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青的小轎在“徐記海鮮”鋪門前停穩(wěn)，轎簾掀起，李崇文彎腰步出。他今日未著官服，只一身半舊的靛藍細布直裰，但眉宇間那那股威儀與此刻深藏的憂慮焦灼，卻如同無形的氣韻，讓喧鬧的西市口仿佛瞬間安靜了幾分。孫明遠緊隨其后，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鋪子里，那濃得化不開的咸苦氣息撲面而來，嗆得李崇文眉頭微蹙。徐大壯正滿頭大汗地將一袋剛淘洗過濾完、顏色依舊有些發(fā)灰的粗鹽往角落搬。王春杏在柜臺后，手指沾著炭灰，對著那本畫滿符號的賬本愁眉苦臉。見有客至，且氣度不凡，徐大壯連忙放下鹽袋，用搭在肩頭的汗巾胡亂擦了把臉，王春杏也趕緊起身，局促地搓著手。
“這位老爺…您要點什么？剛到的活蝦，還有牡蠣肉，海帶也鮮亮…”徐大壯努力擠出熱情的笑容，帶著漁民特有的憨直。
李崇文的目光并未在貨品上停留，銳利的視線如同探針，迅速掃過略顯凌亂的鋪面，最后定格在后院門簾處。他擺了擺手，聲音低沉：“店家不必忙。聽聞貴鋪有秘法，能以鹽保鮮，使魚蝦離水數日猶活？老夫…頗感好奇，不知可否一觀？”語氣看似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探尋意味。
徐大壯和王春杏臉色同時一變，交換了一個驚疑不定的眼神。冰鹵保鮮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小滿反復叮囑過不可輕易示人！這陌生老爺開口便點破秘法，是福是禍？
恰在此時，門簾掀動，徐小滿端著一個盛滿清水的木盆走了出來，盆底沉著幾塊剛熬煮好、等待冷卻的鹽晶。他一眼便看到了立于鋪中的李崇文，心頭猛地一跳。這人氣度沉凝，眼神銳利如練，絕非尋常商賈！再看他身后那位精干師爺模樣的隨從，以及門外隱約可見的健仆…徐小滿瞬間聯想到大哥大嫂提過的“官鹽風波”和可能引來的窺探！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
他強自鎮(zhèn)定，將木盆放下，上前一步，微微躬身，不卑不亢：“這位老爺見諒。小本經營，些許土法，不過是討口飯吃，實在難登大雅之堂，恐污了貴人的眼?！?他試圖婉拒。
李崇文的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徐小滿。這少年身形清瘦，面容尚帶稚氣，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沉靜明亮，透著遠超年齡的沉穩(wěn)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李崇文心中那點疑慮更深，面上卻不動聲色，反而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這笑意在他憂心忡忡的臉上顯得有些僵硬：“小哥不必過謙。老夫并非覬覦秘方，實是…家中亦有經營，聞聽此等奇術，心向往之。若能得見一二，開開眼界，老夫愿以重金酬謝。” 他示意孫明遠，孫師爺立刻從袖中摸出一錠足有五兩的雪花紋銀，輕輕放在柜臺上。
銀光刺眼。徐大壯和王春杏呼吸一窒，眼中流露出掙扎。徐小滿的心也沉了下去。重金利誘，更顯來者不善！拒絕？對方身份不明，恐招致更大麻煩。展示？秘法暴露，徐家根基動搖。
電光火石間，徐小滿瞥見李崇文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憂色，以及他下意識微微側頭時，脖頸處似乎并無異樣…一個大膽的念頭閃過腦海。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拱手道：“既然老爺如此抬愛，小子…不敢再推辭。只是此法粗陋，又需特定時辰查看，方能顯其效。老爺若不嫌棄鋪中簡陋，請移步后院稍候片刻？容小子準備一二?！?/p>
李崇文眼中精光一閃，頷首：“好?！?/p>
后院比鋪面更顯擁擠。幾口大水缸里養(yǎng)著常見的蛤蜊、牡蠣。最引人注目的，是墻邊整齊排列的十幾個大肚陶甕，甕口密封，只留一根細小的竹管探出，連接著下方盛有清水的陶盆。空氣中彌漫著海水的咸腥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奇特的清涼氣息。
