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所的日常,在一種表面的平靜下緩緩流淌。白日里,多是些頭疼腦熱、外傷包扎的小病患。我的留學(xué)背景和相對低廉的診金,漸漸吸引了一些敢于嘗試新事物的市民。消毒水的氣味似乎真的覆蓋了過去的痕跡,工人們留下的不安也似乎隨著時間淡去。唯有值夜班的護士小周,臉色越來越差。
小周是個剛從教會護士學(xué)校畢業(yè)沒多久的年輕姑娘,圓臉,大眼睛,做事麻利,帶著初生牛犢的朝氣??蓭纵喴拱嘞聛恚屈c朝氣被磨掉了大半。她的眼下積起濃重的青黑,眼神里總帶著一絲驚魂未定的恍惚。
一個深秋的夜晚,寒意漸濃。我在診室整理白天不多的病歷,小周端著搪瓷茶缸,臉色蒼白地走了進來。
“林醫(yī)生……”她的聲音有些發(fā)飄,捧著茶缸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得發(fā)白。
“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蔽曳畔落摴P,看著她。
“還是……還是那個聲音……”小周舔了舔干澀的嘴唇,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二樓的方向,“產(chǎn)房……就是二樓走廊盡頭那間空著的待產(chǎn)室……又聽見了……”
她頓了頓,似乎在鼓起勇氣:“就是娃娃哭!聲音不大,細細的,尖尖的,像是……像是餓極了,又像疼得受不了的那種哭,一陣一陣的……聽得人心里揪著疼!”
我皺起眉。這已經(jīng)不是她第一次報告了。上次她提起時,我親自上去檢查過。那間所謂的“產(chǎn)房”空置著,堆了些雜物,門窗緊閉,除了灰塵,什么都沒有。
“確定是產(chǎn)房方向?”我的聲音盡量放得平緩理性,“會不會是風(fēng)穿過什么縫隙?或者……是外面野貓叫?”
“不是風(fēng)!也不是貓!”小周猛地搖頭,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林醫(yī)生,我聽得清清楚楚!就在那間屋子里面!關(guān)了門也聽得見!那聲音……那聲音好像……好像就貼在門板后面哭!”她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仿佛能抵御那無形的寒意,“我……我都不敢往那邊走廊走了……”
看著她驚恐的樣子,我心中那點科學(xué)堡壘的基石,似乎被撬動了一絲縫隙。但理性立刻占了上風(fēng)。疲勞?緊張?年輕女孩的想象力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過度發(fā)揮?都有可能。
“這樣,”我站起身,語氣沉穩(wěn),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今晚我留宿診所。我親自去聽聽。你安心在樓下值班室休息?!?我必須用行動驅(qū)散她,也驅(qū)散自己心頭那一絲微弱的、不該有的動搖。
小周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連連點頭,逃也似的離開了診室。我拿起手電筒,一步步走上二樓。走廊的燈昏黃,腳下的木板隨著步伐發(fā)出輕微的呻吟。盡頭那扇門緊閉著。我屏住呼吸,站在門前,側(cè)耳傾聽。
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風(fēng)掠過枯藤的嗚咽,和遠處隱約傳來的電車鈴聲。我站了足有十分鐘,耳朵里除了自己平穩(wěn)的心跳和血液流動的微響,再無其他。緊繃的神經(jīng)慢慢松弛下來。果然。我抬手,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手電光柱掃過空曠的房間,灰塵在光里飛舞。角落里堆著廢棄的木架和蒙塵的布幔,空氣里只有陳腐的氣息。
“心理作用?!蔽覍χ辗块g低語,像是在說服自己。檢查完畢,我輕輕帶上門,轉(zhuǎn)身下樓。小周蜷縮在值班室的小床上,聽見我的腳步聲,猛地抬起頭,眼神里滿是詢問。
“什么也沒有?!蔽艺Z氣平靜而肯定,“安心休息?;蛟S是工作壓力太大了?!彼龔埩藦堊欤罱K沒再說什么,但那眼神里的恐懼并未散去,只是更深地埋了下去。
器械失蹤的怪事,發(fā)生在一個陰冷的午后。一臺嶄新的、用于精細縫合的持針鉗,在手術(shù)準(zhǔn)備臺上不翼而飛。護士翻遍了手術(shù)室和消毒間,一無所獲。那冰冷的金屬光澤仿佛憑空蒸發(fā)了。這并非小事,器械價值不菲。我沉著臉,親自帶人又翻查了一遍,連墻角柜子的縫隙都沒放過,依舊杳無音信。
