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李昭已站在李文遠的院門前。
他攥著懷里的賬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昨夜翻查的三百袋糧、八百石米,還有那疊記著摻沙位置的紙頁,此刻都被他整整齊齊夾在泛黃的族譜旁。
祠堂的銅鈴在風(fēng)里晃出細碎的響,像極了他心跳的節(jié)奏——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叩響三老爺?shù)拈T,也是第一次,有底氣將自己的命運攤在臺面。
"昭哥兒?"門內(nèi)傳來老仆的驚咦,"三老爺才用過早飯,你這是..."
"勞煩通傳,"李昭仰頭看了眼檐角滴落的晨露,聲音穩(wěn)得像塊壓艙石,"我要重審三房近三年的賬目。"
門內(nèi)傳來拖沓的腳步聲。
李文遠掀開門簾時,茶盞還握在手里,茶煙在他花白的鬢角繚繞:"審賬?
你當(dāng)這是兒戲?"
李昭沒接話,直接從懷里抽出一疊紙頁。
最上面那張是昨夜青荷謄抄的糧袋清單,"賬面三百袋,實存二百袋"的批注被紅筆圈了又圈。
李文遠的目光剛掃過,他便翻開第二頁——是三年前的米價單,"每石三錢"的字跡與今年"每石二錢"的采購記錄并排,差價在算盤上噼啪作響。
"三老爺可知,"李昭指尖點過最后一頁,"這三年里,三房公田的租銀少了兩千兩,冬衣布料短了三百匹,連給族學(xué)孩童的筆墨錢,都被換成了摻沙的粗墨?"
茶盞"當(dāng)啷"一聲磕在石桌上。
李文遠的喉結(jié)動了動,目光掃過那些確鑿的數(shù)字,又迅速移開:"你...你如何拿到這些?"
"昨夜在米倉數(shù)了半宿糧袋。"李昭摸出族譜,暗紅封皮在晨霧里泛著暖光,"族譜里記著老祖宗管賬的法子,說'錢糧過手,必留三痕'。
我照著查,就查出了這些。"
最后四個字像根細針,扎得李文遠后背一繃。
他當(dāng)然記得昨日族老們議論的"族譜顯靈"——那紅光照亮祠堂的場景,連他這主事都被震得跪了半柱香。
此刻望著李昭懷里的族譜,他突然想起李大福昨日喝多了說的醉話:"那小崽子揣著族譜,祖宗的牌位能砸人頭上..."
"明日巳時,祠堂偏殿。"李文遠突然起身,茶盞里的水潑濕了半幅衣擺,"叫上管賬的、管倉的,還有...李德昌叔公。"
巳時的祠堂偏殿飄著沉香味。
李昭進門時,李大福正背著手站在香案前,靛青的棉袍裹著圓滾滾的肚子,見他進來,眼皮都沒抬:"三老爺要審賬?
我當(dāng)是多大的事,合著讓個毛頭小子來鬧場。"
"李大福叔。"李昭把賬冊往案上一放,木片相撞的脆響驚得供桌上的燭火晃了晃,"三年前您說公田遭了蟲災(zāi),減收租銀五百兩。
可我查了縣太爺?shù)臑?zāi)報——那年清河郡就沒鬧蟲災(zāi)。"
"胡扯!"李大福的臉騰地紅了,"你個管田產(chǎn)的毛頭小子,懂什么災(zāi)報?"
"我不懂,可縣學(xué)的周先生懂。"李昭翻開第二本賬冊,"我托他抄了近十年的《清河志》,蟲災(zāi)只在五年前有過一回。
您報的災(zāi),比縣志早了兩年。"
殿內(nèi)響起抽氣聲。
幾個年輕族人湊過來看,交頭接耳的聲音像春蠶啃葉:"真的...這日期對不上..."
"還有冬衣布料。"李昭不為所動,指尖劃過另一頁,"您報的是蘇杭錦緞,可我問了族里縫衣的張嬸——她說是粗布,布角還帶著沙粒。"他突然抬頭,目光像把淬了火的刀,"您猜張嬸怎么說?
她說'這布磨得手疼,倒像在沙里滾過'。"
李大福的額頭沁出冷汗。
他猛地拍案:"你這是栽贓!
我管賬二十年,三房哪回沒吃飽穿暖?"
"吃飽?"李昭冷笑一聲,從懷里摸出個布包。
他解開繩結(jié),半把摻著沙粒的糙米"嘩啦啦"落在案上,"昨夜米倉里三百袋糧,有一百袋摻了沙。
您說這是'吃飽'?"
偏殿里霎時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響。
李德昌咳嗽著站起來,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案幾:"昭哥兒,你這是何苦?
都是自家人,有話好好說..."
"叔公說的是。"李昭突然笑了,"那我好好說——您老去年冬天捐的十兩香油錢,可在賬上記了二十兩。"他翻開最后一本賬冊,"您的名字,在'善捐'欄里多了個零。"
李德昌的臉?biāo)查g白得像張紙。
他張了張嘴,卻被李大福的吼叫聲蓋過:"你...你有什么證據(jù)!
