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福和管事婆子們噤若寒蟬,連忙應(yīng)聲。
“還有,”沈老夫人目光如刀,轉(zhuǎn)向沈宏,“你去!備一份……賀禮。不必貴重,但面子上要過得去。送到西角院去?!彼D了頓,語氣森然,“順便,探探他的口風(fēng)。看他……想干什么。”
“母親!給他賀喜?這……”沈宏一臉不忿。
“去!”沈老夫人不容置疑,眼神凌厲,“他如今是天子門生,金榜題名!就算他是條蟲,此刻也得盤著!在他殿試結(jié)果出來之前,沈家絕不能落人口實!去!”
沈宏被母親眼中的厲色懾住,只得悻悻起身,咬牙道:“……是,兒子這就去辦?!?/p>
沈宏帶著一臉吃了蒼蠅般的表情,命人草草備了幾樣尋常的點心果子,親自提著,腳步沉重地走向那偏僻得如同被遺忘的角落——西角院。
院門虛掩著,推開時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院子里雜草叢生,一片荒蕪。那間破敗的廂房門開著。
沈宏站在門口,強(qiáng)忍著那股撲面而來的霉味和藥味,朝里望去。
謝歸遠(yuǎn)正背對著門口,站在唯一那扇破窗前。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布袍,身形依舊瘦削,但似乎比往日站得更直了些。窗外斜斜照進(jìn)來的陽光,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光暈。他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正低頭專注地看著。
沈宏清了清嗓子,努力擠出一點堪稱“和善”的笑容,提著食盒邁步進(jìn)去:“歸遠(yuǎn)啊?恭喜恭喜!二叔給你道喜來了!金榜題名,會元及第!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給咱們沈家爭了大光了!”
謝歸遠(yuǎn)聞聲,緩緩轉(zhuǎn)過身。
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血色,甚至因為連日苦熬更顯蒼白憔悴,但那雙眼睛,卻平靜得可怕。不再是往日的渾濁卑微,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沉靜。他看著沈宏和他手里那寒酸的食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被恭賀的喜悅,也無被怠慢的憤怒。
“二叔。”他微微頷首,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有勞掛心?!?/p>
沈宏被他這平靜無波的眼神看得心頭莫名一悸,準(zhǔn)備好的那些虛偽客套的場面話竟一時卡在了喉嚨里。他干笑著將食盒放在那張瘸腿的破木桌上:“一點心意,一點心意!你身子弱,殿試在即,要好好補(bǔ)補(bǔ)……那個,歸遠(yuǎn)啊,你看你現(xiàn)在身份不同了,這地方實在委屈了你。老夫人發(fā)話了,讓你即刻搬到前院的‘聽竹軒’去??!那地方清靜雅致,最適合讀書養(yǎng)性!你看……”
謝歸遠(yuǎn)的目光淡淡掃過那食盒,又緩緩抬起,落在沈宏那張極力掩飾著復(fù)雜情緒的臉上。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著。那沉默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沒了這狹小破敗的空間。
沈宏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額角滲出細(xì)汗。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無聲的壓力逼得窒息時,謝歸遠(yuǎn)終于開口了。
他的聲音依舊不高,嘶啞,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二叔的好意,歸遠(yuǎn)心領(lǐng)了。”
他頓了頓,目光平靜地直視著沈宏,那眼神深處,似乎有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嘲諷一閃而過。
“只是,這西角院,住了三年,也住慣了?!彼従徴f道,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清靜,挺好。搬來搬去,反倒麻煩。”
沈宏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像一張拙劣的面具。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了團(tuán)棉花,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看著謝歸遠(yuǎn)那雙深不見底、平靜無波的眼眸,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這哪里還是那個任人欺凌、病弱不堪的廢物贅婿?這分明是一潭看似平靜、卻隨時可能將人吞噬的寒淵!