第二天一早,負責(zé)清潔的老張頭提著水桶和拖把,準(zhǔn)備打掃診所最僻靜角落的雜物間——那里臨時被用作停尸房,存放著等待家屬認(rèn)領(lǐng)或需要解剖的遺體。他剛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一股混合著消毒水和尸蠟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他習(xí)慣性地摸索墻上的電燈開關(guān),啪嗒一聲,昏黃的燈光亮起。
“啊——!”一聲短促而凄厲的驚叫猛地撕裂了清晨的寂靜。
叫聲是從停尸房傳來的!我和幾個聞聲趕來的護士沖了過去。只見老張頭癱坐在門口冰冷的水磨石地上,臉色慘白如紙,渾濁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手指顫抖地指向停尸房深處一張蓋著白布的停尸床。
“在……在……在那死人手里攥著!”他牙齒咯咯打顫,語不成句。
我的心猛地一沉,幾步跨進去。順著老張頭指的方向看去——那張停尸床上,一具因意外身亡的男尸靜靜躺著,白布蓋到胸口。而他那僵硬發(fā)青、毫無血色的右手,赫然從白布下伸了出來,五指以一種極不自然的、痙攣般的姿態(tài)死死攥著!
攥著的,正是昨天失蹤的那把閃亮的持針鉗!金屬的寒光,映著尸體青灰的皮膚,透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
一股寒意瞬間從我的尾椎骨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fā)麻。周圍的護士發(fā)出一片壓抑的驚呼,有人捂住了嘴,有人踉蹌著后退。停尸房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老張頭粗重如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聲。
我強壓下翻騰的胃液和心頭的驚濤駭浪,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空氣,走上前。我戴上橡膠手套,動作僵硬地,一根一根地,費力地掰開那冰冷僵硬的手指。金屬的冰冷透過薄薄的橡膠手套滲入指尖,讓我打了個寒噤。持針鉗終于被取了下來,上面沾著一點尸蠟的痕跡。
“出去!都出去!”我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今天停尸房封閉!誰也不準(zhǔn)進來!”
護士們?nèi)缑纱笊?,互相攙扶著,臉色煞白地退了出去。老張頭也被攙扶起來,雙腿還在打顫。我獨自站在停尸房中央,握著那把冰冷的器械,環(huán)顧四周。冰冷的瓷磚墻,一排排蓋著白布的停尸床,空氣里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和死亡的味道。我的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試圖尋找一絲人為搬運或惡作劇的痕跡。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仿佛那把鉗子,真的是被這具冰冷的、早已失去意識的尸體,自己“拿”進來的。
科學(xué)……還能解釋這一切嗎?我第一次,對自己篤信不疑的基石,產(chǎn)生了巨大的、冰冷的動搖。那鐵銹般的甜腥味,似乎又在鼻腔深處彌漫開來,揮之不去。
老藥工陳伯的辭職,像一塊巨石,徹底砸碎了診所表面維持的平靜假象。
陳伯在藥房干了快一輩子,對各種藥材的氣味、性狀、配伍禁忌了如指掌,是個極其沉穩(wěn)可靠的老藥工。診所開張后,他負責(zé)藥房的整理和調(diào)配,一直兢兢業(yè)業(yè),沉默寡言。然而,就在持針鉗事件后沒幾天,他忽然找到我,臉色灰敗,眼神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恐懼和一種近乎崩潰的決絕。
“林……林醫(yī)生,”他聲音嘶啞,雙手緊張地搓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下擺,“對不住,我……我干不了了。您另請高明吧?!?/p>
我正為接二連三的怪事心煩意亂,聞言眉頭緊鎖:“陳伯?您這是……嫌工錢低?還是有別的難處?您是老把式,診所離不開您啊?!?/p>
“不是錢!不是難處!”陳伯猛地搖頭,花白的頭發(fā)跟著顫動,他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肌肉微微抽搐,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身后的藥房門,仿佛那里藏著噬人的猛獸,“是……是夜里!藥房里有動靜!我……我聽見了!”
我的心驟然一緊:“動靜?什么動靜?”