不過是些破賬冊,誰知道是不是你改的?"
"證據(jù)?"李昭摸出族譜,封皮上的金線在燭火下泛著金光。
他輕輕翻開,暗紅的紙頁無風(fēng)自動,竟"唰啦"翻到最后一頁——"李大福"三個墨字赫然在目,昨夜還是暗黑如淤,此刻卻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這是..."李文遠猛地站起來,撞得身后的椅子"哐當(dāng)"倒地。
"族譜顯靈,氣運逆轉(zhuǎn)。"李昭按住族譜,掌心能感受到那紙張的溫?zé)幔?李大福貪墨時,氣運蒙塵,名字變黑;如今惡行被揭,家族氣運要清,名字轉(zhuǎn)紅。"他抬眼掃過眾人,"老祖宗在天之靈,容不得蛀蟲。"
李大福"撲通"跪在地上。
他的棉袍浸了汗,貼在背上像塊濕抹布:"我...我就是一時鬼迷心竅!
三老爺,昭哥兒,我把銀子都退出來,求你們..."
"退?"李文遠抓起案上的糙米,沙粒從指縫漏下,"你貪了萬兩銀子,夠抄十回家!"他轉(zhuǎn)向李昭,目光里多了幾分他從未見過的鄭重,"昭哥兒,從今日起,三房賬房由你接管。"
殿外的風(fēng)突然大了。
李昭望著李文遠身后晃動的樹影,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那些從前只敢在族譜前默念的"振興"二字,終于有了落地的根。
直到散了會,李德昌還攥著那本被翻爛的賬冊,指節(jié)發(fā)白。
李大福被兩個族人架著往外走,哭嚎聲撞在祠堂的磚墻上:"我那房契還在西屋梁上...求你們別告訴老妻..."
李昭站在偏殿門口,看著滿地狼藉的賬冊和東倒西歪的椅子,突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李文遠的親信老周捧著個木匣走過來,匣蓋沒關(guān)嚴,露出半枚銅鑰匙——那是賬房庫房的鑰匙。
"三老爺說,"老周咳嗽兩聲,目光掃過李昭懷里的族譜,"賬房不能空著,您...您得盡快接手。"
李昭接過木匣。
鑰匙碰在匣底,發(fā)出清脆的響。
他望著遠處飄起的炊煙,突然想起昨夜族譜里"長春訣第二層"的字跡——此刻,那字跡似乎更亮了些,像在等著什么。
風(fēng)卷著幾片枯葉掠過他腳邊。
李昭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長,與祠堂門柱上"清河李氏"的燙金大字重疊在一起。
他知道,這把火才剛燒起來。
祠堂后的賬房里,霉味混著舊紙的酸氣直往鼻孔里鉆。
李昭站在門檻處,看著滿地散頁的賬本、滾到桌腳的算盤,還有梁上垂落的蛛絲在風(fēng)里晃蕩,喉結(jié)動了動——這哪是管錢的地方,分明是個藏污納垢的耗子窩。
"昭哥兒。"老周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幾分猶豫,"三老爺說...張叔在庫房當(dāng)差二十年,想讓他先幫著看幾天。"
李昭轉(zhuǎn)身,就見穿青布短打的張叔縮在老周身后,手指絞著褲腰帶。
他記得這人,上個月祠堂祭祖時還蹲在墻角啃饅頭,此刻眼神卻往庫房方向飄,像只盯著食槽的老狗。
"周伯。"李昭把木匣往懷里攏了攏,銅鑰匙在匣底碰出輕響,"您跟著三老爺三十年,該知道賬房最忌諱'熟人'。"他頓了頓,從袖中摸出半張泛黃的紙頁——那是昨夜從族譜記憶里翻出的前朝商幫賬冊模板,"您看這雙賬核對法:一本管記,一本管核,月底盤庫對不上,記的核的一塊兒受罰。
張叔雖熟,但沒學(xué)過這個,反要誤事。"
老周瞇眼湊近,指尖劃過紙頁上密密麻麻的條目,突然咳嗽一聲:"我去回三老爺。"轉(zhuǎn)身時衣角帶起一陣風(fēng),把張叔刮得踉蹌兩步,灰頭土臉地跟著走了。
李昭望著兩人背影消失在廊角,這才彎腰撿起地上的賬本。
指尖觸到紙頁時,忽然想起族譜里那位做過揚州鹽商的七世祖——記憶里那人捋著胡子說"做賬如治家,要讓每文錢都長眼睛",此刻倒真像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日頭過午的時候,賬房的門被輕輕叩了三下。
李昭抬頭,就見個穿月白衫子的小丫頭站在門口,發(fā)辮上沾著草屑,手里攥著個藍布包袱。
"我...我是李小翠。"她喉結(jié)動了動,眼睛卻直盯著案上的賬本,"我叔...李大福是我堂叔。"
李昭放下筆,就著窗口的光看她:十五六歲的模樣,手背上還留著打算盤磨出的繭子。
前幾日組會時她縮在最后排,此刻卻梗著脖子,連指尖都在發(fā)抖。
"我?guī)退苓^三個月賬。"她突然掀開包袱,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幾本小楷賬冊,"他貪了田租銀,我偷偷記了副賬。
您看,這是二月里收的三十畝夏麥租,他報了二十畝;五月里賣的五十匹土布,他只記了三十匹..."