---
暮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聽松堂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諝饫锔又系瘸了闱謇涞臍庀ⅲ瑓s壓不住那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繃。
沈老夫人端坐主位,一身深紫色緙絲福壽紋常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戴著嵌祖母綠的抹額。她面色沉凝,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目光卻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下首垂手肅立的謝歸遠(yuǎn)。
沈宏、沈驚鴻,以及幾位在府中頗有地位的族老、管事,分坐兩旁,神色各異。沈宏眼神閃爍,透著掩飾不住的焦躁和嫉恨。沈驚鴻則是一身利落的玄色勁裝,抱臂靠在椅背上,微微偏著頭,目光落在廳堂角落一盆開得正盛的春蘭上,仿佛眼前的一切與她無關(guān)。只是她擱在膝上的那只手,指節(jié)微微泛白,泄露了內(nèi)心的不平靜。
廳堂中央,謝歸遠(yuǎn)換上了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色細(xì)布直裰,依舊洗得發(fā)白,與他此刻“會元”的身份格格不入。他身形依舊清瘦,臉色在殿試連日的煎熬后更顯蒼白,但背脊卻挺得筆直,如同一株歷經(jīng)風(fēng)霜卻不肯折斷的青竹。他微微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緒,只余下一片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靜。
“歸遠(yuǎn),”沈老夫人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今日殿試放榜,金鑾殿上,天子親點三甲。你……位列幾等?”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謝歸遠(yuǎn)身上,空氣仿佛凝固了。
謝歸遠(yuǎn)緩緩抬起眼。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沈老夫人威嚴(yán)的臉,掃過沈宏緊張又嫉恨的眼,最后,落在了沈驚鴻那張線條冷硬、看似漠然的側(cè)臉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收回視線,再次微微垂下眼簾。薄唇輕啟,吐出三個字,聲音不高,嘶啞依舊,卻像三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一甲,頭名。”
轟——!
如同平地驚雷!
整個聽松堂瞬間死寂!落針可聞!
沈老夫人捻著佛珠的手指猛地一僵,那串價值連城的紫檀佛珠“啪”地一聲脆響,線繩竟被生生繃斷!溫潤的珠子嘩啦啦滾落一地,在光滑的金磚地面上蹦跳、滾動,發(fā)出凌亂而刺耳的聲響。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駭人的灰白,渾濁的老眼瞪得極大,里面充滿了極致的震驚、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深埋的恐懼!
“狀……狀元?!”沈宏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失聲尖叫,聲音尖銳得變了調(diào),臉上的肥肉因為極度的震驚和嫉恨而扭曲著,“你?謝歸遠(yuǎn)?!新科狀元?!不可能!絕不可能!定是弄錯了!陛下怎么會……怎么會點一個贅婿做狀元?!這……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指著謝歸遠(yuǎn),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語無倫次:“你……你定是使了妖法!或是賄賂了考官!對!一定是!我要上奏!我要彈劾!禮部!主考!都脫不了干系!”他狀若瘋狂,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宣泄心中那滔天的不甘和恐慌。
其他族老、管事們也都是一臉駭然,面面相覷,有人下意識地捂住胸口,有人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狀元!這已不是光耀門楣,這簡直是足以打敗沈家現(xiàn)有格局的滔天巨浪!一個他們視如草芥、肆意折辱了整整三年的贅婿,一朝登頂,成了天子門生,文魁之首!這巨大的落差帶來的沖擊,幾乎讓他們心神失守。
在一片混亂的死寂和沈宏歇斯底里的咆哮聲中,唯有沈驚鴻。
