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美人如玉,君心似鐵
大興宮,仁壽殿。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整座宮殿被裝點得流光溢彩,亮如白晝。無數(shù)宮人內侍穿梭其間,手中捧著金盤玉盞,盤中盛滿了山珍海味,瓊漿玉液??諝庵?,彌漫著食物的香氣、美酒的醇厚與頂級熏香混合的奢華味道。
獨孤伽ahó的五十歲壽宴,是大隋開國以來,最隆重的一場慶典。
文武百官,皇親國戚,皆盛裝出席。殿內絲竹悅耳,歌舞升平,一派盛世氣象。
隋文帝楊堅與獨孤皇后并肩坐在最高處的御座之上,接受著眾人的朝賀。楊堅龍顏大悅,頻頻舉杯;而獨孤伽羅,這位以簡樸和鐵腕著稱的皇后,臉上也帶著難得的、溫和的笑容。
陳默身著一身嶄新的內侍服,恭敬地侍立在楊廣的身后。他的傷勢已無大礙,只是臉色依舊蒼白,這反而讓他更符合一個“為救主上而重傷初愈”的忠仆形象。他的位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靠近楊廣,幾乎是貼身而立。
他微微低著頭,用眼角的余光,冷靜地觀察著殿內的一切。
太子楊勇,坐在楊廣的上手位。他今日穿了一件用金線繡著蟠龍紋的華麗禮服,腰間的玉帶上,鑲嵌著一顆鴿子蛋大小的貓眼石,熠熠生輝。他滿面紅光,不停地與身邊的王公大臣們談笑風生,意氣風發(fā),盡顯儲君的威儀與氣派。
而在他對面的楊廣,則顯得“寒酸”了許多。
他只穿了一件半舊的、樣式簡單的錦袍,顏色也是沉穩(wěn)的暗色調,腰間只系著一根普通的絲絳。他沒有與人高談闊論,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時不時地為身邊的蕭妃夾菜,眉宇間,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因兄長奢華而感到的憂慮。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姿態(tài),自然也落在了御座之上,那兩位帝國最高統(tǒng)治者的眼中。
隋文帝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而獨孤皇后的目光,在掃過楊勇那身刺眼的華服時,則明顯地,掠過一絲不悅。當她看到楊廣對自己妻子那體貼入微的舉動時,眼神卻柔和了許多。
陳默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暗道:第一步,成功了。
酒過三巡,歌舞暫歇。獻壽禮的環(huán)節(jié),正式開始。
王公大臣們的禮物,無不是奇珍異寶,名貴非凡。但這些,都只是開胃菜。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兩位皇子的壓軸大戲。
太子楊勇在萬眾矚目之下,得意洋洋地站了出來。他拍了拍手,四名健碩的內侍,合力抬著一個用紅布覆蓋的巨大托盤,走到了大殿中央。
「兒臣,賀母后福壽齊天,日月同庚!」楊勇高聲說道,一把掀開了紅布。
“嗡——”
整個大殿,響起了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只見那黃金打造的底座之上,一顆足有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正散發(fā)著柔和而璀璨的光芒。那光芒是如此的明亮,竟將周圍的燭火,都壓得有些黯淡了。
「南海明珠,果然名不虛傳!」
「如此至寶,當為殿下所有?。 ?/p>
贊嘆聲此起彼伏。
楊勇的臉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他挑釁似的,看了一眼對面的楊廣。
御座之上,隋文帝的臉上,看不出喜怒。而獨孤皇后的眉頭,卻鎖得更緊了。
就在這時,楊廣站了起來。
他沒有像楊勇那樣,捧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寶物。他只是對著御座,深深一揖。
「兒臣,不才。不善搜羅奇珍,只知父母恩重。數(shù)月以來,兒臣沐浴齋戒,靜心譜得一曲,名曰《長相思》。愿以此曲,祝我父皇母后,龍體康健,恩愛不渝,長相廝守。」
他的聲音清朗,情感真摯,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充滿了儒家的孝悌之道。
獨孤皇后的臉色,瞬間由陰轉晴。她看著自己這個“簡樸”而“孝順”的兒子,眼中充滿了贊許。
「好,好啊?!顾B聲說道,「皇兒有心了。比起那些身外之物,你的這份心意,才是最珍貴的。」
楊勇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
很快,有宮人搬來一張古琴,放在大殿中央。正是陳默和楊廣準備了許久的那張。
楊廣走到琴前,從容落座。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琴弦,試了試音。