李昭翻開第一本,墨跡有深有淺,淺的是白天趁李大福打盹時記的,深的是夜里點著油燈補的。
最后一頁右下角,用指甲劃了道細痕——正是他昨日在族會上念出的那筆五千兩數(shù)目。
"我娘病了要抓藥,他說不幫著瞞就斷我月錢。"李小翠突然跪下來,額頭碰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悶響,"可我昨晚聽見他在祠堂哭,說要把房契給您...我、我不想當(dāng)幫兇!"
李昭伸手扶她,觸到她胳膊時發(fā)現(xiàn)涼得像塊冰。
他掃了眼門外——日頭正毒,廊下的石獅子都被曬得泛白,卻沒半個人影。
"起來。"他把自己的椅子拉過來,"從今日起,你是賬房的記簿娘子。
月錢加一貫,年底看賬清楚再獎兩貫。"
李小翠猛地抬頭,眼眶紅得像浸了水的石榴:"真...真的?"
"但有一條。"李昭抽出族譜,暗紅紙頁在風(fēng)里翻出沙沙聲,"每月十五,你要對著族譜起誓,說'絕不敢貪一兩一錢'。"他指尖點過"李小翠"三個字——原本淡灰的字跡,此刻竟泛起了米粒大的白光。
"我起誓!"李小翠重重磕頭,發(fā)辮上的草屑簌簌落了一地。
日頭偏西時,李元慶來了。
這小子是三房最年輕的秀才,上個月還在祠堂跟李昭爭公田分配,此刻卻抱著一摞竹板,鼻尖沾著墨點:"昭哥,我?guī)湍憧藤~冊模板!
三老爺說,只要能把賬理清,族人都聽你的。"
李昭接過竹板,見上面刻著"收入""支出""盤存"三欄,字跡比自己寫的還工整。
他想起族會那天,李元慶攥著算盤替他算貪墨數(shù)目時發(fā)亮的眼睛——這小子不是爭田,是恨自家賬房爛成泥。
"元慶,你當(dāng)監(jiān)督員。"李昭把竹板遞回去,"每月初一、十五,你帶著五個族人盤庫房。
賬上記十匹布,庫里少半匹,你就拿算盤砸我。"
李元慶愣了愣,突然咧嘴笑出一口白牙:"成!
我明日就去挑人,專挑最會找茬的!"
新賬冊上線那日,賬房的門從卯時開到酉時。
李昭坐在主位,左邊是噼里啪啦打算盤的李小翠,右邊是舉著竹板核對的李元慶,廊下站著七八個族人,手里攥著田契、貨單排隊報賬。
"西頭二十畝秋稻租,谷三百石,銀五十兩。"
"記收入谷三百石,銀五十兩。"李小翠筆尖飛轉(zhuǎn),墨點在新賬上開出小花。
"南倉現(xiàn)存谷一千二百石,昨日盤過。"李元慶翻著前一日的盤存單,算盤珠子撥得山響,"對得上!"
日頭落進西墻時,最后一摞舊賬被搬到李昭面前。
他翻開第一本,上面的蛀洞像星星眼;再翻新賬,墨跡未干的數(shù)字整整齊齊排著隊。
李小翠揉著發(fā)酸的手腕:"昭哥,今日記了一百零七筆賬,比從前十日還多!"
李元慶把算盤往桌上一磕:"我盤了庫房、田契、貨倉,全對得上!
三老爺剛才派人來看,說要把新規(guī)拿到族里念!"
李昭望著滿桌新賬,忽然想起昨夜族譜里"長春訣第二層"的字跡——原本模糊的筆畫,此刻竟清晰得能看清筆鋒。
他摸了摸胸口的族譜,封皮微微發(fā)燙,像揣了塊溫玉。
夜更深時,李昭在偏殿點起蠟燭。
族譜攤開在案上,"李昭"兩個字下方,不知何時漫開一片銀光,像月光浸在紅紙上。
他指尖輕輕撫過那片光,突然想起七世祖的話:"家族氣運,是族人的血湊的,是清白的賬堆的。"
燭火忽明忽暗,他繼續(xù)往后翻。
下一頁是"李文遠",銀光大盛;再下一頁是"李元慶",泛著淡銀;"李小翠"那頁,銀光才剛冒頭。
他剛要合譜,眼角突然掃到最后幾頁——幾個名字隱在陰影里,墨色泛著隱隱的黑,像被污水泡過的炭。
李昭瞇起眼,湊近細看。
最上面那個名字是"蕭"——姓氏被涂得模糊,只余下半撇。
窗外傳來夜梟的叫聲,驚得燭芯"噼啪"爆了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