她依舊維持著那個抱臂偏頭的姿勢,目光依舊落在那盆春蘭上。只是,當(dāng)謝歸遠(yuǎn)說出“一甲頭名”四個字時,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擱在膝上的那只手,驟然收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的呼吸有那么一剎那的停滯,隨即又恢復(fù)了平穩(wěn)。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目光終于落在了廳堂中央那個清瘦挺拔的身影上。
那目光極其復(fù)雜。有震驚,有審視,有銳利的探究,有冰封的疏離,甚至……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微弱的、塵埃落定的釋然?仿佛一個困擾她許久的謎題,終于看到了答案的一角,盡管這答案帶來的沖擊是如此巨大。
她看著謝歸遠(yuǎn)。他站在那里,在滿地的紫檀佛珠和眾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依舊平靜得如同深潭古井。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蒼白的側(cè)臉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那平靜之下,似乎蘊藏著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沈驚鴻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最終,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只是那眼神,深邃如寒淵,牢牢地鎖定了那個她似乎從未真正認(rèn)識過的“丈夫”。
---
狀元及第的喧天鑼鼓和御街夸官的煊赫榮光,并未給沈府帶來多少實質(zhì)的喜氣,反倒像一層沉重的油彩,涂抹在早已腐朽的梁柱上,映照出內(nèi)里更深的惶恐和裂痕。
謝歸遠(yuǎn)依舊住在西角院那間破敗的廂房里。沈老夫人送來的綾羅綢緞、珍玩古器,被他原封不動地堆在墻角,落滿了灰塵。只有每日送來的飯食,從冰冷的殘羹冷炙換成了熱氣騰騰的精美菜肴,無聲地宣告著某種地位的微妙轉(zhuǎn)變。
這日黃昏,夕陽的余暉將破窗染成一片凄艷的橘紅。
謝歸遠(yuǎn)坐在那張瘸腿木桌前,桌上攤開的不是經(jīng)史子集,而是一張繪制精密的北境邊關(guān)輿圖。他的指尖蘸著清水,在代表雁回關(guān)的位置輕輕劃過,眉頭微鎖,陷入沉思。燭火在他沉靜的側(cè)臉上跳躍,映出幾分與年齡不符的凝重。
“吱呀——”
房門被推開。沈驚鴻站在門口,一身玄色勁裝仿佛融入暮色。她手中沒有鞭子,只提著一個樸素的青布包裹。她沒看謝歸遠(yuǎn),徑直走進(jìn)來,目光掃過墻角那堆嶄新的、格格不入的賞賜,最后落在他面前那張攤開的輿圖上,眼神銳利地一閃。
“換上?!彼龑芭尽钡匾宦晛G在桌上,聲音清冷,帶著慣常的命令口吻,卻少了三分往日的戾氣。
謝歸遠(yuǎn)抬眼,目光平靜地掠過她,落在那包裹上。他沒動。
“明日瓊林宴,天子親臨,百官同賀?!鄙蝮@鴻看著他,語氣生硬地解釋,“你頂著沈家姑爺?shù)拿^,穿這身破布去,是想讓全天下都看沈家的笑話,還是想讓陛下覺得沈家苛待狀元郎?”
謝歸遠(yuǎn)依舊沉默。他的目光落在包裹上片刻,然后緩緩抬起,對上沈驚鴻那雙冷冽如寒星的眼眸。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
“沈家的笑話……”他輕輕重復(fù)了一遍,嘴角似乎極其細(xì)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將軍現(xiàn)在,在乎這個了?”
沈驚鴻被他這平靜的反問噎得一滯,眼中瞬間掠過一絲被戳破的狼狽,隨即化為更深的冷硬。她下頜線繃緊,強(qiáng)壓著火氣:“少廢話!換上!這是為沈家顏面,也是為你自己的前程!瓊林宴上失儀,你有幾個腦袋夠砍?”
謝歸遠(yuǎn)看著她強(qiáng)硬的姿態(tài),眼中那抹冷意更深。他緩緩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遲緩。他沒有去碰那個包裹,反而走到墻角那堆華麗的賞賜旁,從中隨意拎起一件用金線繡著繁復(fù)團(tuán)花、綴著珍珠的紫色錦袍。那袍子華美耀眼,卻與他清瘦的身形和這破敗的環(huán)境形成了最辛辣的諷刺。
他拎著那件紫袍,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到沈驚鴻面前。兩人距離很近,近到沈驚鴻能看清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冰寒。
“顏面?前程?”謝歸遠(yuǎn)的聲音低沉嘶啞,帶著一絲奇異的喑啞笑意。他抖開那件華美的紫袍,在自己洗得發(fā)白的舊布袍上比了比,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笨拙和嘲諷。
“就像這件袍子,”他抬眼,目光直刺沈驚鴻眼底深處,那眼神銳利如刀,瞬間剝離了她將軍的威嚴(yán)外殼,“披在朽木上,就能變成良材了?”