“搗藥!用那銅藥碾子搗藥!”陳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篤……篤……篤……一下,一下,又沉又悶,慢悠悠的!就在里面!就在那藥碾子里!可……可藥房里明明沒人??!門鎖得好好的!”
他大口喘著氣,仿佛回憶那聲音就耗盡了他所有力氣:“我……我壯著膽子,湊到門縫往里看……我的老天爺啊……”他布滿老人斑的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身體篩糠般抖起來,“那藥碾子……它……它自己在動!銅杵子自己抬起來,落下去!碾槽里的藥材……是當(dāng)歸!還有……還有紅花!我聞得出來!是催生的方子!絕對是!”
陳伯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像鐵鉗一樣冰冷,力氣大得驚人:“林醫(yī)生!是薛太太!是薛太太在配藥?。∷龥]走!她要那孩子!她還在等著……等著那孩子生出來??!”他幾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話,渾濁的老淚順著深刻的皺紋淌下來,“這地方……這地方不能待了!再待下去……要出人命的!出人命?。 ?/p>
吼完,他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松開我的胳膊,踉蹌著后退兩步,胡亂地抹了把臉,不再看我,佝僂著背,腳步虛浮地、逃也似的沖出了診室,留下一個倉惶絕望的背影。
我僵立在原地,手臂上仿佛還殘留著他冰冷手指的觸感和巨大的力道。陳伯不是小周那樣容易受驚的年輕姑娘,他是見慣了生老病死、嘗遍人間百味的老藥工!他的話,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鑿在我自以為堅固的科學(xué)壁壘上。
當(dāng)歸?紅花?催生藥?薛太太?
那個難產(chǎn)而死的姨太太?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凍結(jié)了我的四肢百骸。診所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在耳邊回蕩。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下來,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如同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空氣里,那鐵銹般的甜腥味,似乎更濃了,絲絲縷縷,頑固地鉆進我的鼻腔,纏繞著我的神經(jīng)。
陳伯倉惶的背影消失在診所門外,像一片被狂風(fēng)卷走的枯葉。診所里死寂得可怕,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無形的、沉甸甸的壓力。我獨自站在診室中央,手臂上被陳伯抓過的地方隱隱作痛,那冰冷的觸感和絕望的嘶吼仍在耳邊回蕩。
當(dāng)歸、紅花、催生藥……薛太太……
這些詞語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思維??謶??不,更多的是被未知冒犯的狂怒和被逼到墻角的困獸般的焦躁。我是林郁!一個用冰冷解剖刀和理性邏輯武裝起來的現(xiàn)代醫(yī)生!豈能被這些神神鬼鬼的囈語擊垮?
“荒謬!”我對著空蕩的診室低吼一聲,聲音在墻壁間碰撞,顯得異??斩?。必須做點什么!必須找到源頭!一個近乎偏執(zhí)的念頭在心底瘋狂滋長——徹底檢查!把這棟該死的洋樓,從尖頂?shù)降亟?,一寸一寸地翻個底朝天!用光,用火,用我手中的解剖刀,撕開一切魑魅魍魎的畫皮!
接下來的幾天,我像個瘋狂的掘墓人。白天應(yīng)付著稀少的病患,夜晚則成了我獨自探險的時刻。我提著最亮的馬燈,幾乎不眠不休。閣樓堆滿了陳年的雜物和厚厚的鳥糞,蛛網(wǎng)密布,除了老鼠啃噬木頭的窸窣聲,一無所獲。儲藏室散發(fā)著霉味和塵土氣,翻遍了每一個落滿灰塵的箱子,只有些破舊的衣物和廢棄的家具零件。鍋爐房潮濕陰暗,管道銹跡斑斑,除了嗡嗡的機器低鳴,再無異常。
每一次徒勞的搜尋,都像一盆冷水澆在心頭越燒越旺的焦慮之火上。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挫敗感啃噬著我。難道……真的只是心理作用?是連續(xù)的怪事在暗示下產(chǎn)生的集體癔癥?
又一個深夜。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狂風(fēng)卷著驟雨,猛烈地抽打著玻璃窗,發(fā)出噼啪的爆響。雨水順著窗欞的縫隙蜿蜒流下,如同垂死者的淚痕。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空,瞬間將診室映得一片青藍,緊隨其后的是一聲撼動大地的炸雷!
“咔嚓——轟隆!”
