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周一早晨的教室里彌漫著周末過后的慵懶氣息。程立走進門時，幾個正在聊天的同學突然停止了交談，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他。他僵在原地，手指不自覺地摸向胸前的口袋——那里裝著父母的照片，已經(jīng)成為他面對壓力時下意識的習慣動作。
"程立！"周浩的聲音打破了詭異的沉默，他揮手示意程立過去，"快來看這道數(shù)學題，我完全搞不明白。"
程立松了口氣，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他能感覺到背后仍有幾道目光追隨著他，但周浩若無其事的態(tài)度讓他稍微安心了些。
"怎么回事？"程立壓低聲音問，一邊假裝查看周浩指著的數(shù)學題。
周浩推了推眼鏡，同樣小聲回答："校園論壇上有個帖子...關(guān)于你的。有人猜你是那個歷史課上講的烈士的兒子。"
程立的心臟猛地一縮，眼前一陣發(fā)黑。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別擔心，"周浩急忙補充，"大多數(shù)人都不信。那個帖子已經(jīng)被管理員刪了。"
程立勉強點點頭，翻開課本假裝預(yù)習，實際上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整整一節(jié)課，他都處于高度警覺狀態(tài)，總覺得有人在看他、議論他。
下課鈴響起，程立立刻起身想去廁所躲一會兒，卻被班上的幾個女生攔住。
"程立，"為首的劉佳怡猶豫地開口，"我們就是想問問...你還好嗎？"
"我很好。"程立生硬地回答，試圖繞過她們。
"因為如果你真的是...你知道...那個烈士的孩子，"另一個女生插話，"我們想說你很勇敢，而且...我們很抱歉如果之前有什么..."
程立感到一陣窒息。這種刻意的同情比直接的嘲笑更讓他難受。"謝謝，但我只是個普通學生。"他擠出一句話，匆匆離開了教室。
廁所隔間里，程立用冷水拍打著自己發(fā)燙的臉。鏡子里的少年眼神慌亂，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本以為轉(zhuǎn)學后能重新開始，擺脫"烈士遺孤"的標簽，但現(xiàn)在這個身份又一次找上了他。
"找到你了。"周浩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程立嚇了一跳，轉(zhuǎn)身看到好友靠在洗手池邊。"逃課可不是好學生的行為。"
程立苦笑："我現(xiàn)在沒心情開玩笑。"
"我知道。"周浩的表情變得嚴肅，"聽著，不管那帖子說的是不是真的，對我來說都沒區(qū)別。你是程立，我同桌，數(shù)學比我好的家伙，這就夠了。"
程立胸口涌起一股暖流，但隨即又被不安淹沒。"其他人可不這么想?，F(xiàn)在要么把我當可憐蟲，要么當什么'英雄后代'，這兩種我都不想要。"
"那就讓他們知道你想要什么。"周浩聳聳肩，"比如，現(xiàn)在想要回教室上物理課？王老師的眼神已經(jīng)能殺人了。"
程立深吸一口氣，跟著周浩回到教室。接下來的幾節(jié)課，他盡量表現(xiàn)得一切如常，但能感覺到教室里彌漫著一種奇怪的氛圍——有人偷偷看他，有人刻意避開他，還有人欲言又止。
放學鈴響起，程立迅速收拾書包準備離開，卻被班主任林老師叫住。
"程立，能跟我來一下辦公室嗎？"
辦公室里，林老師給程立倒了杯水，然后坐在他對面，表情溫和但嚴肅。
"我想你已經(jīng)注意到今天同學們的一些...異常反應(yīng)了。"
程立握緊水杯，指節(jié)發(fā)白。"是因為那個帖子嗎？"
林老師點點頭："校園論壇的管理員已經(jīng)刪除了相關(guān)內(nèi)容，但消息總是傳得很快。我想知道，你希望學校如何處理這件事？"
程立抬起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林老師眼中沒有他熟悉的憐憫，而是一種平等的尊重。"我...我只想被當作普通學生。"
"我理解。"林老師思考了一會兒，"我會在明天的班會上強調(diào)尊重個人隱私的重要性，但不會特別提及你的名字。你覺得這樣可以嗎？"
程立點點頭，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至少在這里，有老師愿意尊重他的選擇。
"還有，"林老師補充道，"如果你需要任何幫助，無論是學習上還是...其他方面，都可以隨時找我。"
離開辦公室，程立發(fā)現(xiàn)周浩在走廊上等他。
"怎么樣？老林沒為難你吧？"周浩關(guān)切地問。