他隨手將那件價值不菲的紫袍扔在地上,如同丟棄一塊破布。錦袍委頓在積滿灰塵的地面,上面精美的刺繡和珍珠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沈家的‘顏面’,沈驚鴻,”他第一次清晰地、一字一頓地叫出她的全名,聲音不高,卻如同冰錐,狠狠鑿進(jìn)她的耳膜,“是用鞭子抽出來的?還是用‘賤奴’兩個字刻出來的?”
“我謝歸遠(yuǎn)的前程……”他微微前傾,逼近一步,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死死鎖住沈驚鴻驟然收縮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帶著積壓了整整三年的、刻骨的寒意和決絕,“不勞將軍費心。”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猛地從懷中抽出一份折疊整齊的文書!
紙張展開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文書抬頭,三個濃墨大字,力透紙背——
和!離!書!
“啪!”
謝歸遠(yuǎn)抬手,將那紙決定兩人命運走向的文書,重重地拍在了兩人之間的瘸腿木桌上!
紙張拍擊桌面的脆響,如同驚雷炸開!
沈驚鴻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她所有的冷靜、所有的漠然、所有的強(qiáng)撐,在這一聲脆響和那三個刺目的大字面前,被瞬間擊得粉碎!她整個人如遭雷擊,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在剎那間褪盡血色,變得比謝歸遠(yuǎn)還要蒼白!那雙總是盛滿冰霜和銳利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無法掩飾的驚愕、震動,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預(yù)料到的、撕裂般的劇痛!
---
瓊林宴的喧囂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琉璃,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飄到宮門外,只剩下模糊的余韻。月華如水,靜靜地流淌在空曠的宮前廣場上,將青石地面洗練得一片清冷。
謝歸遠(yuǎn)獨自一人走出宮門。他身上并未穿著沈家送來的那件華麗紫袍,也未穿狀元公例賜的冠服,依舊是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青衫,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孤寂。身后宮闕的輝煌燈火,將他的影子拉得又細(xì)又長,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步履沉穩(wěn),朝著宮門外那條寂靜的長街走去,準(zhǔn)備雇一輛車回那破敗的西角院。
“站住!”
一聲清冷的低喝自身后傳來,帶著壓抑的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謝歸遠(yuǎn)腳步頓住,卻沒有回頭。
腳步聲急促地靠近,帶著一股凌厲的風(fēng)。沈驚鴻的身影很快擋在了他的面前。她依舊穿著那身便于行動的玄色勁裝,只是此刻,月光下她的臉色異常蒼白,嘴唇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的眼眸里,此刻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被忤逆的怒火,有被輕視的屈辱,更有一種深沉的、仿佛被逼到懸崖的決絕。
她死死盯著謝歸遠(yuǎn)平靜無波的臉,胸膛微微起伏。片刻的死寂后,她猛地從自己懷中抽出一份折疊的文書——赫然是白天謝歸遠(yuǎn)拍在桌上的那份和離書!
在謝歸遠(yuǎn)微微抬起的、略帶一絲訝然的目光注視下,沈驚鴻雙手抓住那紙決定兩人命運的文書,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然后——
“嗤啦——!”
刺耳的撕裂聲驟然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她竟當(dāng)著他的面,用盡全身力氣,將那紙和離書撕成了兩半!四半!無數(shù)碎片!