徐小滿示意眾人稍等。他走到一個標記著特殊符號的陶甕前，屏息凝神，動作極其小心地解開甕口的桐油密封。蓋子掀開的剎那，一股凜冽的、帶著濃烈咸鮮卻又異常純凈的氣息瞬間涌出，沖淡了院中的咸苦！甕中幽藍的鹵水在午后的陽光下，竟折射出點點細碎的、冰晶般的光澤。
李崇文和孫明遠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伸長脖子望去。
只見徐小滿拿起一個細密的竹編小抄網，探入冰涼的鹵水中。手腕輕提，幾尾青灰色、約莫巴掌長的海鱸魚被撈出水面！那魚兒離了水，竟未立刻翻肚，反而在網中劇烈地彈跳掙扎！銀亮的鱗片在光線下閃爍，魚鰓開合有力，魚尾拍打網兜發(fā)出“啪啪”的脆響！活力之強，竟與剛從漁網中倒出的鮮魚無異！
“這…這怎么可能？”孫明遠失聲驚呼，眼珠子幾乎瞪出來。他見過冰鎮(zhèn)鮮魚，但那冰塊昂貴異常，且魚離冰不久便死。眼前這甕中無冰，只有鹵水，魚竟能活蹦亂跳！
李崇文更是心神劇震！他死死盯著網中那幾條生猛的海鱸魚，又看看甕中幽藍清澈的鹵水，再看看少年沉靜專注的側臉。心中所有關于徐家囤鹽倒賣的猜疑，在這一刻被眼前活生生的奇跡擊得粉碎！剩下的，只有難以言喻的震撼與…一絲絕境中窺見奇光的激動！
“此魚…入甕幾日了？”李崇文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回老爺，五日。”徐小滿平靜地回答，將魚小心放回甕中，重新密封。
“五日？！”李崇文倒吸一口涼氣。五日！尋常海魚離水半日便死！這簡直是奪天地造化之功！他看著徐小滿的眼神徹底變了，不再是審視疑犯，而是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探究?！靶「纭说绕嫘g，從何而來？”
徐小滿垂下眼簾，掩去眸中一閃而逝的異芒：“祖上偶得殘方，小子在海島求生時…瞎琢磨著試出來的。粗陋得很，全靠這特制的冰鹵水，以鹽為主，輔以幾味海草提純…成本不菲。”他刻意強調成本，也點出“海草”，既是實情，也是試探。
“冰鹵水…海草…”李崇文喃喃重復，敏銳地捕捉到“海草”二字。他腦中瞬間閃過鹽課司賬冊上那些消失的“上等官鹽”，以及徐家被迫購入的劣質泥沙鹽！一個清晰而恐怖的鏈條在他心中轟然成型！官鹽被掉包走私，好鹽變私鹽流入黑市，劣質鹽則充斥官鋪坑害如徐家這般守法商戶！鹽課司虛報的損耗、漂沒，正是這驚天黑幕的遮羞布！
他強壓著心頭的驚濤駭浪，目光掃過院中堆積的、明顯帶著泥沙的淘洗廢料，狀似無意地嘆息道：“小哥此法，堪稱神技！只是…耗費如此巨量好鹽，成本確實驚人。老夫觀你淘洗之鹽，雜質頗多，想來臨海官鹽鋪的鹽質…也堪憂啊?！?/p>
徐小滿心中一動！這位“老爺”話中有話！他立刻順著話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憤懣與無奈：“老爺明鑒！誰說不是呢！官鹽鋪的鹽，泥沙草屑混雜，簡直不堪入目！不瞞您說，前些日子，小子圖省事便宜，還從西碼頭陳記雜貨買過鹽，那鹽倒是雪白干凈，顆粒也大…”
“哦？陳記？”李崇文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嗅到血腥的獵豹，“那鹽…如何？”
“鹽是好鹽，省了淘洗的功夫?！毙煨M話鋒一轉，語氣帶著后怕和刻意的神秘，壓低聲音，“可后來…聽碼頭跑船的老馬頭私下說，那陳記…路子怕是不正！常在風高浪急的夜里，有快船往野雞灘那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卸貨…卸的啥？咸腥氣沖鼻子！老馬頭說，十有八九就是那沒引的‘黑鹽’！小子一聽，嚇得魂都沒了，趕緊斷了這條線，寧可多花錢多費力買官鹽，也不敢再碰那陳記的東西了！那可是要掉腦袋的營生！”他將從父親那里聽來的“老馬頭”消息，半真半假地拋了出來，既是訴苦，也是試探，更隱含著向這位明顯有來頭的“老爺”遞出線索的意圖！
“野雞灘…快船…陳記！”李崇文心中狂震！徐小滿有心還是無意透露的這幾個關鍵詞，如同幾塊精準的拼圖，瞬間與他前期受阻調查中那些模糊的傳言、可疑的地點以及鎖定的目標完美契合！這哪里是訴苦？這分明是來自民間最直接、最鮮活、也最危險的指控！
