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蕭妃的茶,皇后的眼
廢黜太子的風(fēng)聲,像一股寒流,席卷了整個朝堂。
隋文帝楊堅雖然愛重獨(dú)孤皇后,但在“國本”之事上,卻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猶豫。他多次召見朝中重臣,商議此事,但以楊素為首的東宮支持者們,據(jù)理力爭,拼死反對。
一時間,朝局陷入了僵持。
所有人都明白,解開這個死結(jié)的關(guān)鍵,不在朝堂,而在后宮。具體來說,在獨(dú)孤皇后一個人的身上。只要她的決心不動搖,太子被廢,只是時間問題。
在這段微妙而緊張的時期,晉王府表現(xiàn)得異常低調(diào)。
楊廣每天除了上朝,便閉門謝客,只在府中讀書、陪妻子。他沒有去聯(lián)系任何朝臣,也沒有對“廢太子”之事發(fā)表任何看法,仿佛自己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他越是如此,在獨(dú)孤皇后眼中,就越是顯得“懂事”、“顧全大局”。
與之相對的,是太子楊勇的瘋狂掙扎。他四處奔走,宴請朝臣,散盡家財,試圖挽回頹勢。但他的這些舉動,落在獨(dú)孤皇后眼中,無異于“結(jié)黨營私,冥頑不靈”,反而更堅定了她廢黜太子的決心。
「殿下,時機(jī),差不多了?!?/p>
書房內(nèi),陳默為楊廣的茶杯續(xù)上熱水,輕聲說道。
楊廣放下手中的書卷,抬起頭,眼中精光一閃?!概叮看嗽捲踔v?」
「僵持,對我們并非有利?!龟惸治龅溃笗r間拖得越久,變數(shù)就越多。楊素等人,絕不會坐以待斃。我們必須……再添一把火?!?/p>
「火從何來?」
「從王妃處來?!龟惸哪抗?,投向了后院的方向,「解鈴還須系鈴人。此事因女人而起,也當(dāng)由女人來終結(jié)?!?/p>
楊廣的眉頭微微一挑,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太子妃元氏新喪,娘娘心中正是悲痛。此時,最需要的是體己人的安慰?!龟惸従徴f道,「而放眼整個皇室,與娘娘關(guān)系最親近、最能說得上話的晚輩女眷,除了王妃,再無第二人。」
「讓蕭妃去向母后進(jìn)言?」楊廣立刻明白了陳默的意思,「這倒是個辦法。母后一向喜愛她。」
「不。」陳默搖了搖頭,「不能是‘進(jìn)言’?!?/p>
「嗯?」
「殿下,請想,王妃若是在此時,旗幟鮮明地勸說娘娘廢黜太子,會留下什么印象?」陳默反問道,「那便是:晉王府早已對東宮之位,覬覦已久。之前的一切,都是在演戲。這會讓我們所有的努力,都蒙上一層陰謀的色彩,反而可能引起娘娘的反感和警惕?!?/p>
楊廣的臉色一凜。他不得不承認(rèn),陳默說得對。他只想著如何達(dá)到目的,卻忽略了其中的風(fēng)險。
「那依你之見,該當(dāng)如何?」
「王妃此去,不為‘勸說’,只為‘哭訴’?!龟惸难壑校W爍著洞悉人心的光芒,「她要哭的,不是太子的過錯,而是自己的‘委屈’?!?/p>
他看著楊廣,一字一句地說道:
「她要告訴娘娘,因?yàn)樘拥钕碌氖虑?,如今整個晉王府,都成了眾矢之的。朝堂之上,支持太子的官員,處處給殿下使絆子。大興城里,人人都在說,是晉王殿下心狠手辣,逼死了自己的嫂嫂,陷害了自己的兄長?!?/p>
「她要哭訴,殿下您,本無意于大位,只想做個本分的藩王,卻無端被卷入這場風(fēng)波,忠孝不能兩全,日夜難安,人都清瘦了許多?!?/p>
「她還要哭訴,她自己,作為晉王妃,如今連門都不敢出,生怕被人指著脊梁骨罵。她怕的,不是自己受委-屈,而是怕……丟了皇家顏面,讓父皇母后蒙羞?!?/p>
陳默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精準(zhǔn)的手術(shù)刀,剖析著獨(dú)孤皇后內(nèi)心最柔軟、也最在意的地方——親情與顏面。
蕭妃的哭訴,將把晉王府,從一個“加害者”的嫌疑犯,徹底塑造成一個“被牽連”的、無辜的受害者。
這會激發(fā)獨(dú)孤皇后強(qiáng)烈的保護(hù)欲。為了保護(hù)自己心愛的小兒子和小兒媳不受委屈,為了維護(hù)皇家的臉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徹底地,解決掉那個麻煩的源頭——太子楊勇。
楊廣聽得心潮澎湃。
