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周六上午。
社區(qū)的“陽光手語驛站”是我的據(jù)點之一。今天例行給幾個聾童上繪本課,講的是《小熊請客》。我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咚咚咚的敲門聲”,模仿兔子小姐“咻咻咻的胡蘿卜”,孩子們的眼睛亮晶晶的,小小的手跟著在空中翻飛。教到小熊著急時“呼哧呼哧喘氣”,我下意識地加大力度鼓動兩腮——
“呼……哈……”
細微的蜂鳴。
不是孩子的笑聲,也不是窗外的雨聲。是從我的右耳深處,毫無征兆地響起的、極其低沉的“嗡——”聲。像一只疲憊的蜜蜂,誤打誤撞鉆進了蒙著厚布的琴箱里,徒勞地振動著翅膀。
高頻的鼓氣聲是我模擬的,但這低頻的震動干擾……很陌生,帶著不祥的悶響。
我的動作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右耳那層膜似乎又壓下來了,世界像突然降了一檔,教室里的笑聲、雨點的敲擊聲都隔著一層毛玻璃。心臟猛地一緊。不會是……
“蘇老師,這個‘好生氣’后面是什么表情呀?”
一個小女孩扯了扯我的衣角,困惑地用標準手語比劃著,中斷了我的胡思亂想。我深吸一口氣,迅速調(diào)整表情,繼續(xù)夸張地演繹小熊的氣憤。還好,那低鳴只持續(xù)了幾秒,很快就消退了,如同退潮。
下課后,濕漉漉的冷意順著褲管往上爬,空氣里彌漫著雨水打濕泥土和舊樓房特有的潮味。記掛著陳阿婆女兒提到的“阿婆老喊著喝慣了中藥,醫(yī)院的西藥吃著上火”,我把孩子們送出門,撐著傘拐進了社區(qū)角落那家開了幾十年的老藥房——“濟春堂”。
門上的黃銅鈴鐺發(fā)出一串干澀的叮當聲。撲面而來是濃郁復雜的藥香,像是幾千種植物被陽光曬透后又珍藏起來的氣息,中間混著某種微苦的陳腐。幾個老爺爺排著隊,佝僂著背等著抓藥,慢悠悠的時光在這里濃稠得像蜂蜜。
我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角落配藥的操作間,腳步猛地頓住。
操作間的小窗口正對著等待區(qū)。隔著半開的百葉簾和氤氳的水汽,一個側(cè)影落入眼簾。
程述白。
他換下了標志性的白大褂,穿著一件簡單的煙灰色針織衫,袖子隨意地挽到小臂。沒有了鏡片的遮擋,那雙眼睛低垂著,顯得專注甚至有些……溫和?這與他醫(yī)院里那種冷冽的鋒利感判若兩人。他微微弓著腰,正從一個大大的牛皮紙藥包里分揀著什么。
砧板上堆著切好的姜片,黃澄澄的;旁邊是飽滿的大棗,深紅的表皮閃著潤澤的光;還有一小堆干燥蜷曲的桔梗、暗紫色的丹參。他在挑揀甘草。
修長的手指在一堆干柴般的甘草片中靈巧地撥動著,時而捻起一片嗅一下,時而對著光看看紋理。動作精準又耐心,像個經(jīng)驗老到的藥工。
他竟然也會在這種……充滿人間煙火氣的地方?
我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躲在一排高大的藥柜后,像是窺見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諝饫飶浡乃幬?,突然多了一絲微妙的……也許是甘草特有的、若有似無的甜?
藥房的李伯拿著我的方子出來,看到我,笑著揚了揚手:“蘇丫頭!陳阿姨的藥抓好了!咦,你怎么在看程醫(yī)生?”他嗓門大,沒遮沒攔。
操作間里那專注挑揀甘草片的身影微微一頓。程述白抬起了頭,目光精準無誤地穿過狹小的窗口,越過氤氳的藥氣,落在了我身上。
四目相對。
沒有手術(shù)臺上的審視,沒有急診室里的緊迫,那目光沉靜得像古井里的水。也許是這昏暗的光線和空氣里濃郁的草藥味作祟,他那近乎完美的下頜線似乎也柔和了幾分。
“蘇小姐?!彼_口,聲音不大,依舊帶著他特有的那種低沉清晰的穿透力,但在嘈雜的雨聲和老藥房特有的各種低頻噪音(風干機的嗡鳴、搗藥缽的微震)中,聽起來竟不刺耳,反而像是……平穩(wěn)的錨。
我的右耳又開始微微發(fā)悶,這次伴隨著一絲極細的麻癢感。
李伯已經(jīng)把包好的中藥遞給我,順口接話:“程醫(yī)生也來給他爸抓藥呢!嘖嘖,現(xiàn)在的年輕人,還懂得親自抓藥熬藥的可不多嘍!”
程述白幾不可查地抿了下唇,沒接李伯的話。他側(cè)身讓開操作臺,自己包好的藥材用一個細白棉布袋子裝著,那布干凈得與這沾滿歲月痕跡的老藥房格格不入。他轉(zhuǎn)身準備離開操作間。