他深深看了徐小滿一眼，那少年眼中除了后怕，似乎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李崇文瞬間了然。這少年，絕非表面看起來那般簡單淳樸！他洞悉了危險，也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的來意可能帶來的轉機！他是在借自己的口，將這條指向陳記、指向私鹽網絡的線索，遞上去！
“小哥所言…老夫記下了?！崩畛缥牡穆曇舢惓５统聊兀疽鈱O明遠收起柜臺上那錠銀子，又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塊更小的碎銀，放在一旁，“此乃觀奇之資，不必推辭。官鹽質劣，非百姓之福。望小哥…好自為之?！?最后四個字，意味深長。
他不再多言，轉身便走。孫明遠緊隨其后，主仆二人迅速消失在清水巷的人流中。
徐小滿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又看看柜臺上那錠被拿走的大銀和留下的碎銀，長長舒了一口氣，后背的冷汗早已冰涼。賭對了！這位“老爺”，十有八九就是新來的縣令！那條指向陳記和野雞灘的線，已經遞出去了！至于后果…徐小滿攥緊了拳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徐家想要在這驚濤駭浪中活下去，有些險，必須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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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書房，燈火通明，門窗緊閉。李崇文枯坐在書案后，臉色在跳躍的燭光下顯得異常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燃燒著憤怒與洞察的火焰。案頭攤開的，不再是鹽課司漏洞百出的公文，而是一張他親手繪制的、脈絡清晰的“臨海鹽弊圖”。
圖上核心，是“鹽課司”三個大字，被重重圈起。箭頭從鹽課司指向“官鹽鋪”，旁邊標注“劣質泥沙鹽，高價售商戶（如徐記）”；另一條更粗、更隱秘的箭頭則指向“陳記雜貨（私鹽銷贓點）”，旁邊標注“上等官鹽偷換，無引，售私”；陳記的箭頭又延伸出去，連接著“通海船行（疑似運輸）”、“四海幫（疑似碼頭控制/保護）”以及一個模糊的問號“州府？”。一條虛線從陳記延伸至“野雞灘”，標注“海水快船卸貨點（徐小滿提供之線索）”。
徐小滿提供的“野雞灘”和“陳記”線索，如同最后一塊關鍵的拼圖，徹底坐實了這條“偷梁換柱、官鹽變私”的黑色鏈條！而前期鹽課司的百般推諉、賬冊“遺失”、關鍵證人接連被滅口失蹤、地方豪強的陽奉陰違…這一切阻力，此刻都成了這條黑鏈龐大能量與森嚴壁壘的最有力證明！這絕非臨海一縣之蠹蟲所能為！其根系，必然已深植于州府，甚至…更高處！
一股深切的無力感與冰冷的憤怒交織在李崇文心頭。他區(qū)區(qū)一七品縣令，病弱之軀，憂心稚子，手中無兵無卒，面對這盤根錯節(jié)、心狠手辣的地方利益集團及其背后的保護傘，無異于蚍蜉撼樹！強行查辦，非但難以撼動其根本，只會打草驚蛇，招致更瘋狂的報復，自身性命難保不說，更可能連累妻兒，甚至讓唯一的線索徐家也瞬間覆滅！
“不能硬碰…”李崇文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點在“州府？”那個問號上，指尖冰涼。他需要一把能斬開這黑幕的尚方寶劍！需要直達天聽的力量！
他猛地鋪開一張質地堅韌的密奏專用素箋，提起飽蘸濃墨的紫毫筆。筆鋒落下，力透紙背：
“臣，臨?？h令李崇文，昧死百拜，泣血上陳：
驚聞東南鹽政，蠹蟲叢生，臨海尤甚！鹽課司勾結豪強，行偷天換日之惡舉！上等官鹽，暗渡陳倉，借‘海水快船’于野雞灘等秘處卸貨，充作私鹽，巨利盡入私囊；劣質泥沙鹽，反充官鹽，高價售于商戶黎庶.........附：私鹽網絡草圖及關鍵人證物證線索于后。臣崇文，頓首再拜！”
寫罷，吹干墨跡，李崇文的手仍在微微顫抖。他將密折仔細封入特制的蠟丸，又以火漆密封，蓋上自己隨身的私章。喚來孫明遠，聲音低沉而決絕：“此物，關乎東南鹽政，關乎社稷！你親選絕對可靠、與本地豪強無絲毫瓜葛之人，扮作商旅，取道北線，不惜一切代價，直送京城…相府！務必要親手交到趙相爺手中！記住，人在信在，人亡…信亦需毀！”
