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的檀香燒得正濃,青煙在雕花木梁間繞成細(xì)蛇。
李昭站在供桌前,指節(jié)抵著三本新核的賬冊,聽著下方族人交頭接耳的私語。
"都靜一靜!"李文遠(yuǎn)重重拍了下案幾,茶盞里的水濺出半滴,"今日召大家來,是為查公田賬目。
昭哥兒說有隱情,德昌叔也在這兒,咱們當(dāng)面說清。"
李德昌端坐在右側(cè)的酸枝木椅上,棗木拐杖戳得青磚地咚咚響:"有什么好說的?
這小子昨日在我院里撒野,當(dāng)我老糊涂?"他渾濁的眼珠掃過李昭,像淬了毒的針,"旁支賤種,也配查主支的賬?"
李昭垂眸盯著自己青布衫上的茶漬——那是昨日被潑的,此刻還泛著暗黃。
他伸手按住賬冊,指腹觸到紙頁的紋路:"族老若問身份,不妨先問公田的糧。
今年秋糧入庫記的是四百石,可佃戶老周前日送租契時,說實(shí)收六百石。"
"胡扯!"李德昌猛地站起,椅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老周那夯貨能懂什么?
今年蟲災(zāi),我親自帶人去田里看過,稈子都黃了半截!"
"蟲災(zāi)?"李昭翻開賬冊第二頁,推到李文遠(yuǎn)面前,"那為何'蟲災(zāi)賑糧'一項(xiàng)記了八十石?
可我查了近十年的舊賬,蟲災(zāi)最嚴(yán)重的正德三年,也只賑了五十石。"他指尖點(diǎn)過一行小字,"更巧的是,這八十石的領(lǐng)糧人,全是'李福'、'李祿'這樣的名字——可咱們族里,根本沒有這兩個小子。"
祠堂里霎時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響。
幾個年輕族人伸長脖子去看賬冊,李青荷攥著帕子的手微微發(fā)抖,指節(jié)泛白。
李文遠(yuǎn)的喉結(jié)動了動,伸手去摸腰間的鑰匙串:"原賬...原賬在庫房鎖著。
德昌叔,你拿鑰匙。"
李德昌的臉"刷"地白了。
他死死攥住拐杖,指節(jié)泛青:"庫房鑰匙我早給文遠(yuǎn)了,你...你別聽這小子挑撥!"
"我沒拿。"李文遠(yuǎn)皺起眉,"上月族學(xué)修繕,您說要親自管賬,鑰匙一直在您那兒。"
"放屁!"李德昌突然撲向供桌,拐杖"哐當(dāng)"砸在案幾上,"你倆合起伙來坑我!"他布滿老年斑的手抓住李昭的賬冊,指甲幾乎要摳進(jìn)紙里,"這破本子能作什么證?"
李昭手腕一翻,竟比那發(fā)狠的老人快了半分。
他扣住李德昌的手腕,觸感像握著一段枯木:"族老別急。
要證,咱們現(xiàn)在就去庫房。"他的聲音很輕,卻像淬了冰,"原賬在,真相就在。"
李德昌的手劇烈顫抖起來。
他突然松開李昭,踉蹌著后退兩步,后背撞在香案上,供著的瓷瓶晃了晃,險些摔碎。"不去!"他扯著嗓子喊,"這是三房的事,輪不到旁支指手畫腳!"