整棟樓仿佛都在雷聲中顫抖了一下。緊接著,頭頂?shù)牡鯚裘偷匾话?,隨即徹底熄滅!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瞬間吞噬了整個空間。
停電了!
該死!我低聲咒罵,摸索著從抽屜里找出備用的手電筒。冰冷的金屬外殼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定感。推開診室門,走廊里更是漆黑一片,只有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短暫地照亮扭曲的樓梯扶手和墻壁上晃動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狂風(fēng)裹挾著雨水,不知從哪里灌了進來,在空曠的走廊里發(fā)出嗚咽般的呼嘯。我裹緊了白大褂,卻擋不住那透骨的寒意。手電筒昏黃的光柱在黑暗中搖晃,如同風(fēng)中殘燭。必須去檢查一下電閘,通常在一樓樓梯拐角后面那個不起眼的配電小間。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吱呀作響的樓梯往下走。雨水似乎從墻壁里滲了出來,腳下的臺階濕漉漉的。空氣中那股鐵銹般的甜腥味,在暴雨的濕氣里變得格外清晰、濃烈,幾乎令人窒息。它像一條冰冷的蛇,纏繞著我的感官,固執(zhí)地指引著一個方向。
走到一樓樓梯拐角,手電光掃過配電箱所在的角落。一切如常。然而,就在我準(zhǔn)備上前查看時,光柱無意中掃過旁邊一堵看似平整的墻壁——那面墻緊挨著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下方。
墻根處……似乎有些異樣。
我停住腳步,心臟驟然縮緊。光柱聚焦過去。只見靠近地面的墻腳線附近,原本應(yīng)該嚴(yán)絲合縫的踢腳板邊緣,赫然裂開了一道不規(guī)則的縫隙!縫隙很窄,但借著光,能看到里面是空洞的黑暗,而且……那縫隙邊緣的灰泥,是新鮮的!像是被什么東西從內(nèi)部猛烈撞擊過,剛剛崩裂開來!
那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鐵銹甜腥味,正是從這道縫隙里源源不斷地涌出來!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攫住了我,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不是心理作用!不是癔癥!這棟樓里,真的藏著東西!就在這堵墻后面!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愚弄的狂怒同時在我胸中炸開。我猛地后退兩步,目光迅速掃過四周,最終落在樓梯旁角落里堆著的一把沉重的、用來砸碎大塊藥材的生鐵藥杵上。我沖過去,一把抓起那冰冷的鐵杵,入手沉重冰涼,卻仿佛給了我一絲對抗未知的力量。
我喘著粗氣,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掄起沉重的生鐵藥杵,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道崩裂的墻縫狠狠砸去!
“咚——!”
一聲沉悶的巨響在空曠的走廊里炸開,蓋過了窗外的風(fēng)雨聲。墻皮簌簌落下。裂縫瞬間擴大,露出了后面粗糙的磚石結(jié)構(gòu)。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我瘋狂地揮舞著鐵杵,撞擊聲如同戰(zhàn)鼓,在死寂的樓里回蕩。碎石飛濺,灰塵彌漫。每一次撞擊都震得我虎口發(fā)麻,手臂酸痛,但那股憋在胸口的邪火驅(qū)使著我,停不下來!
終于,“嘩啦”一聲巨響!一大片磚石連同腐朽的木板向內(nèi)塌陷下去!一個黑黢黢的、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洞口,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一股更加濃郁、冰冷刺鼻的、混合著強烈福爾馬林和濃重血腥腐敗氣息的惡風(fēng),如同打開了地獄之門,猛地從洞口噴涌而出!
那味道濃烈到極致,瞬間沖進我的鼻腔、口腔,直灌入肺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手電筒的光柱在劇烈地晃動,勉強照亮了洞口內(nèi)部。
里面似乎是一個極低矮、極其狹窄的空間,像是一個被遺忘的、夾在兩層樓板之間的儲藏夾層,或者……一個刻意隱藏的密室!
我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和刺骨的恐懼,用手電筒死死照著那個洞口,另一只手捂著口鼻,幾乎是爬著鉆了進去。里面異常寒冷,空氣仿佛凝固的冰水,浸透了我的白大褂。手電光在狹小的空間里掃過,首先看到的,是地面上厚厚的、不知積攢了多少年的灰塵。然而,在灰塵之上,赫然印著幾行清晰的……
腳印!
