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父皇的棋局,兒臣的偽裝
開皇二十年,冬。
大興城籠罩在一片肅殺的白色之中。
晉王楊廣,正式被冊立為皇太子,遷入東宮。那座曾經(jīng)屬于他兄長的、極盡奢華的宮殿,如今迎來了它新的主人。
入主東宮的那一日,楊廣沒有大肆慶祝。他下令,將宮中所有華麗的裝飾全部撤換,換上了最樸素的青磚素瓦;遣散了大部分樂工舞女,只留下少數(shù)侍奉日常;甚至連太子妃蕭氏的用度,都削減了一半。
他用最決絕的姿態(tài),向天下人,尤其是向他的父皇母后,展示著自己與前任太子的截然不同。
這一系列舉動,為他贏得了朝野上下的一片贊譽。
「新太子殿下,果然仁孝恭儉,有文帝之風??!」
「大隋有此儲君,何愁國祚不永!」
陳默作為新任太子身邊的第一內(nèi)侍,也隨之水漲船高。他被授予了“內(nèi)常侍”的頭銜,雖然品級不高,但因為能時刻伴隨太子左右,其權(quán)勢,已遠非普通宦官可比。
東宮之內(nèi),人人看他,都帶著敬畏與討好。
然而,在這片看似祥和的贊譽聲中,只有陳默能感覺到,一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危險的暗流,正在東宮的深處,悄然涌動。
源頭,來自大興宮,那座帝國的權(quán)力中樞。
來自那位高高在上,已經(jīng)年近花甲的……父皇。
隋文D帝楊堅,是一代雄主。他多疑、善變,且控制欲極強。廢黜楊勇,并非完全出于對楊廣的喜愛,更多的是對楊勇“不堪為君”的失望。
如今,新太子確立,最初的新鮮感和滿意度過去之后,他那身為帝王的猜忌心,便如同藤蔓一般,不可抑制地滋長起來。
他開始用一種審視的、挑剔的目光,去觀察自己的這個新繼承人。
他會突然駕臨東宮,檢查楊廣的日常用度,看他是否真的如表現(xiàn)出的那般節(jié)儉。
他會冷不丁地,在朝堂之上,就某個極其刁鉆的政務問題,向楊廣發(fā)問,考驗他的應變能力。
他甚至,開始在楊廣的身邊,安插自己的眼線。
東宮,看似是太子的獨立王國,實則,更像一個被放在顯微鏡下的、巨大的透明囚籠。
楊廣,則將自己的演技,發(fā)揮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他表現(xiàn)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恭順、更加孝悌。他每日都會親自去向文帝和獨孤皇后請安,風雨無阻。面對文帝的考校,他總能對答如流,給出的答案既有見地,又絕不功高蓋主。
他將自己,完美地,塑造成了一個“聽話的、有能力的、但能力又恰好比父皇稍遜一籌”的、最理想的繼承人形象。
然而,偽裝,是有代價的。
代價,是日復一日的、巨大的精神壓力。
「孤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提線木偶?!?/p>
深夜的東宮書房內(nèi),楊廣疲憊地靠在椅子上,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這里,是整個東宮唯一沒有父皇眼線的地方,也是他唯一可以喘息的角落。
陳默安靜地為他換上一杯熱茶,沒有說話。
「父皇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問題,都像是一場考試。」楊廣的聲音里,充滿了壓抑的煩躁,「孤不能答得太好,也不能答得太差。每一步,都必須踩在他為我畫好的格子里。這種感覺……快要讓孤窒息了?!?/p>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戾氣?!杆呀?jīng)老了!他的思想,他的治國之策,早已跟不上這個日新月異的帝國!可孤,卻必須在這里,陪著他,演這出父慈子孝的無聊戲碼!」
陳默的心中一凜。
他知道,這是最危險的信號。當一個人的忍耐達到極限時,就離犯錯不遠了。而對于現(xiàn)在的楊廣來說,任何一點小小的錯誤,都可能被無限放大,成為第二個“楊勇”。
「殿下,」陳默低聲開口,聲音平穩(wěn),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棋局,已至終盤。越是此刻,越不能心浮氣躁?!?/p>
「棋局?」楊廣冷笑一聲,「這算什么棋局?分明是父皇一個人的獨角戲!」
「不,殿下?!龟惸瑩u了搖頭,「這也是您的棋局。只是,您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贏’,而是‘和’?!?/p>
他看著楊廣,一字一句地說道:「您要讓陛下感覺到,這盤棋,始終在他的掌控之中。您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的計算之內(nèi)。您偶爾會走出一步妙棋,讓他驚喜,但絕不會走出一步,讓他感到……威脅的棋。」
「您要做的,是陪著一位偉大的棋手,下完他人生中,最后一盤棋。然后,以一種最體面、最平和的方式,從他手中,接過這副棋盤。」
陳默的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楊廣心中的煩躁與戾氣。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內(nèi)侍,心中涌起一股復雜難言的情緒。他發(fā)現(xiàn),每當自己心神不寧、即將偏離軌道時,這個阿默,總能用最精準的語言,將他拉回正軌。
他就像是這艘船的壓艙石,無論外面風浪多大,總能讓船,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和棋……」楊廣喃喃自語,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眼中的光芒,漸漸重新變得清明而堅定。
他點了點頭?!腹?,明白了?!?/p>
從那以后,楊廣的“表演”,變得更加爐火純青。他不再將父皇的“考驗”,視為一種折磨,而是當成一場父子之間的“棋局”。他享受著這種在刀鋒上跳舞的感覺,將分寸感,拿捏到了極致。
他甚至,主動向文帝“示弱”。
他會就某些政務,故意表現(xiàn)出“力有不逮”,然后去向文帝請教,并對父皇的“英明指導”,表現(xiàn)出由衷的、五體投地的欽佩。
這極大地滿足了隋文帝作為帝王和父親的虛榮心。他開始覺得,這個兒子,雖然聰明,但終究羽翼未豐,還需要自己的扶持。
父子之間的關(guān)系,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和諧而穩(wěn)固的時期。
然而,命運的棋局,從來都不會按照任何人的意志,平穩(wěn)地走向終點。
一個巨大的、所有人都未曾預料到的變數(shù),降臨了。
開皇二十二年,秋。
一生強勢,扶持著丈夫開創(chuàng)了一個帝國的獨孤皇后,病逝了。
她的死,像一根定海神針,從大隋這艘巨輪上,被硬生生地抽走了。
隋文帝悲痛欲絕,數(shù)日不食不朝。他失去了他一生的摯愛,也失去了那個唯一能在他耳邊,不斷稱贊“晉王仁孝”的聲音。
他變得更加多疑、更加孤僻、也更加……喜怒無常。
而楊廣,則失去了他在后宮中,最堅實、最無可替代的靠山。
父子之間,那盤看似和諧的“和棋”,因為獨孤皇后的離世,瞬間失去了平衡。
棋盤之上,風云突變。
陳默站在東宮的廊下,看著那一片片飄落的秋葉,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不安。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
一個沒有了母親庇護的、野心勃勃的太子,和一個失去了妻子、進入暮年的多疑帝王。
他們之間,再無緩沖。
剩下的,只有最赤裸裸的、關(guān)于權(quán)力的終極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