的議論,此刻顯得多么淺薄和殘忍!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里的哽咽。她沒有試圖去安慰,也沒有問任何問題。她只是默默地、極其輕柔地伸出手,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陳伯臉上混合著淚水和灰塵的污漬。她的動作笨拙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溫柔。
然后,她拿起桌上那塊只缺了一小口的、已經(jīng)涼透了的槐花餅。她沒有吃,只是用指尖輕輕碰了碰那金黃的表面,仿佛在觸碰一個(gè)易碎的夢。她轉(zhuǎn)身,從碗柜里找出一個(gè)干凈的保鮮袋,極其珍重地將這塊小小的餅放了進(jìn)去,仔細(xì)地封好口。
做完這一切,她走到窗邊,推開了緊閉的窗戶。清冽的晨風(fēng)瞬間涌入,沖淡了廚房里濃郁的槐花香和殘留的焦糊味,也帶來了外面世界復(fù)蘇的聲音——早起鳥兒的啁啾,遠(yuǎn)處街道隱約的車流,還有隔壁人家打開水龍頭的嘩嘩聲。
李嬸靜靜地站在窗邊,背對著依舊伏在桌上、氣息微弱的陳伯,望著窗外那棵在晨光中舒展枝葉的老槐樹。今年的花期早已過了,樹上只有濃密的綠葉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但此刻,她仿佛又聞到了那濃郁醉人的槐花香,看到了陽光下那個(gè)系著圍裙、笑容溫暖的阿梅。
她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掉臉上不斷涌出的淚水。廚房里,冰箱那低沉而恒定的嗡嗡聲,依舊在不知疲倦地回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