"德昌叔!"李文遠(yuǎn)拔高了聲音,"你當(dāng)這是自家后宅?"他轉(zhuǎn)向族中幾個壯年,"阿虎、阿牛,跟我去庫房。"
祠堂外的日頭爬過飛檐,在青磚地上投下一片亮白。
李昭望著李德昌佝僂的背影,突然聽見頭頂傳來"唰啦"一聲。
所有人都抬起頭。
那本塵封在祠堂最里層檀木柜中的《清河李氏宗譜》,不知何時從柜頂飄了起來。
暗紅的封皮翻卷著,像被無形的手托著,緩緩升到眾人頭頂。
"祖宗顯靈了!"不知誰喊了一嗓子,幾個老婦"撲通"跪在地上,額頭幾乎要貼到青磚。
李昭望著那本族譜,心跳如擂鼓。
他想起昨日幻境里的金光,想起族譜封皮上那些泛著幽光的名字——此刻,封皮上的字跡正在浮現(xiàn),墨色濃得像要滴下來。
"看!那是德昌叔的名字!"李青荷指著族譜,聲音發(fā)顫。
眾人順著她的手指望去。
在族譜第二頁,"李德昌"三個大字泛著刺目的黑光,像被墨汁浸透的符咒,周圍的名字卻泛著淡淡的灰。
李德昌仰頭望著族譜,突然踉蹌兩步,癱坐在地。
他的拐杖滾到李昭腳邊,棗木表面的包漿被蹭掉一塊,露出底下新茬的木色——原來這根"老拐杖",竟是新做的。
"大兇...大兇?。?不知哪個族老喃喃出聲,"族譜顯黑,是要出人命的!"
李昭望著李德昌慘白的臉,喉結(jié)動了動。
他想起昨日幻境里的話,想起月光下李德昌名字泛黑的景象。
此刻他按住胸口,能清晰感覺到心跳與族譜的震動同頻——原來這族譜,真的在回應(yīng)他的心意。
"族譜顯靈,是在警示。"李昭的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砸在眾人心上,"公田的賬有問題,族里的氣數(shù)便有問題。
若再容蛀蟲啃食根基..."他掃過李德昌,"怕是要應(yīng)了這黑光。"
祠堂里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李青荷悄悄抹了把眼角,目光里多了幾分灼熱。
李文遠(yuǎn)伸手扶住供桌,指節(jié)發(fā)白:"昭哥兒,你說該怎么辦?"
"查賬。"李昭盯著李德昌,"查庫房的原賬,查佃戶的存根,查每一粒米、每一文錢的去處。"他頓了頓,"若查不清...便請族規(guī)處置。"
李德昌突然號啕起來。
他爬過去抱住李文遠(yuǎn)的腿,鼻涕眼淚糊在青灰色馬褂上:"文遠(yuǎn)啊,我就是想著三房窮,想給族里多攢點(diǎn)...我沒貪,真沒貪啊!"
"現(xiàn)在說這些晚了。"李文遠(yuǎn)甩開他的手,"阿虎,去庫房。"
日頭移到祠堂中央時,阿虎抱著個紅漆木匣沖了回來。
木匣上的銅鎖被砸得變形,原賬冊散了半本在地上。
李昭蹲下身,撿起最上面那本。
泛黃的紙頁上,"秋糧入庫"的數(shù)字果然被重新描過——對著光,能看見底下模糊的"六百石"三個字,像一道刻在家族命脈上的刀痕。
"祖宗在上!"不知誰喊了一聲,祠堂里響起一片抽噎。
李青荷走過來,輕輕拍了拍李昭的背。
她的手很涼,卻帶著幾分暖意:"昭哥,你做得對。"
李德昌癱在地上,像灘化了的泥。
他望著地上的賬冊,突然發(fā)出一聲嗚咽:"是我鬼迷心竅...是我對不起列祖列宗..."
李文遠(yuǎn)嘆了口氣,轉(zhuǎn)頭對李昭道:"昭哥兒,今日多虧你。
往后...這賬房,便由你管著吧。"
祠堂外的風(fēng)掀起門簾,吹得族譜輕輕晃動。
李昭望著那暗紅的封皮,伸手摸了摸懷里——不知何時,族譜已回到他懷中,封皮還帶著剛才的余溫。
散會后,族人陸陸續(xù)續(xù)離開。
李昭站在祠堂中央,望著供桌上殘留的香灰,聽見自己心跳如雷。
他摸出族譜,指尖劃過"李昭"兩個字——不知何時,那字跡竟泛著淡紅的光,像簇小小的火苗。
"阿昭。"李青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guī)湍阏碣~冊吧?"