不是成年人的腳??!那腳印很小,很淺,帶著一種濕漉漉的粘稠感,像是不足月的嬰兒踩在血泊里留下的印記!它們歪歪扭扭,從洞口更深處的黑暗中延伸出來,又詭異地消失在另一側(cè)的墻壁邊緣。
我的血液徹底涼透了。順著腳印延伸的方向,手電光顫抖著移過去——
那面墻,看起來和外面砸開的墻沒什么兩樣。但我用鐵杵的末端試探性地、用力地捅了一下。
“咔噠?!?/p>
一聲輕微的、機關(guān)彈開的脆響!
那塊看似嚴(yán)實的墻壁,竟然向內(nèi)凹陷,然后……無聲地滑開了!
一扇隱藏的、極其厚重的暗門!門軸顯然經(jīng)過特殊的潤滑設(shè)計,開啟時悄無聲息。門后,是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黑暗,以及一股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令人窒息的福爾馬林混合著濃烈血腥與腐敗的氣息!
手電光柱,像一把顫抖的利劍,艱難地刺破門后的黑暗。光線所及之處,首先映出的,是冰冷的、布滿冷凝水珠的水泥地面。接著,光柱向上移動——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徹底停滯。
眼球仿佛被凍住,無法轉(zhuǎn)動,只能死死地盯著手電筒所照亮的地方。
那是一個極其狹窄、壓抑的地下空間,更像一個被刻意深埋的囚籠。冰冷的墻壁裸露著粗糙的水泥,沒有任何粉刷??諝馐悄痰摹е劳鲋亓康谋?,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碴,濃烈的福爾馬林氣味混合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陳年血污腐敗后的甜腥,濃得化不開,沉重地壓在肺葉上。
手電筒的光柱,是我在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握著的、顫抖的浮木。它掃過冰冷的墻壁,最終,無可避免地,定格在房間中央。
那里,立著一個沉重的、鐵鑄的架子。架子分成幾層,每一層,都森然排列著……
玻璃罐。
巨大的、圓柱形的、厚實的玻璃罐。每一個都有半人多高,里面盛滿了渾濁的、淡黃色的液體——那是濃度極高的福爾馬林溶液。溶液里,浸泡著……
標(biāo)本。
嬰兒的標(biāo)本。
不,更確切地說,是尚未足月便終止了生命的胎兒。他們蜷縮著,姿態(tài)各異,小小的身體在防腐液中呈現(xiàn)出一種僵硬的、毫無生機的灰白色澤。皮膚薄得近乎透明,包裹著底下青紫色的血管網(wǎng)絡(luò)。有的緊閉著雙眼,有的眼睛半開,空洞地望著玻璃罐外的虛空。纖細的四肢蜷曲著,小手攥成小小的拳頭。
七個。
整整七個玻璃罐,如同七座冰冷的水晶棺槨,在昏黃顫抖的光線下,散發(fā)著無聲的、令人魂飛魄散的恐怖。
我的雙腿失去了所有力氣,膝蓋一軟,“咚”地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手電筒脫手滾落,光柱在黑暗中瘋狂地翻滾、跳躍,將那些浸泡在渾濁液體中的小小身影切割成支離破碎、光怪陸離的片段——一只蜷曲的小腳,一張半開的、青灰的嘴唇,一只浮在液體中的、泡得發(fā)白的小手……
胃部劇烈地痙攣,酸液猛地涌上喉嚨。我再也無法抑制,猛地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嘔吐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苦澀的膽汁和灼燒般的胃液。嘔吐的間隙,我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那致命的惡臭,每一次呼氣都帶著絕望的嗚咽。
不行……不能暈過去……不能留在這里……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極致的恐懼和生理上的強烈不適。我用盡殘存的意志力,掙扎著,手腳并用地向洞口爬去。手指摳著冰冷粗糙的地面,指甲幾乎翻折。終于,我像一條瀕死的魚,狼狽不堪地爬出了那個地獄般的密室洞口,癱倒在走廊同樣冰冷的地面上。
冰冷的空氣涌入肺部,稍微驅(qū)散了一些那令人作嘔的氣味,但密室中那七具浸泡在福爾馬林中的胎兒影像,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地印在了我的視網(wǎng)膜上,灼燒著我的靈魂。我靠著墻壁,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白大褂,冰冷黏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