“下官…萬死不辭！”孫明遠雙手顫抖地接過那枚小小的、卻重逾泰山的蠟丸，眼中閃過決絕。他知道，這是縣令大人押上了身家性命的背水一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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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信送出，如同石沉大海，杳無音訊。京畿路遠，風波險惡，李崇文只能將那份焦灼深埋心底，日夜祈禱。他一面以雷霆手段，明面上加強對官鹽鋪的“整肅”，嚴查鹽質，提高抽檢頻率，擺出絕不與鹽課司蠹蟲同流合污的姿態(tài)，實則是敲山震虎，吸引火力，為京中的動作爭取時間；另一面，他更加勤勉地處理公務，翻閱縣志、醫(yī)書，廣發(fā)告示，重金延請名醫(yī)，為兒子李鈺的癭瘤遍尋良方，那份拳拳父愛，令人動容。
然而，重金請來的幾位“名醫(yī)”，要么是江湖騙子，開些無關痛癢的方子騙錢；要么雖有些見識，面對李鈺頸間那巨大如瓜、壓迫氣管、表皮已隱隱透出青紫色血絲的駭人癭瘤，亦是束手無策，搖頭嘆息而去?？粗鴥鹤雍粑諠u艱難，小臉憋得發(fā)青，夜間時常因窒息而驚醒哭鬧，李崇文心如刀絞，仿佛那沉重的瘤子不是長在兒子頸上，而是壓在了他自己的心頭，讓他也喘不過氣來。
一日午后，李崇文在書房批閱公文，孫明遠腳步匆匆而入，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神色，欲言又止。
“大人…”孫師爺低聲道，“周平他們…回報了一樁關于那徐小滿的…奇聞。”
“徐小滿？”李崇文從案牘中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疲憊與不耐，“又是何事？他家的鹽鹵又出問題了？”他此刻心思全在兒子的病和那渺無音訊的密信上。
“不…不是鹽鹵?！睂O明遠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意味，“是…是治??！望海村那邊傳得神乎其神！說那徐小滿，年前曾用一把破刀和燒酒，生生剜掉了村中一個叫劉二狗的漁民腿上碗口大、爛得見骨的毒瘡！清膿腐肉，插管引流，最后竟還用針線…像縫衣服似的，把那么大個口子給縫上了！如今那劉二狗，已然能下地行走了！”
“什么？！”李崇文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在案上，墨汁濺污了公文。他猛地站起身，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死死盯著孫明遠，“剜肉療傷？插管引流？縫合？你…你再說一遍？！” 每一個詞，都如同重錘砸在他心上！這哪里是漁家少年？這手段，簡直聞所未聞！比那鹽養(yǎng)鮮魚更令人震撼！
“千真萬確！”孫明遠也被李崇文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連忙道，“下官初聞亦覺荒誕！但周平親自去望海村暗中查訪過，那劉二狗確實活著，腿上的傷口雖猙獰，卻已收口長肉！村中多人親眼目睹徐小滿施救過程，描述得…描述得如同修羅剜肉，卻又神乎其技！據說他處理傷口極凈，用的藥也古怪，像是自配的草膏…對了，那劉二狗傷口潰爛之初，也曾延醫(yī)用藥，皆無效，若非徐小滿，早已是冢中枯骨！”
李崇文的呼吸陡然變得粗重起來！剜腐肉、清創(chuàng)腔、引流膿毒、縫合傷口…這一套手法，聽起來殘酷血腥，卻蘊含著一種令人戰(zhàn)栗的冷酷理性！這絕非尋常郎中的手段！聯想到徐小滿配置冰鹵水時那種近乎苛刻的精準和潔凈要求…一個帶著絕望中唯一光亮的念頭，如同野火般在李崇文心中瘋狂蔓延！
奇鹽！奇醫(yī)！此子…身負奇技！
“備轎！”李崇文的聲音嘶啞得變了調，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顫抖，“不…備馬！快！去徐記！立刻！”