潔白的紙片如同被狂風(fēng)撕碎的蝴蝶,紛紛揚揚,從她顫抖的手中散落,飄舞在清冷的月光里,最終無聲地墜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謝歸遠(yuǎn)!”沈驚鴻的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嘶啞,她猛地踏前一步,幾乎要撞上他,眼中燃燒著兩簇?zé)肓业?、近乎瘋狂的火焰,“你聽清楚了!本將軍沒有點頭,你休想踏出沈家一步!這樁婚事,只要我沈驚鴻活著一日,你就永遠(yuǎn)是我沈家的贅婿!”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廣場上回蕩,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狠絕。月光照亮她蒼白的臉和那雙燃燒著執(zhí)拗火焰的眼睛,此刻的她,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冷酷無情的將軍,更像一頭被徹底激怒、不顧一切也要捍衛(wèi)自己領(lǐng)地的母獸。
謝歸遠(yuǎn)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撕碎文書時那決絕的姿態(tài),聽著她嘶啞的宣告。他臉上依舊沒有什么表情,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在月色下顯得更加幽邃,仿佛能吸納一切光線。沒有憤怒,沒有反駁,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近乎瘋狂的光,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
許久,在沈驚鴻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目光逼視下,謝歸遠(yuǎn)極其緩慢地、幾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嘴角。那并非笑容,而是一個極其細(xì)微、帶著無盡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意味的弧度。
他什么也沒說。
目光掃過地上那些散落的、如同殘破蝶翼般的紙片,然后,平靜地繞過擋在身前的沈驚鴻。
一步,一步。
踏過那滿地狼藉的和離書碎片,踏碎一地清冷的月華。
他清瘦而挺直的背影,在寂靜的長街上,漸行漸遠(yuǎn),最終融入宮墻投下的濃重陰影之中,消失不見。
只留下沈驚鴻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遺棄的石像。夜風(fēng)吹起她鬢角的碎發(fā),拂過她蒼白的臉頰。她緩緩低下頭,看著腳邊那些被自己親手撕碎的紙片,月光照亮她空洞的眼底和微微顫抖的手指。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虛感,伴隨著那決絕宣言后的茫然,如同潮水般瞬間將她淹沒。
---
夏末的悶雷在帝京上空滾過,帶來一陣令人煩躁的暑氣,卻遲遲不肯落下雨來??諝庹吵淼萌缤痰挠椭瑝阂值米屓舜贿^氣。
這份壓抑,在沈府西角院那間破敗的廂房里,被放大到了極致。
謝歸遠(yuǎn)坐在唯一那張瘸腿木桌前,桌上攤開的依舊是那張北境邊關(guān)的輿圖。燭火跳躍,映著他沉靜的側(cè)臉和緊鎖的眉頭。他指尖蘸著墨汁,在代表雁回關(guān)附近的山川走勢上緩緩勾勒,神情專注得近乎凝重。
“吱呀——”
房門被推開的聲音打破了沉寂。進(jìn)來的不是送飯的仆役,而是沈驚鴻身邊那個名叫秋棠的貼身侍女。她手里捧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個精致的青花瓷碗,碗里盛著黑褐色的湯藥,散發(fā)出濃重的苦澀氣味。
秋棠臉上掛著一種刻意討好的笑容,眼神卻飄忽不定,帶著幾分心虛和不安。她將托盤放在桌上,聲音刻意放得輕柔:“姑爺,小姐……呃,將軍吩咐了,說您連日勞神,特意讓廚房給您熬了滋補(bǔ)的參湯,給您提提神?!彼f著,將那碗藥往謝歸遠(yuǎn)面前推了推,眼神閃爍,“您快趁熱喝了吧?”