李昭回頭,看見堂妹眼里的光。
他笑了笑,將族譜小心收進(jìn)懷里:"好。
先把這些舊賬理清楚...往后,咱們李氏,該抬頭了。"
暮色漫進(jìn)祠堂時,李昭抱著一摞賬冊走進(jìn)后堂。
月光透過窗欞,在族譜封皮上投下銀斑。
他翻開族譜,突然發(fā)現(xiàn)最后一頁多了幾行小字——是用金墨寫的,字跡蒼勁如鐵:
"長春訣第二層,需家族氣運(yùn)入體。"
李昭望著那行字,指尖微微發(fā)抖。
他合上族譜,望著窗外漸起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冷意——這一次,他要讓所有輕視李氏的人,都看看,被塵埃掩埋的明珠,究竟能有多亮。
暗查賬冊,夜訪庫房見貓膩
祠堂里的檀香散得差不多了,殘灰在供桌上堆成小丘。
李昭把最后一摞賬冊搬到八仙桌時,指節(jié)被木棱硌得生疼。
他揉了揉發(fā)僵的手腕,抬眼望了望窗外——月亮剛爬上東墻,像枚浸在清水里的銀圓。
"昭哥,喝口茶。"李青荷端著粗陶茶碗進(jìn)來,茶霧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從灶房溫的,還熱乎。"
李昭接過茶碗,指尖觸到碗壁的溫度,突然想起小時候青荷總把烤紅薯揣在懷里,等捂得溫?zé)崃瞬湃o他。
那時候他蹲在柴房里抄賬,青荷就蹲在門檻外,用草莖逗他:"昭哥,吃不吃?"
喉結(jié)動了動,他喝了口茶,苦澀的茶汁滾進(jìn)喉嚨:"青荷,把去年的秋糧賬冊遞給我。"
堂妹應(yīng)了聲,從竹籃里抽出一本泛黃的賬冊。
李昭翻開,目光掃過"入庫六百石"的字跡——和祠堂里那本被篡改的幾乎一模一樣。
可當(dāng)他翻到出庫記錄時,筆尖突然頓住。
"怎么了?"青荷湊過來看。
"去年秋糧入庫六百石,三個月內(nèi)分五次出庫,合計竟記了四百八十石。"李昭的指節(jié)抵在紙頁上,"但按常理,族里每月用糧不過三十石,三個月最多九十石。
剩下的三百九十石...去哪兒了?"
青荷的手指攥緊了裙角:"會不會是...賑災(zāi)?"
"賑災(zāi)要記在特別賬冊里。"李昭翻開另一本簿子,封皮上"善舉"二字被蟲蛀了個洞,"這里只記了二十石。"他抬頭時,眼尾的紋路繃得筆直,"青荷,把前十年的秋糧賬冊都拿過來。"
月光爬上窗欞時,八仙桌上已經(jīng)堆起七本賬冊。
李昭的太陽穴突突跳著,右手握筆的地方沁出薄汗——從三年前開始,每年秋糧的出庫數(shù)都比實(shí)際用度多出兩到三倍。
更詭異的是,這些"多出"的數(shù)字,竟像被人刻意篩過,每筆都不超過五十石,剛好卡在三房議事會無需上報的額度里。
"這是...細(xì)水長流的貪墨。"他低聲道,筆桿在指縫間轉(zhuǎn)了個圈,"每次貪得不多,時間一長,積少成多。"
青荷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會是誰?"
李昭沒答話。
他閉了閉眼,初代祖先的記憶突然涌上來——那是個穿青衫的老人,坐在書案后教他:"查賬如看脈,要順著數(shù)字的'氣'走。
入庫是'生',出庫是'克',若生克失衡,必有人為。"
他猛地睜開眼,抓起筆在紙上畫起陰陽魚。
魚眼處寫著"入庫",魚尾處標(biāo)著"出庫",中間用紅線連起每年的異常數(shù)字。
當(dāng)最后一根線連上時,紅線在"李大福"三個字上打了個結(jié)——所有異常賬冊的末尾,都蓋著賬房管事的朱印。
"是他。"李昭的聲音像淬了冰。
青荷倒抽一口冷氣:"大...大福叔?
他上個月還幫我修過窗欞..."