他發(fā)現(xiàn),陳默的計謀,永遠(yuǎn)都那么匪夷所思,卻又直指人心,讓人無法抗拒。
「好!好一個‘哭訴’!」他贊嘆道,「孤這就去讓蕭妃入宮?!?/p>
「殿下,請慢?!龟惸瑪r住了他,「此事,不能由您去說?!?/p>
「為何?」
「您去說,便是‘授意’。王妃去哭,便成了‘表演’?!龟惸忉尩溃复耸?,必須由奴婢,去向王妃‘點(diǎn)撥’。讓王"妃自己‘想’明白,自己‘悟’到,她該去怎么做。」
楊廣怔怔地看著陳默。他第一次感到,眼前這個比自己還小幾歲的內(nèi)侍,其心智之深沉,手段之老辣,簡直堪稱恐怖。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有些干澀:「好。一切,都依你?!?/p>
……
蕭妃的寢殿內(nèi),暖香襲人。
陳默恭敬地跪在地上,將一盞新沏的、安神的蓮子茶,呈給蕭妃。
蕭妃接過茶盞,卻沒有喝。她看著眼前這個清瘦的內(nèi)侍,輕聲問道:「阿默,殿下讓你來,可是有什么事?」
她是個極其聰明的女人,她知道,若非要事,楊廣絕不會派他最信任的內(nèi)侍,單獨(dú)來見自己。
陳默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頭,用一種充滿了憂慮和忠誠的眼神,看著蕭妃。
「王妃,奴婢……奴婢斗膽,是為殿下,也為您,感到憂心。」他的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不安。
「哦?」蕭妃放下了茶杯。
「王妃,您近日常在府中,或許不知。如今宮外,關(guān)于殿下的流言,已經(jīng)……不堪入耳。」陳默低下頭,聲音里透出憤慨,「他們都說……都說殿下是偽君子,是陰謀家,是害死太子妃的元兇……」
蕭妃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奴婢人微言輕,不敢在殿下面前多言,怕擾了殿下的心??傻钕陆?,茶飯不思,日漸消瘦,奴婢……奴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陳默說著,竟擠出了幾滴眼淚,用袖子擦了擦,「奴婢知道,這世上,唯一能勸慰殿下,也唯一能為殿下分憂的,只有您和娘娘了?!?/p>
他沒有說任何計策,只是在陳述“事實(shí)”,表達(dá)“忠心”和“憂慮”。
但蕭妃,冰雪聰明,瞬間就聽懂了他所有的話外之音。
她明白了楊廣的困境,明白了自己該扮演的角色,更明白了,這是她作為晉王妃,為自己丈夫的未來,能做出的最重要的貢獻(xiàn)。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阿默,你起來吧?!顾従徴f道,「你的忠心,我跟殿下,都記在心里。我知道該怎么做了?!?/p>
她站起身,吩 S-「來人,備車,本宮要入宮,去給母后請安?!?/p>
陳默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王妃……圣明?!?/p>
當(dāng)天下午,蕭妃的馬車,緩緩駛?cè)肓嘶蕦m。
沒有人知道,她在獨(dú)孤皇后的寢宮里,到底說了什么。
人們只知道,她進(jìn)去的時候,神情凝重;出來的時候,雙眼紅腫,仿佛大哭了一場。
而就在蕭妃離宮的第二天,隋文帝楊堅,下達(dá)了那道震驚天下的詔書——
太子楊勇,德行有虧,性實(shí)驕奢,不遵教旨,聽信讒言,疏遠(yuǎn)正嫡,昵近群小……不堪為國之儲君,今廢為庶人,遷往內(nèi)史省監(jiān)禁。
晉王楊廣,仁孝恭儉,德才兼?zhèn)?,深得朕心……今冊立為皇太子,入主東宮。
消息傳出,朝野震動。
晉王府內(nèi),一片歡騰。
只有陳默,獨(dú)自一人,站在那間熟悉的、擺著古琴的客房里,看著窗外,那棵已經(jīng)落光了葉子的枯樹。
他手中的茶,已經(jīng)涼了。
而他的心,似乎比那杯冷茶,還要涼。
他贏了。他們贏了。
用最精妙的算計,最完美的表演,贏得了這場曠日持久的奪嫡之戰(zhàn)。
可他卻分明地,從那道冰冷的詔書背后,聽到了歷史車輪,那令人心悸的、轟然轉(zhuǎn)動的聲音。
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
而另一個,屬于“隋煬帝”的時代,即將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