謝歸遠(yuǎn)的筆尖頓住。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在秋棠臉上,又緩緩移向那碗散發(fā)著濃重藥味的所謂“參湯”。他的眼神深不見底,沒有任何情緒,卻讓秋棠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后背莫名地竄起一股寒意。
“放下吧?!敝x歸遠(yuǎn)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
“姑爺,您……您還是趁熱喝了吧?涼了藥效就不好了。”秋棠強(qiáng)笑著,又催促了一句,手心卻已經(jīng)沁出了冷汗。
謝歸遠(yuǎn)沒有動。他放下手中的筆,身體微微后靠,目光依舊平靜地鎖著秋棠,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
“秋棠姑娘。”
秋棠被他叫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應(yīng)道:“姑……姑爺?”
“我記得,”謝歸遠(yuǎn)的聲音不急不緩,像在陳述一件久遠(yuǎn)的往事,“你有個弟弟,叫秋生。去年夏天,在二老爺城外的莊子上,失足落水,差點淹死?”
秋棠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眼中瞬間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如同見了鬼魅!弟弟秋生落水之事極為隱秘,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更無人知曉其中真正的緣由……謝歸遠(yuǎn)怎么會知道?!
“是……是……”她牙齒打顫,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
“后來,是莊頭王老四恰好路過,把他救了上來?!敝x歸遠(yuǎn)繼續(xù)說著,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如刀,扎在秋棠心上,“王老四此人,好賭,欠了東城‘利來賭坊’一大筆印子錢,利滾利,怕是把他全家賣了也還不上。奇怪的是,自那之后,他的賭債,就被人悄無聲息地抹平了?!?/p>
他微微傾身向前,燭光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跳躍,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
“更巧的是,就在前幾天,王老四那個在府里馬房做事的兒子王大柱,突然被二老爺提拔,調(diào)去了油水豐厚的采買處?!?/p>
謝歸遠(yuǎn)的聲音不高,每一個字卻都像淬了冰的針,精準(zhǔn)地刺中秋棠心底最深的恐懼。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臉色慘白如紙,豆大的汗珠順著額角滾落。
“秋棠姑娘,”謝歸遠(yuǎn)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枷鎖,牢牢鎖住她驚恐欲絕的眼睛,“你說,這世上的事,是不是都太巧了些?”
“撲通!”
秋棠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地!托盤上的藥碗被震得翻倒,濃黑的藥汁潑灑出來,瞬間染污了桌上那張繪制精密的輿圖,也濺濕了謝歸遠(yuǎn)洗得發(fā)白的袍袖。
“姑爺饒命!姑爺饒命啊!”秋棠涕淚橫流,咚咚地磕著頭,額頭很快見了紅,“奴婢……奴婢也是被逼的!是二老爺!是二老爺抓住了奴婢的把柄!逼奴婢……逼奴婢在您的飲食里下藥!不是毒藥!真的不是毒藥!只是……只是會讓您身體虛弱、精神恍惚的藥!他說……他說只要讓您在殿試上出丑,讓陛下厭棄您就好……姑爺!奴婢知錯了!求您饒了奴婢!饒了奴婢的弟弟吧!”
她語無倫次地哭喊著,將所有的恐懼和盤托出,身體抖得像篩糠。
謝歸遠(yuǎn)垂眸,看著自己袖口上那片迅速暈開的、帶著濃重苦澀藥味的污漬,又看了看桌上那張被藥汁浸染、墨跡化開的輿圖。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既無被謀害的憤怒,也無得知真相的驚訝,平靜得令人心寒。
他只是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拈起那張被藥汁浸透、變得軟塌塌的輿圖一角,仿佛那只是一張無關(guān)緊要的廢紙。
“把這里,”他淡淡開口,聲音沒有任何起伏,“收拾干凈?!?/p>
說完,他不再看地上抖成一團(tuán)的秋棠,起身,繞過那攤狼藉的藥汁和破碎的瓷片,步履沉穩(wěn)地走向門口。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和壓抑的悶雷聲。
他站在門口,微微仰頭,望向帝京那鉛云密布、不見星月的夜空。夜風(fēng)吹動他洗得發(fā)白的衣袂。深潭般的眼底,終于掠過一絲極淡、極冷的厲色,如同蟄伏的猛獸,在黑暗中悄然睜開了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