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粗啞的嗓門帶著北地口音,每一個字都像冰雹砸在人心上。他后面還跟著個高大兇悍的隨從,背脊挺得像塊生鐵疙瘩,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像刀子一樣刮過來。
爹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那張薄薄的、帶著村里王老伯陳墨味的紙,還是娘慌亂地從他手里一把抽了出來,跌跌撞撞地沖到門口,低著頭雙手遞過去:“李……李老板,好了……都弄好了……”聲音抖得不像樣。
老李伸出帶著厚毛皮手套的手,兩根指頭夾過那紙,眼神都沒往爹娘身上掃一下,只是嫌惡地瞟了一眼被破頭巾蒙得幾乎只剩下眼睛、搖搖晃晃倚在爹身上的我,像看一件已經(jīng)驗貨完畢的牲口:“嗯哼,這蔫巴樣兒,別是帶病的吧?”他嘟囔著,把那張死契隨手塞進懷里貼身的口袋,動作熟極而流,“行嘞!老趙,搭把手,扔車上!天都要黑了,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要命!”
他后面那個鐵塔似的隨從立刻一步跨了進來。巨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下來,一股混合著牲畜味道的寒氣撲面而來。爹還本能地扶著我肩膀,身體微側(cè)似乎想擋,那隨從毫不客氣地伸手,像撥開一根礙事的柴火棍,直接把爹的手格開。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蠻力,一把攥住了我瘦得硌人的胳膊,動作粗野地往外一拽!
我腳下像踩了棉花,被那股力量帶得直直地向前踉蹌栽倒。頭頂蒙著的破布一下滑落下來,冷風直刺進頸窩。視線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模糊的視野晃過爹娘驟然慘白的、伸著手卻抓不住我的臉,晃過門外院子里那口凍裂了邊沿的石水缸,晃過老李那裹在皮襖里、像一尊凍住的雪雕般的冷漠身影,最后重重地跌在門外冰冷刺骨的雪泥地上。左臉頰直接磕在一塊沒鏟干凈的碎石上,火辣辣地疼。
那隨從毫不在意,仿佛拖的只是一捆稻草,直接就把我從地上半提半拽起來。身后傳來娘撕心裂肺一聲哭喊:“招娣——!”聲音凄厲地穿透風雪,隨即又被風聲粗暴地掩蓋下去。
我沒機會再扭頭看一眼了。鐵塔般的身影擋住了所有視線,只剩下前面拉著車轅的兩匹瘦馬不安地噴著白氣,還有那架蒙著骯臟氈布、露著腐朽木板的騾車。破氈布下露出的狹窄車廂,里面似乎擠擠挨挨地窩著其他幾個黑乎乎的人影,在寒風里微微蜷縮蠕動。
老趙大手一甩,我像一袋被丟棄的爛麥子,“噗”地一聲被扔進了車廂角落。身體撞在凍得硬邦邦的車廂板上,震得我眼前發(fā)黑,燒得滾燙的五臟六腑都像被顛得移了位,一股灼燒的熱氣猛地竄上喉嚨口。我死死咬住牙,把涌到喉嚨口的腥甜和痛楚硬生生咽了下去,渾身散了架一樣貼在冰冷的木板上,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車簾子帶著冰碴嘩啦落下,隔斷了外面灰白混沌的世界,也隔斷了爹娘那張絕望的臉孔。黑暗瞬間籠罩下來,只能隱約聽見車轅子“吱嘎吱嘎”痛苦的呻吟,馬蹄踏在凍硬土路上的悶響,還有老李在外頭咒罵風雪的聲音。
搖晃顛簸的車廂像一個冰冷黑暗的囚籠。旁邊似乎還有人,傳來壓抑的啜泣聲。我麻木地蜷縮著,額頭發(fā)燙,臉頰被碎石劃破的地方火燎般疼,還有剛才重重一摔震動的肺腑,所有痛楚都糾纏著一起反撲上來,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鐵針在身體里亂扎,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灼痛。
沒有眼淚了。