程立搖搖頭："她人很好。只是...我不知道明天該怎么面對全班。"
"做你自己就行。"周浩拍拍他的肩膀，"對了，周末我們幾個打算去新建的科技館，你要一起嗎？"
程立猶豫了。自從轉(zhuǎn)學以來，他還沒有參加過任何同學聚會。"都有誰去？"
"我，王磊，劉佳怡，還有吳曉雯。"周浩數(shù)著，"都是你認識的。"
沒有趙明那樣的霸凌者，沒有過分好奇的陌生人。程立感到一絲久違的輕松。"好，我去。"
回家的路上，程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情比早上好了許多。周浩的坦然態(tài)度和林老師的尊重處理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也許在這里，他真的可以既做烈士的孩子，又做普通的程立。
晚飯后，程立接到了李國強的電話。
"小立，明天下午王醫(yī)生想見你，有時間嗎？"
程立握緊了話筒。自從上周參觀父母部隊后，他一直沒去見心理醫(yī)生王阿姨，部分是因為學校的事情，部分是因為他還沒準備好面對那些涌回來的記憶。
"...好。"他最終答應(yīng)道。
"那我三點來接你。"李國強似乎聽出了他的猶豫，"一切還好嗎？學校怎么樣？"
程立咬了咬嘴唇。他不想讓李叔擔心，但隱瞞似乎也沒意義。"有人猜到了我的身份...在學校論壇上發(fā)了帖子。"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需要我聯(lián)系學校嗎？"
"不用，班主任已經(jīng)處理好了。"程立急忙說，"我想...試著自己面對。"
"好樣的。"李國強的聲音帶著欣慰，"記住，無論發(fā)生什么，我們都在你身邊。"
掛斷電話，程立從書桌抽屜里取出一個鐵盒——里面裝著父母的所有榮譽證明和幾張老照片。自從轉(zhuǎn)學那天起，他就把這些鎖了起來，不敢面對。現(xiàn)在，他小心地打開盒子，拿出那枚一等功軍功章，放在臺燈下仔細端詳。
金色的勛章在燈光下閃耀，背面刻著父親的名字和授勛日期。程立輕輕撫過那些凸起的字母，想象父親收到這枚勛章時的情景——不，父親沒能親自收到它，那時他已經(jīng)...
程立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并不真正了解父母犧牲的具體情況。大人們總是說"英勇犧牲""光榮殉職"，但沒人告訴他那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八歲的他只知道父母去執(zhí)行任務(wù)，然后就再也沒回來。
這個認知讓他胸口發(fā)緊。明天，也許他該問問王阿姨，或者李叔。是時候面對完整的真相了，無論它有多痛苦。
第二天下午，李國強準時來接程立。車上，程立異常沉默。
"緊張？"李國強瞥了他一眼。
程立點點頭："我...我想問問父母犧牲那天的事。"
李國強的手在方向盤上緊了緊："你確定準備好了嗎？那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
"我需要知道。"程立看著窗外飛逝的景色，"我不能一輩子活在模糊的傳說里。"
心理咨詢室布置得溫馨舒適，淡藍色的墻壁上掛著幾幅風景畫。王醫(yī)生是個四十多歲的女性，圓臉短發(fā)，笑起來眼角有細密的皺紋。
"程立，好久不見。"她親切地招呼，"李上校說你有些問題想問我？"
程立坐在柔軟的沙發(fā)上，雙手緊握放在膝蓋上。"我想知道...我父母犧牲那天的具體情況。"
王醫(yī)生的表情變得嚴肅而柔和："這是個很重要的請求。你為什么會突然想知道？"
程立低下頭："因為每個人都說他們是英雄，但沒人告訴我他們是怎么死的。我...我需要真正了解他們，而不只是那些榮譽證書上的話。"
王醫(yī)生與李國強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輕輕點頭："這是個很合理的要求。但在此之前，我需要確認你是否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面對這些信息。"
"我十六歲了，"程立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不再是那個需要保護的小孩了。"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在王醫(yī)生的專業(yè)引導下，程立第一次完整地聽到了父母犧牲的全過程——父親如何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仍然組織防御，如何在身負重傷時堅持指揮；母親如何在野戰(zhàn)醫(yī)院被炸毀后仍然堅持救治傷員，如何在最后一刻用身體護住一個小戰(zhàn)士...