這一次，他不再是探尋鹽弊的縣令，而是一個被逼至懸崖、為兒求生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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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記海味”后院，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李崇文不再是上次那副富商打扮，一身半舊的縣令常服，雖竭力維持著官威，但那深陷的眼窩、憔悴的面容和眼中無法掩飾的、近乎瘋狂的希冀與絕望交織的光芒，將他內心的煎熬暴露無遺。孫明遠侍立一旁，神色緊張。
徐小滿、徐大壯、王春杏站在院中，面對這位去而復返、身份已然挑明的父母官，心中忐忑到了極點。尤其是徐小滿，看著李崇文那死死盯著自己、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眼神，再聯想到孫師爺剛才隱晦提及的“聽聞小哥有神乎其技的療傷手段”…他瞬間明白了！縣令是為他兒子的癭瘤而來！
“徐小滿！”李崇文的聲音干澀緊繃，帶著上位者的威壓，卻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本官…聽聞你有剜肉療傷、起死回生之能？”他死死盯著徐小滿的眼睛，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徐小滿心頭一震！劉二狗的事，終究還是傳出去了！而且傳到了縣令耳中！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躬身道：“回大人，草民不敢當此謬贊。劉二狗之事，實屬僥幸。彼時他傷口潰爛，膿毒入體，命懸一線，草民…草民也是被逼無奈，行險一搏。所用皆是鄉(xiāng)野土法，僥幸成功，豈敢稱能？”
“土法？”李崇文猛地向前一步，氣勢逼人，“什么樣的土法，能剜腐肉、清創(chuàng)腔、插管引流、最后縫合如初？徐小滿！本官并非要追究你私自行醫(yī)之過！本官只問你一句！”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孤注一擲的決絕，“此等清創(chuàng)引流、祛腐生肌之法…可否…可否用于頸項之間的…巨大癭瘤？！”
最后幾個字，李崇文幾乎是吼出來的，脖頸處青筋暴起，眼中瞬間布滿了血絲。他死死盯著徐小滿，仿佛要將他的靈魂看穿，等待著那決定他兒子生死的判決！
徐小滿猛地抬頭，迎上李崇文那絕望而瘋狂的目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直沖頭頂！頸項癭瘤？開刀？引流？縫合？在這個沒有抗生素、沒有無菌觀念、沒有精密器械的時代，對頸部動刀，稍有差池便是大出血、感染、傷及氣管喉管，十死無生！這簡直是讓他去賭命！賭李鈺的命，也是在賭他自己的命！
院中一片死寂。徐大壯和王春杏嚇得面無人色，大氣不敢出。孫明遠也屏住了呼吸。只有李崇文那沉重而急促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在咸澀的空氣中拉扯。
徐小滿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拒絕？縣令盛怒之下，徐家頃刻覆滅！答應？手術風險巨大，一旦失敗，同樣是滅頂之災！但…看著李崇文眼中那深沉的、屬于父親的絕望痛苦，再想到劉二狗腿上那個巨大的、最終被他縫合的創(chuàng)口…一絲醫(yī)者的本能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狠厲，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大人，頸項之地，血脈密布，咽喉要沖。剜肉引流…兇險異常，九死一生。草民…不敢輕言能治?！?他頓了頓，迎著李崇文瞬間黯淡絕望的眼神，話鋒一轉，“然…人命關天，大人愛子心切，草民愿竭盡所能，先…觀其詳，再言其他?！?他沒有承諾，但也沒有徹底關上那扇門。他要先看到病人，評估那癭瘤的具體情況，再決定是否將自己和徐家，押上這場以命相搏的賭局！
李崇文眼中的絕望被這一絲微弱的希望瞬間點燃！他猛地抓住徐小滿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好！好！徐小滿！隨本官回府！立刻！若…若你能救我兒一命，本官…本官傾盡所有，亦在所不惜！” 那聲音，已是泣血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