只有車輪碾過冰雪的沉重節(jié)奏,一下,又一下,像在碾磨著我最后那點稀薄的生命力和殘存的溫熱。意識沉沉浮浮,如同風里微弱的殘火,每一次掙扎著試圖清醒一些,旋即便被滾燙的黑暗吞沒得干干凈凈。身體在無盡的顛簸中仿佛裂成了幾塊,只有一種刻骨銘心的冷,像根根鋼針,從骨頭縫里爭先恐后地刺出來,扎得人千瘡百孔。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更劇烈的震蕩猛地把我從那混沌的粘稠黑暗里甩了出來,后背重重撞在硬木板上,一聲悶哼不受控制地從我牙縫里擠出,喉嚨深處腥氣翻涌。
“砰!”是鈍器砸落的巨大聲響。
緊接著是老李那粗嘎尖銳、帶著明顯諂媚的嗓音在車外響起:“張管家!張管家辛苦!您瞧瞧,都在這兒了!一路可是遭了大罪……”
車廂簾子被“唰”地一下粗暴地掀開一角!白亮刺目的光芒猛地潑了進來,裹挾著一股比野地更凜冽、凍得人骨頭生疼的風雪寒氣。我下意識地瞇起眼,想抬手擋住那刺眼的光,可手臂沉得像灌滿了鉛。
一個臃腫的身影堵在光與影的分界線上,披著厚厚的暗青緞面棉袍,外面還罩著油亮的玄色裘皮斗篷,肥厚的手攏在袖子里,微微向前探著下巴,那張保養(yǎng)得宜卻寫滿精明和刻薄的圓臉皺在了一起,像是在嗅一堆腐爛的垃圾。他那雙細長的三角眼掃過車廂,那眼神,冰冷得像在看一堆即將腐爛的菜葉,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不足一息,便像被燙著般嫌惡地撇開,又投向角落里擠著的其他幾個蜷縮的身影,眉頭擰得更緊,毫不客氣地尖聲道:“李老五!你拿些什么腌臜貨色來糊弄將軍府?這一個個蔫頭耷腦,風吹就倒的樣兒,也是能伺候人的?還張嘴就要四兩?臉盤倒是夠大!”
老李那張油滑的胖臉在車轅旁凍得發(fā)紫,此刻擠出一個諂媚到近乎扭曲的笑,連腰都彎了下去:“哎喲我的好管家!這您可冤枉小的了!兵荒馬亂,大雪封路,尋個囫圇人都難!這丫頭……”他肥厚的手指隔空遙遙點了一下我蜷縮的方向,“看著是蔫巴點,燒得糊涂了,可勝在簽的是死契啊!死契!四兩銀子買個死契,還是送到咱們北關這鳥不拉屎的地界,您說,值不值這個價?再說了,將軍府這么大地方,總有地方塞得下,實在不濟……”他嘿嘿干笑兩聲,搓著凍紅的鼻子,“城外亂葬崗的雪厚著呢,埋人又不費事,保管開春雪化了都翻不出來,添不了您的麻煩!”
“死契”兩個字被他說得那么輕巧平常,像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便宜玩意兒。我蜷在角落的陰影里,身體的熱度似乎被張管家身上那件裘皮斗篷散發(fā)出的冰冷光澤徹底吸走了。車廂地板上污黑的雪泥滲進我破爛的襖褲縫隙里,涼得像針在刺。亂葬崗……這三個字輕飄飄地砸過來,卻在我昏沉的意識里敲下冰冷的印記。
張管家沒再說話,只是從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聲,似是不屑,又像是某種默認。他攏著袖子,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在冰冷雪光里更顯刻薄陰鷙:“得了得了,別啰嗦!從西角門進去!塞到后頭那挨著牲口棚的破院子去!找個避風的地方,別死眼皮子底下就成!省得臟了貴人的眼!”他嫌棄地又掃了一眼車廂,“動作麻利點,一堆破爛貨!”說完,一甩袖袍上的落雪,轉(zhuǎn)身,那厚重的裘皮斗篷下擺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人已踏進敞開的朱漆大門旁的西角小門。
西角門很小,很舊,厚重的木門不知開了幾百年,門軸發(fā)出“嘎吱嘎吱”撕裂般的呻吟,讓人聽著牙酸。騾車被吆喝著驅(qū)進狹小的門洞,光線立刻暗了下來,只有門洞深處透出一盞昏黃黯淡的燈籠光暈,映著車轍下深灰色凍結(jié)的污雪和地面潑灑濺開的、早已凝成紫黑色的骯臟冰凌。
騾車在院墻高聳的冰冷甬道里又吭哧吭哧地磨蹭了小半炷香的功夫,終于在一個破敗的小院門外徹底停了下來。院門洞開著,一眼望去,院子里橫七豎八堆了些破爛雜物,幾株枯樹像個凍僵的佝僂鬼影張牙舞爪。角落里一個孤零零的小柴房,低矮得像個土包,墻壁歪斜,門板也缺了半邊,呼呼地往里灌著風。緊挨著柴房,隔著一道同樣破敗歪斜的矮籬笆,就是一股濃烈刺鼻、混著各種牲口氣味的惡臭源頭——牲口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