隨著講述的深入，那些被程立大腦刻意封存的記憶碎片也逐漸浮現(xiàn)——那個陰沉的下午，李叔叔來幼兒園接他時紅腫的眼睛；葬禮上覆蓋著國旗的棺木；無數(shù)穿著軍裝的大人們悲傷的面容...
"他們...痛苦嗎？"程立顫抖著問出這個一直折磨他的問題。
王醫(yī)生輕輕握住他的手："根據(jù)幸存者的描述，你父親是瞬間犧牲的，沒有遭受太多痛苦。你母親雖然受了傷，但直到最后一刻都在關(guān)心她的傷員。"
程立的眼淚終于決堤而出，兩年多來壓抑的悲痛如洪水般宣泄。他哭得全身發(fā)抖，像個迷路的孩子。王醫(yī)生和李國強靜靜地陪著他，給他遞紙巾，等他慢慢平靜下來。
"還有一個問題，"程立擦干眼淚，聲音嘶啞，"他們...最后有沒有提到我？"
李國強眼眶通紅："你父親最后一句話是'告訴小立，爸爸愛他'。你母親...她留下的字條上寫著'照顧好我們的兒子'。"
程立再次崩潰，但這次的哭泣中不僅有悲傷，還有一種釋然。父母沒有忘記他，即使在最后時刻也惦記著他。這個認知像一束光照進他心中最黑暗的角落。
回程的車上，程立精疲力竭但異常平靜。車窗外的夕陽將云層染成金紅色，美得讓人心碎。
"李叔，"他突然開口，"我想看看父母留下的東西...他們的信件、日記什么的。還有嗎？"
李國強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當然有。都保存在軍區(qū)的檔案室里。下次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謝謝。"程立輕聲說，然后靠在車窗上，看著城市的燈火一盞盞亮起。他感到一種奇怪的平靜，仿佛長久以來壓在心口的巨石終于松動了一些。
回到家，程立做了一個多月來第一次沒有噩夢的安睡。第二天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睡夢中一直緊握著那枚小小的軍功章，它在晨光中閃爍著溫暖的金色光芒。
周末的科技館之行出乎意料地愉快。周浩、王磊他們表現(xiàn)得一如既往，沒人提起那個帖子或程立的身份。他們爭論哪個機器人最酷，嘗試各種互動展覽，在球幕影院里驚嘆連連...就像普通的高中生一樣。
"程立，快來看這個！"周浩興奮地招呼他到一個模擬太空艙前，"我們可以模擬月球行走！"
程立笑著加入他們。在這一刻，他不是烈士遺孤，不是需要特殊對待的"可憐孩子"，只是程立，一個十六歲的普通少年。這種感覺如此珍貴，讓他幾乎忘記了所有煩惱。
晚上回到家，程立從書架上取下幾本軍事雜志——這是上周參觀連隊后李國強帶給他的。他翻開一頁，上面詳細介紹了我軍最新型步槍的性能。過去他對這些毫無興趣，但現(xiàn)在，看著那些技術(shù)參數(shù)和戰(zhàn)術(shù)分析，他感到一種奇怪的熟悉和親切。
也許...這就是血脈相連的感覺？程立想起父親照片中穿著軍裝的挺拔身影，想起連隊榮譽墻上那些戰(zhàn)績記錄。不知不覺間，他在日記本上寫下了一行字：
"也許有一天，我也能穿上那身軍裝..."
寫完后，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趕緊合上日記本。但這個念頭一旦產(chǎn)生，就像一顆種子落入心田，悄悄生根發(fā)芽。
臨睡前，程立沒有像往常一樣把父母的軍功章鎖回抽屜，而是將它們整齊地擺放在書桌上。金色的勛章在臺燈下熠熠生輝，仿佛在無聲地講述著一段關(guān)于勇氣、犧牲和愛的故事。
程立輕輕觸摸勛章，然后關(guān)燈上床。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銀色的線。他閉上眼睛，第一次感到自己與父母之間存在著某種超越生死的聯(lián)結(jié)，而這種聯(lián)結(jié)不再是痛苦的來源，而是一種隱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