"人心比窗欞復(fù)雜。"李昭合上最后一本賬冊,"去拿盞油燈,我要去倉庫。"
倉庫在祠堂后院,青石板路被夜露浸得發(fā)亮。
李昭踩著露水往前走,腰間的族譜隔著棉袍硌得他生疼——方才整理賬冊時,他分明看見"李昭"二字的紅光更盛了些,像要燒穿紙頁。
倉庫門掛著銅鎖,李昭從懷里摸出根鐵絲。
這是他當(dāng)賬房先生時跟老庫管學(xué)的,說是"萬一鑰匙丟了,不能誤了大事"。
此刻鐵絲在鎖孔里轉(zhuǎn)了兩圈,"咔嗒"一聲,鎖開了。
霉味混著米香撲面而來。
李昭舉著油燈往米倉里照,月光從氣窗漏進(jìn)來,照見堆得整整齊齊的糧袋。
他彎腰托起一袋,分量卻輕得反?!讣馔边M(jìn)袋口,摸到的不是緊實(shí)的米粒,而是半袋米摻著半袋沙。
"昭哥!"青荷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壓得極低,"我剛看見大福叔往倉庫這邊來了!"
李昭迅速把糧袋放回原處,滅了油燈。
月光里,他看見青荷的影子在墻上晃成一片,像被風(fēng)吹亂的紙人。
腳步聲漸近時,他拽著堂妹躲進(jìn)糧垛后的陰影里。
"他奶奶的,這李昭倒會挑時候。"李大福的聲音甕聲甕氣,"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等老子要收尾了來查賬。"
另一個沙啞的聲音應(yīng)道:"要不...做了他?"
"蠢!"李大福啐了口,"那小崽子懷里揣著族譜,聽說昨日還顯靈了。
你動他,祖宗的牌位能砸你頭上!"
腳步聲停在米倉前,李昭聽見糧袋被拖動的聲響,接著是沙粒簌簌下落的聲音。
等那兩人走遠(yuǎn),青荷的指甲已經(jīng)掐進(jìn)他手背:"昭哥,他們往米里摻沙!"
李昭沒說話。
他摸出懷里的族譜,借著月光翻開——最后一頁的"李大福"三個字,不知何時從灰白變成了暗黑色,像團(tuán)化不開的墨。
"青荷,去拿筆墨。"他的聲音很輕,卻像鐵釘釘進(jìn)木頭,"把今晚的發(fā)現(xiàn)記下來。"
堂妹應(yīng)了聲,轉(zhuǎn)身往祠堂跑。
李昭蹲在米倉前,借著月光數(shù)糧袋——賬面記著三百袋,實(shí)際只有二百袋。
他掏出算盤,噼啪打了兩下,冷汗順著后頸往下淌:"三年間,至少私吞了八百石糧。"
"夠判抄家了。"背后突然響起青荷的聲音。
她舉著油燈,影子在墻上拉得老長,"昭哥,我都記下來了。"
李昭接過她手里的紙頁,字跡娟秀,連摻沙的位置都標(biāo)得清清楚楚。
他把紙頁收進(jìn)懷里,指尖碰到族譜的封皮,燙得他縮了縮手——"長春訣第二層"的字跡更清晰了,仿佛在催促他。
"去睡吧。"他對青荷笑了笑,"明天還要早起。"
堂妹走后,李昭在倉庫里又待了半個時辰。
他把每袋米都翻了個遍,確認(rèn)沒有遺漏后,才鎖好門往祠堂走。
路過議事廳時,他看見李文遠(yuǎn)的房里還亮著燈,窗紙上映出個佝僂的影子。
"明天..."李昭摸了摸懷里的證據(jù),"得找三老爺談?wù)劇?
風(fēng)突然大了,吹得祠堂的銅鈴叮當(dāng)響。
李昭抬頭望了眼族譜所在的房間,暗紅的封皮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像團(tuán)燒得正旺的火。
他知道,有些事該攤開了——就算李文遠(yuǎn)不情愿,就算李大福要咬人,這把火燒起來,就再也滅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