陳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他事先在那根磨損最嚴重的琴弦的根部,用特制的手法,浸潤了一滴幾乎看不見的水珠。水分會暫時軟化、加劇琴弦的損耗,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殿內溫度的升高,水分蒸發(fā),琴弦會重新變得緊繃、脆弱。
他們反復計算過,從楊廣落座,到他彈奏至樂曲的高潮部分,正好是那滴水珠完全蒸發(fā),琴弦的張力達到臨界點的時候。
但,理論終歸是理論。現(xiàn)場的任何一點意外,都可能讓整場表演,功虧一簣。
楊廣似乎感受到了陳默的緊張,他不動聲色地,向陳默的方向,投來一個安心的眼神。
然后,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撫上琴弦。
“錚——”
悠揚的琴聲,瞬間在大殿中流淌開來。
那琴聲,時而如高山流水,清澈空靈;時而如珠落玉盤,清脆悅耳。楊廣的琴技確實高超,他將一曲《長相思》中的繾綣與深情,演繹得淋漓盡致。
所有人都沉浸在了這美妙的樂聲之中。
隋文帝閉著眼睛,手指隨著節(jié)拍,在龍椅的扶手上輕輕敲擊,一臉的陶醉。獨孤皇后更是眼泛淚光,想起了自己與丈夫少年夫妻,一路扶持,打下這片江山的崢嶸歲月。
樂曲,漸漸進入了高潮。
一連串急促而高亢的音符,從楊廣的指尖流出,如同情感的迸發(fā),充滿了力量。
就是現(xiàn)在!
陳默的心臟,幾乎要從胸腔里跳出來。
“崩!”
一聲清脆刺耳的斷弦之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這和諧美妙的樂章!
琴聲,戛然而止。
整個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驚愕地看著大殿中央。
只見楊廣,怔怔地坐在琴前,看著那根斷裂的琴弦,臉上,是震驚、惋惜,和一種……因搞砸了母親壽宴而感到的、深深的惶恐與自責。
他猛地站起身,對著御座的方向,“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兒臣該死!」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的哭腔,「兒臣……兒臣竟在母后壽宴之上,奏此不祥之音!都是因為……因為兒臣……」
他哽咽著,似乎羞于啟齒。
「因為什么?」獨孤皇后急忙問道,語氣里充滿了關切。
「因為……」楊廣抬起頭,眼中含淚,臉上是無盡的委屈與羞愧,「因為兒臣……府庫拮據(jù),竟……竟連為這張古琴換一副新弦的錢,都拿不出來!兒臣有負父皇母后教誨,有負晉王之名,請母后降罪!」
他說罷,重重地,將頭磕在了地上。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如果說,之前楊廣的“簡樸”還只是一種姿態(tài),那么此刻,這根斷裂的琴弦,就成了最無可辯駁的、最震撼人心的……證據(jù)!
一個堂堂的親王,竟然“窮”到連琴弦都換不起!
而另一個,他的兄長,當朝太子,卻在用黃金和寶石,去堆砌一件奢華的壽禮!
這對比,是何等的鮮明!何等的諷刺!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投向了太子楊勇。
楊勇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感覺那些目光,像一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扎在他的身上。他張著嘴,想辯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御座之上,獨孤皇后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她看著跪在地上,渾身顫抖,哭得像個孩子的楊廣,所有的心疼、愧疚和對另一個兒子的憤怒,瞬間爆發(fā)了。
「好孩子,快起來!」她快步走下御座,親自將楊廣扶起,聲音哽咽,「是母后錯怪你了,是母后不好……」
她轉過身,凌厲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射向了面如死灰的楊勇。
「楊勇!」她厲聲喝道,「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弟弟!你身為太子,國之儲君,竟奢靡至此!而你的弟弟,卻清貧如斯!你……你對得起誰?!對得起你身上流著的楊家血脈嗎?!」
一場原本喜慶的壽宴,瞬間,變成了一場針對太子的……批斗大會。
楊廣在母親懷中,看似在悲傷地啜泣,眼角的余光,卻與人群中的陳默,悄然對上。
那眼神里,是冰冷的、勝利的笑意。
陳默低下頭,掩去了自己所有的情緒。
他知道,這根斷弦,不僅斷掉了楊勇的儲君之路,也徹底斬斷了楊廣心中,對兄長的最后一絲親情。
從今往-后,只有你死我活。
而君王的心,比鋼鐵,還要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