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進(jìn)了自己嘴里！
粘稠的汁水順著她的嘴角淌下，她咀嚼著，臉上露出了一個滿足的、近乎陶醉的神情。喉嚨里發(fā)出咕噥的滿足嘆息：“甜……鮮……”
那一瞬間，我腹中翻江倒海，猛地側(cè)過頭，扶住旁邊潮濕冰冷的泥墻，劇烈地干嘔起來。冷汗瞬間爬滿了后背，浸濕了里衣。
那半顆破碎的眼球在缺牙豁口的嘴中咀嚼的景象，那陶醉滿足的表情，構(gòu)成了一幅地獄般的畫面。
“哈哈，大人想必是車馬勞頓！”王延慶關(guān)切地湊近，胖臉上擠滿了“感同身受”的擔(dān)憂，但那狹小的眼睛里卻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猜疑和冰冷審視，“水菩薩雖滋補如瓊漿玉液，味卻過于……濃郁了些。下官這就引大人回縣衙，請大夫給大人開副平胃安神的湯藥如何？”
他目光掃過那口鐵鍋，又落回我煞白冒冷汗的臉上，那份審視變得更深了。
縣衙后堂，緊閉的門窗也隔絕不了外面永不停歇的嘩嘩雨聲。空氣沉滯，彌漫著一股劣質(zhì)檀香混合著霉變木頭和濃烈草藥混合的嗆人氣息，幾種味道在濕熱的溫度下發(fā)酵，形成另一種令人窒息的“牢籠”。
王延慶屏退了所有下人，只剩下我、他，以及他那兩個一直如影隨形、眼神閃爍的師爺。一盞青燈如豆，在潮濕的空氣中跳躍，明暗不定地勾勒著王延慶那張此刻完全收斂了諂媚、變得陰沉凝重的臉。
“張大人，”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油膩的木紋，一下一下，敲得人心煩意亂，“下官虛活幾十載，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有幾分。水缸前，大人您……臉色很不對?！蹦请p被松弛眼皮半遮的細(xì)長眼睛，在昏暗燈光下如浸了油的針尖，直直盯著我的臉，“您看見了什么？”
我深吸一口氣，那劣質(zhì)檀香味混雜著揮之不去的腐肉腥氣直沖肺腑，強壓下喉頭的翻涌：“那東西污穢不堪，腐臭逼人。”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如同冰冷生鐵摩擦，“缸中漂浮之物，絕非潔白肉塊，實乃潰爛腐肉！表面生滿蠕蟲般的眼目！王縣令，你等豈能視此為祥瑞？”
話音在封閉的室內(nèi)回蕩，激起更深的壓抑。王延慶身后的兩個師爺身體同時一僵，其中一個下意識地扶住了桌角，骨節(jié)用力發(fā)白。
王延慶卻突然笑了。他輕輕靠在椅背上，發(fā)出一陣低沉嘶啞、如同夜梟般的、仿佛壓抑了太久的怪笑。笑聲中全無喜意，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冷和無奈。
“眼珠……呵呵……眼珠……”他搖著頭，嘴角帶著一絲極端疲憊的嘲諷，“張大人不愧是天子親軍，眼力……非凡。”他微微前傾，壓低了嗓音，那笑容瞬間斂去，只剩下一張被憂懼和某種豁出去的瘋狂扭曲了的胖臉：“你看到的對！那不是豆腐！是長著眼珠子的爛肉！我第一天打開缸蓋時也看見了！驚得差點當(dāng)場嘔吐厥過去！我那兩個師爺更是嚇得面無人色！”
他猛地一指身后的兩人，那兩個師爺嘴唇哆嗦著，眼神里充滿了深刻的恐懼，連連點頭，如篩糠般抖個不停。
王延慶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罐破摔的歇斯底里：“可那又如何？！百姓看不見！全城、甚至整個余姚的災(zāi)民都看不見！他們就只看見瑩白如玉的上好肉塊！吃了它，餓得皮包骨頭的人第二天就能走路了！病得只剩一口氣的躺兩天又活蹦亂跳了！更有甚者，力氣大增，百病皆消！”
他越說越快，額頭青筋迸起：“張大人！您睜開眼看看外面這天地！水！全是水！泡爛一切的水！瘟疫橫行！饑民暴亂已初現(xiàn)苗頭！朝廷的賑糧？杯水車薪！運不進(jìn)來！運進(jìn)來也是層層盤剝！沒有這缸里的‘神肉’，這余姚縣衙早被餓瘋了的災(zāi)民踏成齏粉了！下官我、縣衙上下所有人，早就尸骨無存了！這就是……‘菩薩’！這就是老天爺給的‘活路’！哪怕是條裹著蛆蟲的爛肉路！”最后的幾個字，他幾乎是嘶吼出來，唾沫星子噴到了油燈的燈罩上，嗤的一聲輕響。
一股巨大的寒意從我尾椎骨竄起，瞬間爬滿全身。不是因為他的激動，而是因為他話語中揭示的那個令人絕望、荒謬又可悲的邏輯。他瘋了？不！恰恰相反，他是在這煉獄般的絕境中，抓住唯一一根稻草的……絕對清醒！
“維持住這祥瑞的名聲，”王延慶劇烈地喘息了幾下，如同被撈上岸快窒息的魚，聲音嘶啞而幽冷，每一個字都像含著冰渣，“才能穩(wěn)住災(zāi)民，穩(wěn)住局面！上峰巡撫衙門對此極為贊賞，只字片語報了上去，這才有了萬歲爺所謂的‘祥瑞’……這玩意兒是什么，從哪來的，重要嗎？它能讓成千上萬人覺得‘餓不死’、‘有指望’，能維系住這一點點搖搖欲墜的秩序，這就是它最大的、唯一的價值！張大人，您是北鎮(zhèn)撫司的人，職責(zé)是替萬歲爺查明情況取回祥瑞。但下官斗膽請您想想……取回什么‘真相’，才真正有助于……大局？”
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我的太陽穴上：“是您眼中那布滿眼球的腐肉真相，還是能讓萬歲爺欣慰、能讓百姓安心的‘祥瑞’之名？”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在昏暗燈火下閃爍著野獸般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光。
那光里，沒有半分祈求，只有赤裸裸的、帶著血腥味的警告與……交換！
大局？祥瑞之名？我的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指甲幾乎要刺破掌心。胃里那些翻滾的惡心感，此刻被一種更巨大的、裹挾著無數(shù)性命的荒謬與冰冷徹底凍結(jié)。
回到驛館那間濕冷的、四壁結(jié)滿水珠的狹小房間，燭火搖曳不定，光線在潮濕墻壁上投射出鬼魅般跳動收縮的影子。窗外雨聲依舊，如同鬼魂在整座死城上空嗚咽徘徊。我取出行囊中暗藏的北鎮(zhèn)撫司專用密折紙張和特制墨錠，攤開在積了薄薄一層水汽的硬木桌面上。墨錠堅硬冰冷，指尖觸碰時激起的寒意，勉強壓下心頭那股翻騰不休的黏稠黑暗。
提筆，蘸墨。飽吸墨汁的狼毫筆鋒懸停在潔白的紙面上方，微微顫抖。
“臣錦衣衛(wèi)千戶張岳頓首伏奏陛下：臣奉旨赴浙東余姚查勘水缸‘祥瑞’……”
密折上那些干練精要的文字快速鋪開，寫盡了澇災(zāi)慘狀，寫盡了那缸中之物的可怖猙獰：狀如腐敗血肉，生滿蠕動眼目，腥穢難聞，實非人間應(yīng)有之物……更將那縣令王延慶剖白之言，隱去其名，卻將其維持祥瑞以安民心的殘酷邏輯，原原本本直呈于皇帝陛下御前。每一個字落下，都仿佛蘸著粘稠的膿血，散發(fā)著從水缸中蒸騰而出的腐肉惡臭。
然而寫到百姓所見時，筆尖幾次凝滯。最終只能寫下：“…民視之如羊脂白玉，啖之輒稱甘美滋補，精力陡增……” 寫下這些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
真相？什么才是陛下需要的“真相”？是血淋淋的腐肉與眼球，還是能粉飾這絕望煉獄的“祥瑞”？我死死咬著牙根，那壓抑在心底的聲音在咆哮——這東西邪異至極！它改變?nèi)说母兄?，操縱人的判斷，讓萬千災(zāi)民將來自深淵的腐肉奉為甘飴！這本身就是一種比洪水瘟疫更恐怖的災(zāi)難！這東西必須被徹底毀掉！至少不能被作為“祥瑞”堂而皇之地帶入京城，送到陛下的御案之上！
筆鋒終于重重落下：“…臣竊以為，此物詭異兇險，絕非祥瑞！雖可解百姓一時饑餒之急，然惑亂人心，荼毒神智，遺禍甚于天災(zāi)。懇請陛下明鑒！速下嚴(yán)旨，禁絕此物！徹查源頭！勿使其蔓延，禍亂社稷根本……”
寫完最后一個字，汗水已浸濕了我的鬢角。墨跡在潮濕的空氣中陰干得異常緩慢。我親自拿出錦衣衛(wèi)最隱秘的火漆夾套，小心地將墨跡干透的密折一層層封入其中，在火漆上按壓了北鎮(zhèn)撫司特制的信印。冰涼的銅印紋路硌著指腹，帶來一絲虛幻的掌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